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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5马悦
马悦,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朔方》文学奖、第二十七届孙犁散文奖一等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飞翔的鸟》《迎着阳光上路》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并被翻译成少数民族文字。现供职于宁夏吴忠市文联。
车到红弯崾岘,手机响了。那边的叶子几乎是咆哮了:“耳垂,你真的把钥匙留下了?你好狠心呀!你听我说……”我截断她的话,回道:“你不配!”然后关机。我摇下车窗,播放音乐。风极速地吹进来。此刻,人间所有的好声音都灌了进来,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我,浸泡着我的骨头,软化了我心头积压很久的怨愤。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
红弯崾岘距离同福村还得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知道,马小凤一定站在同福村的巷口向远处张望。我开的是七成新的卡车,是专门为城市人搬家买的,我的老板彭总给他的搬家公司起了个很文艺的名字——蚂蚁搬家公司。我就在这家公司里干活,成天像只蚂蚁一样出入于各个房屋。我们每个工人穿着印有公司名号的红马甲,汗流浃背,马不停蹄。这座城市不算大,住户大都住高层,我们每天爬楼梯,一楼至七楼不等。六年里,我以青春的骨头为代价换取城里人的票子。年轻多好!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水,可以不睡觉,一天的阳光散尽了,夜晚的黑幕拉开,我还能挺着身体晃荡在城里的街灯下。有一阵子,真想找个地方靠一靠,而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建筑和一扫而过的车流。望着街道的尽头,我的肚子特别难受,我想,我的胃大概已经饿成了扁瘪的麻布。
吃了多少年的拉面,我不知道还要吃多少年,一碗拉面八元钱是最实惠的,再贵的我实在吃不起。一天中午,我刚把一碗拉面端起来,彭总的电话来了,他让我立马过去。走出餐馆,太阳光一下子将我打垮了,我摇晃了几下才站稳。那一刻,很想趴在地上睡一觉,由蚂蚁变成一只癞皮狗。这辈子我有两个愿望:一是睡觉,二是有钱。有了这两样东西,我是很幸福的。我的女友叶子这样说我:“你会有钱的,瞧你那耳垂,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人!”马小凤也这样说我。我承认自己有两个大而厚实的耳垂,但我觉得幸福离我太遥远了。叶子不叫我的官名,就叫耳垂。我蛮喜欢她这样叫我,既亲切又温暖。叶子也是乡下进城打工的,她问过我的老家是哪儿的,我如实回答说是洼村的,后来搬迁到了一个靠黄河的地方,叫同福村。她说她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出来了。在城市烟火的熏染下,叶子出落得洋气、白净、苗条,比城里女孩逊色不了多少。以前她和女友共租一间房子,听她说女友频繁地换男友,这令叶子觉得很恶心,决意搬离。当她带着鄙视走出小区,女友从窗户伸出头来大喊道,“叶子,想我了回来啊——”那天中午我搬的就是叶子的家。女孩的东西竟然拉了一车。从这些杂物看来,她在城市有年头了吧。待把东西扛到七楼,摆放好,街灯都亮了,接过叶子的一百五十元钱,我有点过意不去地说了声谢谢。叶子一听笑了:“留下吃个饭吧。”我觉得拒绝一个漂亮女孩是有罪的。叶子的饭做得真香,她让我又一次想到了马小凤。
从那以后,叶子主动打电话喊我去她那里吃饭,再后来,是我主动打电话让她给我做饭。三个月后,我以男朋友的身份住在叶子那里。她很慷慨地给了我一把钥匙。
从内心讲,我是不愿见马小凤的,很早以前就不想见她。我总觉得马小凤身上有种令人窒息的东西,还有她那见不了人的恋情。
马小凤说,自打她恋爱以后就跟蓝嫂的关系到了冰点。假如那个晚上蓝嫂不跟马小凤讲她的身世,马小凤也绝不会答应嫁给单眼罩。
“我嫁人的时候不用媒人。”在蓝嫂幽静的窑洞里,油灯下写字的马小凤,冷不丁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当时蓝嫂低头做针线活。两个人的影子被灯光印在窑壁上。窑壁坑洼不平,经年烟熏,四壁黑漆漆的,凹进去的地方躲着各种昆虫,凸出来的地方被烟火熏得像魔鬼的面孔。窑洞大小足能停两辆大卡车。窑洞的拐拐角角还有大小不一的小窑洞,像洞穴,低矮、潮湿、阴暗、深邃。当然,稍大点的可以住人。有的可以盛牲口的草料,同样可以圈牲口,储备过冬的蔬菜。夜晚,潮湿的尘土冷不丁掉下来,砸在脸上、鼻子上、嘴巴上或者被子上,啪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周围陷入更深更黑的寂静里。
