大桥上

县里出了个命案，上级公安局派专家下去指导，很快就结案了。几个月后，市公安局副局长郝进到县里调研，因为这个案子的受害人是他大学同学钱大头的下属，又因为听说钱大头前几天被双规了，所以在全市大调研中他选择了这个县。他看了这个案子的卷宗，简单得很，只是缺少电子监控才造成了一些麻煩。但是卷宗后面还有一份崭新的材料，郝进翻开来读，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虽然也是打印的，但文档不是公文，签名的地方手写，字迹娟秀。以下是材料的原文：

我们这里原来是放排集中地，清水江和小江在县城交汇，附近县里的木排在这里集中，下远口、白市和瓮洞进湖南，沿沅江入洞庭湖。现在讲起这些，是因为当时站在大桥上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要最后一次打量脚下的大桥，再看看我上班的大楼和我曾经就读的那所学校。

今天下午四点，我给孩子爷爷打电话，让他去接孩子。五点过后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横跨清水江的大桥上。

总有一股说不出的东西在拉扯我，怕我想不开。我想起儿子、丈夫和父母，心里觉得其实我并不缺少什么。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师范读书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一个县领导的儿子在追求我，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追我追得好辛苦的老公。

大桥上车很多，人很少，我来回走着，一个牵着与我儿子差不多大女孩的男人从前面走来，女孩在哭，我转身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跟着他们走了二十多米。我沿着桥栏走来走去，慢慢平静下来。奇怪的是，我自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我这才发现，大桥右边两条江交汇的地方一边是清水一边是浊水，想来是小江上游下了大雨。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突然亮了，飞蛾马上就上来纠缠，灯光就变得有点像在微微眨眼了。

有一天中午，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们钱主任电话叫我到他办公室，交代了一些工作后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一动不动的几秒。我倒没有怪他不礼貌，只是觉得这不是领导或者其他人的眼光，明明白白就是男人的眼光。我想起了他远在浙江的老婆。他老婆是县里一个乡镇的副镇长，那时候正在浙江杭州的一个区里挂职。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很高，热得风都在找地方阴凉。那天早上老公送我上班，在办公楼门口碰到他。

他说：“每天都送呀？”

“没有、那没有，顺路。”老公赶紧下车，掏烟晚了，不好意思地接过他递来的烟，又说：“要去这边谈点事。”

他说：“今天回来不？”

“明天回。”

“正好，我正准备打电话让朋友帮送个礼，你帮我带去哈。五月花。”他到办公楼旁小卖部拿了个红包，填了名字，才发现钱包忘在家里了。

“我有我有。”老公说。

“晓得五月花不？就是今天下午。”他从公文包里翻出请柬，说：“新郎叫刘晓，你莫送错人家。两百，回来再还你。”

“晓得的，”老公又说，“还哪样嘛，算了算了。”

“那咋个可能。我还给她吧。”他指着我说。老公马上去小卖部付红包的钱，小店的胖姨妈也说算了算了。

转眼又到了中午，他又电话叫我，我来后他说也没有什么事，就聊聊天。他问了一些老人和孩子的事，然后说：“你可能没有想过，其实，男人和女人，除了自己家庭之外，是可以多获得一份感觉的。”

“哪样感觉？”

他没说话，眼光很柔，好像又没有询问的意思。我突然明白过来，说：“那不行吧。”

“其实，意外，本身就是一种刺激。”他又说：“我们的生活也太平淡了。”

“那咋个对得起人。”

“你是说你家人？”

“是呀。”

“你想过没，真正多获得一份感觉，就是双方要有很好的家庭。我说多获得，就是额外获得，完全不影响原来的。家庭不和，要求就会多，然后就会出格，再然后就会出事。”

这种事他都说得文质彬彬的，很正式的样子，一很正式就好像很有道理了。其实他长得一点都不文，脑袋稍微有些大，脸有点黑，眉毛很浓，身体健壮但不高大，有点矮，还不到一米七。

他说：“中午接娃娃不？”

我说：“中午他都在托送中心。”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是否红了，但能感觉到它热了。我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眼光，感受到他起身到门外走一转。他看别人都下班了就回来把门关了，反锁了。他的办公室在顶楼，我的办公室在他楼下的对面，因为有会议室和资料室，所以顶楼除了他之外，只有三个办公室有人。他办公室的书柜从门边一路往里排，差不多两米后拐弯，长沙发背面的墙上是一幅字，对面是一幅画，没有其他办公室挂的规章制度等内容。

