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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来的友谊使者

2021-09-15书同

安徽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林达宣城路遥

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格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瞭不见那村村哟,瞭不见个人;

我泪个蛋蛋抛在,哎哟沙蒿蒿林……

这首信天游,曾让我不止一次流下眼泪:友人阿磊去西北的时候,在路边餐馆听见王二妮歌声的时候,读路遥《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时候,谷溪老师来宣城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是怎样喧嚣嘈杂的环境,是如何坚硬麻木的心情,只要听见这首歌,心肠都会忽然软下来,泪水都要抑制不住地涌出。我明白,这是对黄土高原广袤无垠、千沟万壑的震撼,是信天游恢弘悲壮、苍凉深情的感染,也是为了贫瘠土地上,受苦人对美好生活的企盼和向往。这实在是一首最让人心疼的黄土情歌,一首能唤醒青春美好的亘古诗篇。

一个在陕北,一个在江南。我奇怪,我为什么会死死活活惦念着陕北。谷溪老师也一样奇怪,为了赴一场青春般的友情之约,竟不顾耄耋之年,不远数千里奔波,来到江南。他说:“到宣城,甚都不为,就是来看你。”这样的话,厚重如黄土,多情似信天游,叫我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与他没有太多太深交往的人,感到无言以对,无力担承。

2019年6月4日,谷溪老师起了个大早,从延安南泥湾机场飞到南京。当日,同事金伟将他顺利接到宣城,安顿在敬亭山下的敬亭湖宾馆,并发来一张他站在窗前看湖景的照片,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毕竟他年岁大了,又不常走路,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而我最担心的是他上下飞机,如果没有轮椅,那么长的通道,他得走多长时间。

我是从晓雷的《男儿有泪》中认识谷溪的。他才华横溢,是陕北乃至全国著名的诗人;他慷慨仗义,与路遥不打不成交,从“敌人”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我是仗着对路遥的痴迷,冒昧跑到延安去拜访他的。自打那次见面后,一晃已过去七年。当时聊了些什么,大都已经忘记。但那碗风味独特的荞面饹饦,还有他朗诵“荞面饹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的陕北腔调,却余音绕梁,久久难忘。

今年春节期间,和他通电话,他说起三件喜事:第一件是路遥获得“改革先锋”称号;第二件是电影《周恩来回延安》即将公映;第三件是首次全国文学内刊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纪要的第一节第一句话为“1972年,作家曹谷溪在陕西省延川县创办了《山花》文学报”。会议将过去列入另册的文学内刊称为“写作者温暖的启航之地”。我很高兴。

我乘兴向他提起,到宣城来做一个培训讲座,和江南的文学爱好者见见面,谈谈路遥的人生和创作。他一口答应下来,并期待着早日成行。

到達的当天中午,安排他在喜洋洋饭店吃饭。应邀从苏州赶来的青年评论家董水荣先生,从南京赶来的青年书法家冯错先生,以及宣城一班文朋诗友热烈餐叙。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谷溪先生很快感到了轻松和快乐,完全忘记了旅途劳顿。

他对冯错的名字很感兴趣,一连说:“这个名字好!”他说:“一个人不会不犯错。犯错也不全是坏事。”他忆起路遥的往事,说路遥当年被罢了官,恋人又离他而去,到他面前痛哭流涕,痛不欲生。他劝路遥说:“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以后不要哭泣,要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用舌头舔干自己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再到人面前去,依然是一条汉子。”又脱口而出:“受过伤的日子变得聪明,连石头也学会了思考。”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这首李白写宣城的诗家喻户晓,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但谷溪老师来宣城还是第一次。

宣城不仅是诗的城市,也是酒的城市,更是友谊的城市。善饮的李白,斗酒诗百篇,而且因酒结交了不少好朋友。据说他当年来宣城,常常去一个酒肆喝酒,结识了善酿的纪老头。后来纪叟病故了,他便在诗中写道:“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以表达无限的思念之情。

我将这故事讲给谷溪听,他听得十分认真。

来宣城的当天下午,参观了位于敬亭山西麓的宣酒文化园后,一行人来到敬亭山东麓登山广场。这时,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的冀彦伟院长恰好也到了。

敬亭山实在不高,主峰仅有300多米。但海拔高度与精神高度是两回事,由于历代诗人的吟咏,这座矮矮的江南诗山,却自有一种不凡的风度。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友人》)