“只要你看上的人,妈同意。”蓝嫂拿针在头皮上轻轻划了一下,回答了女儿。
四个丫头里属马小凤最傻气,尤其上学以后说出的话更不靠谱。比如,有好几次马小凤从睡梦中惊醒,她看到窑洞的墙壁金碧辉煌,贴满了图画,跟书本上一模一样,而且那些画面是变幻着的,闪烁不定,美妙极了!她呼吸急促,睁大了眼睛,激动地大叫一声:“快看哪……”等把灯点亮后,什么都没有。蓝嫂说,马小凤就爱做梦。
“你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让四丫头念书,你打听打听七里八村哪家的回族丫头念书?结果呢,打脸了吧?”村里人见到蓝嫂都这样说。
我的姥爷马廖子,在这之前,有过一个女人,结婚不到两年,女人得了嗓子病离开了他。那个时候嗓子病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马廖子痛不欲生,是他的老母左劝右劝才答应娶女人。我的姥姥蓝嫂不到十五岁就嫁给马廖子,打小失去双亲的她,是哥哥用三十亩土地作为交换条件把她嫁给马廖子。马廖子已经三十岁了。人都说,男人越大越会关照女人。谁想,马廖子用情专一,他心里只能装下一个女人。蓝嫂嫁过来时身形单薄,一副猥琐的样子,看人总是战战兢兢。她来到婆家啥都不会干,婆婆指使马廖子打她。洼村的人时常听见那个小女人半夜发出撕裂的呼救声,但谁也不敢去劝架。人们担心有朝一日小女人会被马廖子活活打死。第二年的秋天,人們发现小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年,小女人十七岁,她的孩子叫尤伯。也就是我的大舅舅。缺少奶水的缘故,尤伯的孩子哭声从蓝嫂的窑洞里整夜整夜地传出来。
这些是马小凤十八岁那一年听蓝嫂讲的。那年冬天,天空飘着雪花,大地白茫茫,是洼村少有的雪景。
我一直认为城市的街灯灯光像淡黄色的尿液,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肆意地四处流淌。确切地说,气味是从一家麻将馆里散发出来的,深夜的街头有些冰凉,我站在铺子三米的地方等人。叶子终于从那里出来了,她身上的腐朽味更浓。对叶子的反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管怎么说,我住在她那里,房费我出,我就是房子的主人,我就要对她负责。她看出了我的不满,说:“耳垂,你一天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我手气好的话,赢回你一个月工资!”我说:“那钱咱不稀罕,不干净,我们挣干净钱。”叶子听完哈哈大笑:“干净钱?啥叫干净钱,靠你每个月那点工钱,我买不来一瓶润肤露。”这话很刺激我,我感觉脸被谁砸了一砖头。我也曾劝慰过自己,她那样做也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让我们的饭菜丰富些。当叶子把五百元的红票子放在我手里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麻将馆,隔着玻璃门,烟雾缭绕中几个男人晃动着脑袋阵阵大笑让我顿生怒火。我拉起叶子就走。回到家,我又一次态度强硬地说:“以后不许再去那里,你干点啥不好?”叶子没有理我,做饭去了。
自打叶子开始喜欢上麻将,我的钱能节省点,给马小芬打钱的次数多了些。至于马小凤我很少跟叶子说。那样一个马小凤让我在她面前是难以启齿的。这个小我六岁的女孩,也好像对我的家庭不怎么感兴趣,就这点,我还是挺喜欢她的。有时候回来早了,我也做饭,收拾屋子,替叶子洗袜子,洗裤头,她不回来我是不动筷子的。
男人应该珍惜自己的女人,尤其一个爱自己的女人。
叶子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耳垂,你也别生气,等你发了财,我就洗手不干了。”
叶子打麻将越来越上瘾,口袋里的钱越来越鼓,我俩的裂痕也越来越大了。一次,我去接她的半道上,看到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上捎着一个女人,她开心地高昂着头,夜色中,她是那样美。而此时,在这近一年来和叶子一起吃过的饭菜好像都没有消化,都在我的胃里存放着,翻腾着涌上我的喉咙。
我的失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马小凤不止一次地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她说现在的同福村出台了各种扶贫政策,政府贴息贷款,大力发展养殖业和种植业。每年养一头牛补发二千八,养羊都有补贴。有些外出打工的都回来了。想学技术的,政府免费培训,还联系企业搞劳务输出,工钱有保障,也不怎么累人。我对这些满口答应,放下电话,我仰起头来,长久地对着天空,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白天干活,晚上无法休息,辗转反侧。叶子不在,可她的身体却紧紧缠绕着我,她轻微的呼吸像无聊的痒痒挠,让我烦躁不安。我的身体更加消瘦,以我们彭总的话说,我像个背煤的,这样下去他都舍不得看我了。