我心跳得不能看他，就走到窗前，我们的办公楼建在河坎上，远处是横跨清水江的那座大桥。我颤动了一下，是他从后面搂住了我，然后他搂着我慢慢后退到茶几边，再轻轻把我弄转身，那种成熟男人的味道就开始轻轻地揉搓我的五官了。不过，他吻我的时候，他常年喝酒伤了胃的口气让人不是很适应。之后，我们就到了书柜围住的床边。坦率地说，他在那方面能力并不是很强，应该与年龄有关，不过毕竟是老公之外的另一个人，感觉非常新奇，后来就一次比一次和谐顺当了。

有一天在他办公室柜子后面，我对他说：“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老公突然猛地坐起来。我惊醒后看着他，他说他做了一个梦，蛮吓人的。”

我盯着柜子背面上的一根钉子，想起老公当时那有点惊慌的样子。

“后来呢？”

“他说他梦到我跟别人走了。”

“他蛮在乎你的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不会的，我们几乎不用电话、微信联系，他咋个会知道。”

我闭上眼，没有说话。

“我倒是想，他会不会是自己有事了。自己有事，心里就会推想别人，就会倒过来担心对方也有同样的事。”

我睁眼看他，他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多嘴了。”

从这天起，我注意观察老公的手机、QQ，好像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倒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体会到了他们两人的差别。老公比他小十四五岁，销售和维修电脑，人倒是勤奋，但生意一直没有大的起色。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只要是应酬大多是醉醺醺地回来，几乎不管老人和孩子，到有时间坐下来聊几句的時候，他谈的东西总与数字有关，钱的数目、房子的面积、一些听不大懂的数据，等等。当然他倒没少拿钱回家，他总是说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是真实的。还有，遇到领导的时候他陪的笑脸也让人觉得过于真诚。他们之间的差别很清晰，不过，我的这种感觉不能跟钱主任讲，一是因为他说过我们关系的基础是双方家庭都很好，我怕他担心;二是我自己对这种感觉也有点警惕，就像我无法预测自己会走多远似的。

我的日子过得恍惚起来。

其实呀，我并不是一个藏得住事的人，所以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完全陷进去。我有预感，事情如果不结束，我的生活一定会出问题。我想，这种关系只能维持到他老婆挂职结束。半年过后他老婆回来了，他再找时间找我，我就拒绝了。原以为离开他会很恼人，其实没过多久，心里相反透亮起来，因为虽然不再在一起了，但总是随时能够感受到一个优秀男人关注自己的目光。刚开始时，我看到他满是问号和叹号的那张脸，强忍住自己的回应，我很庆幸自己找到了所有女人都渴望获得的东西，那就是无需身体接触的眼神交流。当然，我拒绝得比较坚决之后，他没有再找我，但我相信能感觉到他的感觉。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失望。其实所谓的眼神好像并不存在，因为再碰面的时候，无论我多么刻意地表达对领导的尊重，他的眼光都不再在我的脸上多做停留。不能清晰捕捉到的眼神是另一种眼神。我后来居然有些迷恋他的回避，经常莫名其妙地兴奋。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男的和女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有一次他老婆来找他，在楼梯上遇到我，很亲切地跟我打招呼，又拿手捋了下我的头发，我真的想拥抱她，因为我觉得我们是拥有一些共同东西的。

现在想起来，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就对他印象深刻。我原来是小学老师，虽然长得一般——身材倒是被同事嫉妒，但是一直与学生打交道，说话声音不大，语言也卫生，大家还是蛮喜欢我的。因为大家都公认他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所以我们都很在乎他对女人的评价，但是他恰巧是最不爱评价我们的男人。其实领导就该是这个样子。

郝进一边看着一边举起杯子，那杯子已滴水不剩了。办案民警赶紧过来续水，民警问：“郝局，你看的是哪样东西？”

郝进更吃惊了，说：“你没见过这材料？”

“没有呀。”

郝进说：“哦。”然后继续往下看。

转眼到了2006年初夏，那段时间，我舅舅家和小姑子家都遇到麻烦事，在老公的一再催促下，我请他帮忙，他打了电话，找了人，又出面请人吃饭，最后把事情都搞定了。其实事也不大。

事后我带了两瓶茅台和两条盛世贵烟去感谢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门前，听到办公室里有人说：“你说对不对嘛。”

他说：“好像不对。看问题最重要的是角度问题，你换一个角度看，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莫，都能像你那样看问题，我们不都可以当领导了呀。”那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小杨的声音。

他说：“那也不能这么讲。”

楼梯口好像有上楼的声音，我像是偷听似的，赶紧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对着电脑发起呆来，其实我本来就是在偷听嘛。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神不定，有些不需要向他汇报的工作也去找他汇报，看到他时竟然有了埋怨的情绪。我中午时候注意过上下楼梯的人，但好像又没有发生什么事。