我背出上述几首李白的诗。

谷溪坐在亭子里,双手合在拐杖龙头上,静静地打量着四周的山林、茶园、庙宇、池塘、游人、飞鸟。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此时的谷溪,仿佛一尊雕塑,成为风景里的风景。

从登山广场回头,路过李子园,碰巧有妇女在路边卖李子,遂买些带着。尝过晶莹剔透的紫红、金黄色李子,他才仿佛从诗山的神圣,回到饮食起居的人间,说:“陕北的李子和敬亭山的不同,那叫桃李子。1970年仲夏,我和路遥两个人骑一辆破自行车到延水关采访。大热天,扛着自行车攀越牛木原,两个人又累又饿。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老汉营务桃李子,我俩走过去说:‘走累了,想买几个桃李子吃。老汉用草帽捧来不少桃李子说:‘咋快吃。我和路遥吃饱后,我怯生生地掏出两毛钱。老汉说:‘李子树下,吃几颗李子哪能算钱?好说歹说,老汉又数了60颗桃李子,放到路遥的黄挎包里。几十年了,那桃李子的滋味犹存心头!”

宣城以敬亭山闻名,“敬亭”二字的使用频率极高,晚餐就安排在一个叫“敬亭食府”的徽菜馆里。这是家正宗的徽菜馆。外地人不了解,以为徽菜就是安徽菜的简称。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正宗的徽菜只能在老徽州一府六县,或者由徽州厨子在外地开的徽菜馆才能吃到。这家老板,正是一位老徽州绩溪县的厨子。也许,因为年轻时做过公社食堂伙夫的缘故,谷溪对美食很敏感,也很有发言权。他每尝一道菜,就夸说:“江南什么都考究。”他品了豆腐丸子、臭鳜鱼、一品锅,又从一块木板上,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猪肉品尝。他问:“这叫什么名字?”我答:“刀板香,徽菜咸鲜的一种。”他连称:“好吃,我就是喜欢吃过去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

当他得知来陪他的于部长是博士,并且很关心文艺工作时,立刻从谈饮食转到党政干部和作家艺术家的关系。他说:“领导干部重视文艺工作,是大情怀、大智慧。”随后又话锋一转,谈起成功与机遇的关系:“成功固然是成功者主体的成功,但是,没有成功的机遇,或者没有成功需要的外部条件,成功必然是一句空话。”

此刻,有人插话说谷溪是路遥的启蒙老师。他说:“全世界最伟大的那只母鸡,也不可能将一块鹅卵石孵化成小鸡!”

到宣城的第二天上午,谷溪老师做了一场关于文学与人生的精彩报告,听者把市委党校的报告厅挤得满满当当。

他来宣城的消息,通过微信朋友圈,不胫而走。那些曾经读过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小说,或者看过《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电影、电视剧的朋友,都想亲自看一看、听一听,这个把路遥引上文学道路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谷溪重情义。他结交了无数的好朋友,当官的、下放的、陕北本土的、全国各地的乃至外国的。他时常感慨地说:“书同,你说我的运气咋这么好,结识了那么多好朋友!”

他比路遥大八岁,都是清涧县农民的儿子。因不同的缘由,他俩先后来到延川。又因共同的文学爱好,成了生死不渝的朋友。用路遥的话说:“我和谷溪最初相识在‘文化大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漫长而无谓的斗争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大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立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引自《路遥文集》第二卷《土地的寻觅》)

他深情地回忆和路遥的传奇友谊:

1965年,我参加了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听取了彭真、周扬的报告。这个会是中国作家协会、团中央和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的。11月28日,朱德委员长、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体代表。这是我青年时代引以为荣的大事,但也因此遭受了一次意外的灾难。“文革”中,将我传达彭真、周扬在大会上的讲话说成大肆吹捧“反革命修正主义”。于是,造反派理所当然地将我定为彭真、周扬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虫”。他们把我抓去拷打、审讯、囚禁,还说要弄死我。

当时,路遥是延川县红色革命造反第四野战军“军长”,大联合后,又担任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18岁当“军长”,20岁就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这也许是路遥生命里程中最初的高峰。但好景不長,清查“三种人”时,把他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给免了。路遥的恋人通过内蒙古的一个知青给路遥写信说这个事不行了,还特别说了一句让路遥非常生气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陕北土包子还想恋爱个北京知青!”