决意和叶子分手是马小凤来看我以后。马小凤见我不回去,亲自来看我,大包小包的,都是我最爱吃的好东西。说是来看我,事实上,是叫我回去搞养殖业。马小凤见到叶子时,先是一惊,接着满脸都是笑。看样子她真喜欢叶子,真把叶子当准儿媳看待了,还抱怨我没给她说实话。叶子对马小凤不怎么热情,大概是马小凤太土气的缘故,正眼不看,低头玩手机。那天是马小凤做的饭,我竟然吃了三大碗,她说我瘦得快认不出来了,五谷都吃哪儿了?叶子一脸嫌弃地没吃就出去了。她一夜未归,第二天,送马小凤去车站,她问我怎么不见叶子回来,你俩闹矛盾了?责怪我为何不喊回来,一个女娃娃家,住哪里?我说,住她女朋友那里,你来,腾个地儿。马小凤转身上车。我矗立在站台上,望着车窗内的马小凤,心里一阵酸楚,作为儿子,这些年我陪伴了她多少。她一个人守着一个院落,一个冰冷的屋子。平时,除了她主动打电话,我很少给她打电话的。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儿子。
洼村的土地龟裂、焦黄。假如在初夏时节没有一场透雨,那种延绵的焦黄灼伤人眼睛。这一日,人都在田地里,期盼一场雨水的来临,他们心怀不甘,弓着身体,像一个个虾米,时而抬起头来,不忍地看看天空,天空像被打扫了一样干净,满耳的风声。可潮湿就在此时诞生了。首先,风里传来一种声音,像哨声,又不像哨声,有别于泥哇呜,比泥哇呜圆润、清脆。洼村的人听过队长每天吹响的哨声,也玩过泥哇呜,从未听到过这么动听的声音。洼村的人见识少得可怜。
初听乐声像山泉流淌,绕过山梁、沟壑,把啃食草根的牲畜都陶醉了,它们停止了咀嚼的嘴巴。有几个年轻人,决意要看个究竟,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那一天,他们几乎走出了洼村的地界。他们近距离地听到乐声时,猛地收住了脚步。他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座山梁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面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男的双手举着一种圆鼓鼓的乐器,嘴巴对着一个小小的圆孔吹奏,他目光炯炯,动作优雅,仿如举着一个神圣的愿望,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灵。神灵长有一双翅膀将他的愿望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而就在那遥远的地方升腾起朵朵白云。小年轻们甚至嗅到了雨水的味道。一旁的女人头靠在男人的肩头,长发随风飘逸而面容绯红,无限纯净的眼神里盈满了甜美。
这幅美景把洼村的小年轻们都看蒙了。
年轻人总算缓过气来,但他们谁也不敢出声。他们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九八五年。就在那一年下了三场透雨。
很快到了深秋。
洼村的人都有守场的习惯,都喜欢在麦垛下睡觉。到了晚上,吩咐家人从炕洞里扒出灰土,趁着朦胧夜色用灰土在麦垛一圈写上文字、做上记号。不识字的画上只有他们能看懂的图案,以防盗贼。男人们躺在各自的麦堆旁。洼村的人把守夜叫守场。
夜越来越沉,夜空那样深远。
“别……”“怕啥?你看他们那样子……”宁静的夜突然被一种声音打破,声音急促、慌乱。“嘻嘻,有人听见了咋办……”“放心,他们都睡死了。”
有一个人没有睡着,他听到了说话声,侧身仔细听,并判断出声音传来的方向,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捉贼啊——”随着一声喊叫,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射向麦垛。受到惊吓的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马小凤在男人的怀里,她的发丝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有几缕垂在男人的胳膊上。睡眼惺忪的守场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不是马廖子的小女儿马小凤吗?叫马小凤的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往前走了一步,她不知道哪兒来的勇气,高昂起头,把恋人挡在身后,还说了一句很不要脸的话:“我们没有偷麦子,我们没有犯法。”得到马小凤保护的那个男人用一副琢磨不透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人。有人便想起山梁上的那一幕。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洼村人的脑海里。原来,在山梁上吹奏乐器的竟是他!嫉恨像一条虫子在人们的心里啃噬。古元觉得有些无聊,他扫视了一下周围,准备离开,有人上前拧住了他的胳膊。马小凤临危不惧,说:“他是我对象,放他走。”是手电光激怒了她,还是爱情的力量?