今天老公去贵阳，中午的时候我再次拿起酒和烟到他办公室。

我说：“感谢哦——领导。”

他说：“咋个搞得那么客气。”

我走到他面前，很近，他站了起来。我把酒和烟放到他办公椅子旁边，他看了看礼品。我绕过他对面平时汇报工作时坐的椅子，转身坐到了长沙发上。

他拿着水杯走过来，坐在短沙发上。我起身接过他杯子去帮他续水。

“谢谢。”

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后坐在了长沙发挨着他的那一边。

他说：“一直以来都这样，没有关系不好办事，”又说，“也许哪天我也会请你帮忙。”

“那不会。咋个会有这种可能！”

“做官也不是长久的事呀。”

“你就是真不做官了，人缘也还是那么好。”

“一切都有可能呀。你想过没，今天光光鲜鲜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没得人理你了。”他的脸比平常黑。

“莫，说得好吓人。不是哪里都是人走茶凉的。”我又说：“唉，都在瞎说，你又不会出事！”

“人真走了，茶杯都扔了。”

他抬头看天花板，咕哝几句我听不太懂的话，起朱楼啦，宴宾客啦，楼塌了啦，他好像走神了。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起身回办公桌那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他转身的时候，我把眼光移向窗口，我有点想再一次走到窗口去看大桥。我感觉自己的脸又热了。

我说：“真的很感谢。我都不知道拿哪样来感谢了。”

他拿起那两瓶茅台酒，说：“你这个样子，确实有陌生感了。”

陌生感？陌生感见鬼去吧！我笑了，现在想起，我笑得有点做作，我说：“我没有陌生感呀。”

他把酒放在我脚边，说：“烟我留下，酒你拿回去，你家哥做生意用得着。”

我的声音有些低，自己听起来都有点涩。我说：“他今天去贵阳了。”

他说：“哦。”

“我去打两碗粉来。”没等他回答我就下楼去打粉，羊肉粉，还加了鸡蛋加了杂。遇到一个熟人打招呼，我提着两碗粉都忘了胡乱回应一句。上楼后我看别的办公室仍然关着门，就进他办公室，放下米粉后转身去锁门。

他说：“谢谢。”

他向我走来，我闭上了眼，我的左臂突然被他的手——感觉有点生硬的手——向右边轻拨，我仍闭着眼，毫无准备地向右边迈了一步，然后他把反锁的门打开——他又把门打开了。他说——他是这样说的：“你这个样子是特意来感谢我帮了忙？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怪怪的。”

我傻傻地不知道当时眼光该放到哪里。

他又说：“这应该是不同的两回事！”

我脑壳一片空白，之后又被血充得昏暗。天呐！我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完全忘了刚才是怎样下的楼。整个下午闭着的眼睛里都是儿子傻笑的模样，我也突然想起，前几次到他办公室，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回避，而我竟然会忽视这个我一直在迷恋着的神态。四点过，我打了电话给儿子的爷爷，说单位有接待，让他去接孩子。五点过，我感觉好像有人在我办公室门前晃了一晃，然后我去卫生间洗了脸，把平时的淡妆补成浓妆，下楼走到了横跨清水江的大桥上。

我沿着桥栏来来回回地走着，江水渐渐模糊，路灯亮的时候，我笑了起來，为愚蠢的想法仅仅只是一时冲动而高兴。

一辆面包车停在我身边，一个年轻人说：“我看你半天了，以为你想不开呢。”

我笑着说：“没有呀。”

他说：“做生意的？”

我说：“生意？”

他说：“上车。”

我脸上挂着要去宽恕和原谅所有人的那种微笑。我笑得有点傻，上了他的车，我说你送我回家吧，用手指了指，说在那边。他问我要多少钱，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我说我不是做那个的。

“停车！”我喊。他盯着我丰满的胸部看了看，突然用手箍住我的脖子，挤压在右腿上，然后左手掌控方向盘，把车开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身中十四刀，从他用了那么多刀来看，他不够专业。我死去的经过和样子就没有必要说了，我不想再叙述我很难看的样子。

文档的右下角是手写签名：黄×屏，时间是2006年5月10日，那是案发当天。

郝进这才知道是自己同学钱大头惹的祸。

他问办案民警：“怎么会有这样一份文档，它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办案的人都说，不知道呀，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份材料。

【责任编辑】大 风

阿荒，本名王芳实，男，侗族，1964年生，贵州天柱县人，现为贵州凯里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批评研究和小说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