停职,失恋,命运之神瞬间又将路遥推到了他人生历程的最低谷。他像他的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灰溜溜地回到了郭家沟……

路遥有个干姐姐叫刘凤梅,也是个作家,当过《党风与廉政》主编,陕西省委巡视员。她曾和我说,大冬天,她看见路遥穿了一身白衣裳,腰上系一条麻绳。她问路遥给谁戴孝?路遥说,他给自己戴孝。

我听了这个事很心疼,就把路遥找来,问他是怎么回事。路遥当着我的面嚎啕大哭,说他这辈子完蛋了。

我对路遥说:“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以后不要哭泣,要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用舌头舔干自己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再到人面前去,依然是一条汉子。”

初识路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怎样慰藉他失恋的伤痛。我企图通过他第一个恋人的好朋友林达来做工作,让路遥和女友破镜重圆。

当时,林达是关庄公社的妇干,我特意把她调到县革委会通讯组。这个事情应该说我彻底失算了,首先是路遥的坚决反对。他说:“谷溪啊,我这辈子不会安生。现在刚免了我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如果我什么时候蹲了监狱,怎么办?”在林达方面我也失算了,我本来想叫林达做路遥第一个恋人的思想工作,促使路遥和那个恋人破镜重圆。想不到林达却悄悄地爱上了路遥。

有一个故事很有趣。林达春节回家告诉她妈妈说,自己和一个叫路遥的青年恋爱了,这个人多好多好。林达的母亲说,你不要讲路遥有什么优点,你先讲讲路遥有什么缺点。

热恋中的林达感到意外,路遥还有缺点?

林达母亲说:“我相信路遥是个优秀青年,但不相信路遥是个没缺点的青年。首先得了解他有什么缺点,这些缺点在不在自己的承受范围之内。了解清楚了,再确定这个关系。”

林达母亲的话,使路遥又经历了第二次考验。路遥说:“谷溪,人家林达也不和我谈了。”我说:“不是,人家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正给林达做工作,没事。”

果然,后来林达成了路遥的妻子。

因为对路遥的这份特殊感情,对凡是关注路遥、热爱路遥的人,谷溪都报以最真挚的友情。

讲到路遥青年时期大起大落、痛不欲生的那一段,谷溪又把昨天餐桌上讲过的话,重述了一遍。

他说:“路遥是条陕北汉子。写完《人生》后,有人说他已到达顶峰。可他不,他还要写一部‘史诗性的书。”他说,路遥为写《平凡的世界》,准备工作做了三年,写作又花了三年。路遥是一个参与现实意识很强的人。可是,文学创作的使命,迫使他和他虚构的孙少平、田晓霞们一起生活,一同梦幻。为了文学,他很孤独。他曾调侃地与人说,他经常与一只老鼠为伴。

谷溪的讲述,平缓,深情,虽然没有一句华丽辞藻,而且方音尤其难懂,但全场鸦雀无声。大家被他朴实无华、穿透心灵的讲述,深深吸引。

在最后的互动环节,听众纷纷提问。当一位读者问他,如何看待贾平凹、陈忠实和路遥,他不假思索地说:“贾平凹有才气,获了很多奖。但我最欣赏的还是路遥和陈忠实。”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是一首千古绝唱。桃花潭因此和敬亭山一样,成为宣城另一处文化地标。

谷溪做完报告的当天下午,由金伟陪同,前往泾县乌溪参观了宣纸文化园,然后来到这块诗情画意的土地。他在这里参加了第六届桃花潭国际诗歌周,参观了一年一度的桃花潭龙舟赛,会见了一批老朋友,結识了一批新朋友,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两天。

桃花潭位于泾县之西、青弋江上游,距黄山、九华山近在咫尺。青弋江山环水曲,流到陈村、翟村附近,形成一个深潭,不知是什么人,给它取了这么美的名字。相传唐朝天宝年间,大诗人李白来到宣城,桃花潭名士汪伦仰其名,慕其才,热情邀来相聚。但李白来到桃花潭,并不见汪伦信中所言的“十里桃花”“万家酒店”,颇怪汪伦多事。所幸这个汪伦热情豪放,能诗善饮,确是一个豪侠之士。相处旬日,遂成至交。临别时,李白书诗相赠,留下千古绝唱。