马小凤跟学校老师幽会的事在洼村炸了锅。这在洼村人老几辈子都不曾经见过的一幕,让马小凤上演了!出这样的事让洼村的每个人感到蒙羞。
马小凤平静得如一泓清水,听到父亲的骂声她从窑子里走出来:“我干了啥见不得人事了?不要听那些人胡乱说……”“你还要干啥?你干脆把娃娃抱回来算完。”啪!一记耳光让本来还想还嘴的马小凤愣在那里。巴掌并未打到马小凤的脸上,而是落在了母亲的脸上,她看见蓝嫂嘴角涌出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马小凤有些吃惊地望着马廖子,父亲竟然打得那样地顺手!那一刻,马小凤被怒气冲昏了头,她忘了站在眼前的人是谁了,像个泼妇一样冲上去把马廖子推倒在地。
马小凤和家里人闹矛盾的事又一次令洼村人咂舌。一个女儿家竟敢打自己的老子!感到咂舌的还有马小凤的恋人古元。听到马小凤悲壮地讲完自己的处境时,他一时沉默了。语文老师古元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文静的马小凤竟然泼辣到如此地步!他像个陌生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烟。待马小凤喝完一杯子水,古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我真没有想到你……”“我爱你——”马小凤大胆地说,在恋人面前她坚强得像个战士。
一年后,语文老师古元走了,调到了省城,临走的那天下午约马小凤见面。马小凤哭成了泪人。看着被舆论撕扯得体无完肤的马小凤,她瘦得不忍细看。古元的心里还是痛了一下,他把马小凤揽在怀里安抚道:“我把那头事儿安排好,就来接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天晚上,狂风大作,天空乌云滚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村口。谁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更不知道他敲开尤伯家门的意图。
古元调走的第二年,马小凤嫁给了洼村的光棍汉单眼罩。当然,那个时候的单眼罩眼睛是好着的,村里人都叫他黑旦,自小就失去父母亲的他在哥哥跟前长大,他好吃懒做,却有一副好嗓子。时常,穿着单薄的黑旦坐在山梁上唱干花儿:
哎——
花背背的雀儿绿翅膀,
鹰落到个梧桐(者)树上。
尕妹妹走开了一股儿香,
就差一对儿翅膀。
……
山梁上有捡拾发菜的人,他们听见那样的歌声,心里酸酸的,都为黑旦抱不平,都觉得单眼罩是个可怜人。也的确可怜,嫂子看见他牙根就痒。黑旦三十八岁的那年冬天,雪花纷飞,在矇眬的雪幕里,带着红盖头的马小凤嫁到了黑旦家。黑旦就是我的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在星空下守场的人中只有我的父亲黑旦没有睡着,他的失眠是有原因的。原来,黑旦早看上了马小凤,只因自己没有文化,更没有经济实力,最重要的是,他长相平平,只能暗恋。生性高傲的马小凤看都不会看黑旦一眼。事实上,那个时候的黑旦是健康的,他的一双眼睛有神而明亮,尤其在村巷里碰见马小凤,他的两眼放光。那次,和古元在山梁上约会,正好被在山梁上唱花儿的黑旦发现。他认定,那就是马小凤。我的父亲黑旦很受伤,夜夜失眠,满脑子都是马小凤偎依在那人怀里的情景。
守场的夜晚,他在嫂子那里并未吃饭,但这也不影响黑旦想心事。风自带狂野越过沟壑、山梁伴着夜露的潮气直入黑旦的被筒里。单薄的被子怎能抵御得了冰凉的寒气,他蜷缩在被窝里,心里想着所爱的人那副鄙视他的眼神,悲从心生,抬头仰望夜空,深远的星斗比他还悲伤。这个時候他听到了说话声,很低,像梦呓,他翻身坐起来,这次,他真切地听出了声音来自哪个方向。我的父亲黑旦穿好衣服,溜到麦垛边,他看到了两个影子紧紧抱在一起。他喊了一声抓贼。多年以后,我从我的父亲黑旦那里得知,其实,说马小凤在麦垛下跟镇子上的老师睡觉是他编造的,当时,他也没有往深处想,就那句话让马小凤蒙羞一辈子。