桃花潭的故事,令无数人为之神往,谷溪老师也不例外。但他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那么多老朋友:叶延滨、李少君、傅天琳、梁小斌、大卫……他更没有想到,桃花潭的老总韦国平,不仅是企业家,还是个能诗善画并且善饮的当世汪伦。他感到十分开心,并且因为他的到来,也令许多朋友开心。

在桃花潭,谷溪兴致很高。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因我问起昨晚有没有被蚊子叮咬,他打开了一个关于“蚊子”的话题。

他说:“京城一只蚊子,可以管三匹基层的苍蝇。”然后向着季院长,说:“冀彦伟院长是京城的蚊子。”

在大家的哄笑中,他又说起子长的蚊子。他说:“有一天,子长县的两只蚊子,要去看延安的蚊子。延安的蚊子说,现在忙得很,要接待外宾,下午四点,咱们宝塔山下不见不散。到了四点钟,子长的蚊子见到了延安的蚊子。延安的蚊子说,我们到弥勒佛餐馆去吃饭吧。到了餐馆,子长的蚊子怎么也吃不哈(下)饭,心想,延安的蚊子太么(没)人味儿。出饭店的时候,看见门口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看了对联,子长的蚊子也就不生气哩。”

到桃花潭的第二天下午,谷溪与我谈起一个人。

这个人叫布里几德·克阿,一位曾在延安大学任教的美国女教授。

他说,1989年春夏之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延安文联的几个职务相继被解除。一个偶然的机会,西安电视台与延安大学要拍一部反映布里几德·克阿教授的电视片,邀他撰稿,他由此结识克阿女士。

“克阿教授,体瘦若柴、背驼如弓。但她常常抡着臂膀说:‘我强壮!她的精神,令我感到惭愧。我至今还常常怀念这个人。”

谷溪缓缓讲述了克阿生平的经历,对她一辈子独身,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人类文明进步的事业,表示无限的崇敬。当年采访后,他就写下报告文学《圣女克阿》。他说:“这篇文章,收在我的纪实文学作品集《陕北父老》中,你可以好好读一读,对你的写作一定会有帮助。”

他又深情回忆克阿女士当年所背诵的那首爱尔兰民歌:

有谁迷上一个爱尔兰姑娘,

她将占据你的整个世界;

若干年之后,不管她变得何等苍老,

在你的心中,她永远年轻!

他的讲述那样深情,那么动人,令我不由联想起几个独身的外国人,洛克、顾彼得。我描述了他们在中国西南地区的经历,他们和克阿女士一样,摈弃世俗的婚姻、家庭,不惜万里漂泊,痴迷于人类文明进步的事业,不仅彰显出人性的伟大,而且释放出神性的光芒。

谷溪静静地听着,忽然隔房叫喊道:“梦泉,你也来听听。这样高端的文学谈话,年轻人应该听听。”

畅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提议到江边走走。

江边草坪上,矗立着一个荒亭。谷溪说到那里坐坐。我见天色已晚,且亭中又摆放着几个龙头(龙舟赛使用),有所顾忌,建议不去。他说:“没关系,这是龙亭。”

坐在龙亭中,谷溪继续他的讲述,直到一场山雨趁着暮色悄悄来袭。

谷溪是一个热情的诗人。但他更是一个多情的朋友,一个把友谊看得比金子还重的人。他因此而怀念史铁生,怀念路遥,怀念克阿,怀念每一个与他有过交谊的人。

在“青山绿水·新时代生态诗歌”论坛上,出乎他的预料,他被主持人金石开第一个点名发言。

他说:“我是来学习的,向你们年轻人学习。我说一点题外话吧。”

他说:“来到桃花潭,使我进一步感受到朋友和友谊的珍贵。我以为,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非常珍贵,比方金子、宝石。然而,我的父亲不曾有过,连我自己也不曾拥有,但生活依然。倘若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没有朋友,没有友谊,何以生存?即便得以生存,其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又将何以体现?由此看来,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金子,不是宝石,而是朋友和友谊!”

他又说:“诗人是弱势群体,诗人与诗人之间的友谊很重要。一千多年前的李白和汪伦,作出了诗人友谊的典范。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创作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美好诗篇。”

他的讲话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

这么巧,谷溪老师这次江南行,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端午节。

端午节这天早晨,青弋江上薄雾漫漫,仙气袅袅。

走到江边,看着对面的树丛,他停下来问:“江上有没有鸥鸟?”我说没有,但有鹭鸶。因此,他又唱起一首信天游:

长腿腿鹭鸶山梁上站,

有朝一日我走大川。

他说,四十年代初,正在延安鲁艺学习的贺敬之,到川口乡后山村采访,听见一个女人正唱一支民歌,他就记下了。

他看见前面一棵树,开着绒毛一般的红花,又问:“这是什么树?”我答:“合欢树。”他说:“这个名字好!”

他叫来梦泉:“梦泉啊,到一个地方,见到什么山,什么江,看见什么树,什么花,要用心记下。”

早餐后,带他到青弋江大桥上看龙舟。

桥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幼,有的将孩子架在肩上,有的抱在怀里,有的趴在栏杆上。他也挤在人群里,像孩子一样新奇地看着。

听见船上的号子,他问:“这唱的是什么号子?”我答不出来。

他不光在看龙舟,也在看人。他看见桥上老老小小都比较瘦,就问:“他们为甚都這么瘦?是不是吃笋子吃的?”原来在吃早餐时,吃到一种笋丝烧肉,他很喜欢。我告诉他,笋子可以刮油,多吃笋子,可以叫人变瘦。他记住了。

我问他陕北有没有笋子,他说有,院子里种了几棵,但他舍不得吃。

他又说:“陕北的人胖的多。像我一样胖的人很多。”

中午过端午节,韦国平老总和夫人刘永琴特地来陪他。热情的主人安排了粽子、咸鸭蛋、苋菜、绿豆糕等端午必吃的食物。他吃得很开心。

我问他陕北是否也包糯米粽子,他答:“包,也用糜子包。”刘女士问他糜子是不是小米。他说:“不是。高粱、糜子、谷子,是三种粮食。糜子穗是散开的,谷穗子长长的,像狼尾巴。谷子碾成米,就是‘小米;糜子碾成的米叫‘黄米。高粱、糜子、谷子,都有粘的和硬的两种,黏的都可以包粽子。”

大家聚精会神听他的介绍。坐在一旁的韦总夫人,双手托腮,听入了迷。

谷溪又说起一个趣话。他说:“有一天,法国作家小仲马问大仲马:‘你一生最杰出的作品是什么?大仲马想了想说:‘我一生最杰出的作品,就是你,小仲马。”

大家一阵哄笑。他又转身对韦总说:“你认为你一生最重要的收获是什么?”韦总马上领会其意,红着脸,用手指着刘永琴说:“是她。”

谷溪接着说:“你说对哩。因为有了她,你可以傲视世界!”

刘女士被老人夸得面色绯红,甜到了心里。

吃完饭回房间的路上,谷溪说:“这个刘总贤惠。韦国平事业的成功,有她一半功劳。”

敬亭山,桃花潭,

青弋龙舟彩云间;

白鹭声声唤远客,

鱼女踏歌醉江畔。

汪伦李白今何在?

万村书院设论坛;

托山依水话友谊,

风雨一千三百年。

这诗,他在桃花潭时,就起了草稿;七日下午在宣城宾馆,又反复进行修改;八日去扬州后,才最后定稿。他在题记中写道:2019年端午节,应邀出席第六届桃花潭国际诗歌周活动,与诗友叶延滨、李少君、金石开、梁小斌、傅天琳、大卫,韦国平和书同等文朋诗友,相聚桃花潭畔,共叙友情,即兴留诗以纪。

谷溪老师实在是个重情的人,他把宣城之行,看得如此重。

离别宣城的早晨,他分明有些忧伤。

陪他在宣城宾馆吃早饭时,他还说起孙立哲、陶正、邢仪等知青朋友,说他们多年后,还常常回延安看望乡亲,看望老朋友。但吃完了饭,却不再多话。

扶他上楼梯,我说:“回延安后,要坚持走路锻炼,争取下次来宣城,上楼不用人扶。”他嗯嗯地答应。但似乎不服气似的说:“书同,你不能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提过高的要求。”

是啊,他已是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

他坐在宾馆门前的石凳上,对我说:“书同,我们就此别过吧。”

送他去扬州的车子来了,孟昱扶他上车。

他从车里挥手致意。

直到这时,我似乎才真正掂量出那句话的分量:“到宣城,甚都不为,就是来看你。”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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