起初,听完媒人的话,马小凤笑了,她说了一句很洋气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媒人也笑了:“你是天鹅吗?你去打听打听自己的名声?”“嫁他?除非让我去死。”
马小凤还真差点死了。古元约见她的最后那一次,听完古元的话,怀揣着无限希望的她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她一个人在田间走动,在沟壑边凝视,她却听不见鸟叫声,也看不见从身边走过的牲口,她的眼里脑子里全是古元。
马小凤没心吃喝,她被爱情喂饱了。躺在炕上,她一时无法睡去,眼睛里泛着泪光,古元的离去让她不舍,撕心裂肺又满怀期待。套窑的墙壁抹上去的泥巴由于潮湿开始脱落,在深夜冷不防会掉下来;没有掉下来的,半悬着。泥巴内躲藏着喜环潮气的臭虫、跳蚤、蜈蚣、蜘蛛,它们不仅喜欢潮湿,喜欢繁衍,更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出来透气。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夜色透进来,朦朦胧胧,马小凤望着窗户,流着幸福的泪水,她在想:不久,她自己就会离开这里了,离开家人,离开这间屋子,离开令她生厌的洼村。
一缕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马小凤的窑洞光线明晰了。在她的枕边放着一摞书,都是古元送给她的,《第二次握手》《嘉莉妹妹》《红楼梦》《唐诗宋词大全》《奇婚记》《外国抒情小说选集之三》《包法利夫人》等,看似凌乱实则有序,顺手翻开一页:“……这时,已经不能用眼睛望着太阳了。它这时仍是由光在大气中折射形成幻象,但当它的真正的面孔开始折射出光芒时,普通人已经无法随心所欲地用肉眼看它了。一直闪着玫瑰光彩的天穹,此时突然金光四射,地平线似乎和天空融为一体了……太阳最初放射出来的光辉立刻把整个沉睡的牧场唤醒:牛角组成的森林在活动。带头牛晃动挂在脖子上的铃铛,回答铃声的是草原的合唱……”
在她看来,每一段文字都是那么美好,每一个字都透出爱情的光焰。这些书,这些透光的文字足够她打发漫长的等待。
外屋有人已经起床,好像还有大哥尤伯的说话声。
不大工夫,就听到大哥在喊马小凤出去。马小凤没想起收拾自己,等她走出去,看到的是大哥尤伯愤怒的眼神,她想问问大哥怎么了,大哥却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往外扯,“我让你打脸!反了你……”后面说了些什么,马小凤已经听不见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哥尤伯越打越生气,越生气下手越狠,他似乎为洼村所有人在出一口气。
众目睽睽下,那只踩在头上的脚没有拿开,狠劲地踩踏着。马廖子也在场,蓝嫂也在场,还有嫂子,为了见证这解气的一幕,没有一个人上前拉开尤伯。
紧挨地面的那只眼睛似乎被踩爆了,鼓了出来,睫毛上沾满泥土,有几粒泥土已经揉进眼白上,过分的疼痛使马小凤陷入了昏厥,她没有来得及哭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呻吟一声。一股殷红的血从嘴角流出来带着细碎的泡沫,几缕断了的发丝落在地上。太阳出来了,阳光下的马小凤像一条癞皮狗。
马小凤的骨头似乎是铁打的,越敲打她越坚硬,越倔强。蓝嫂彻底病倒了。
冬天的到来加剧了洼村的寒冷。
蓝嫂准备向女儿妥协。马小凤的套窑母亲很少进去。自打发生那样的事,母女俩变成了仇人一般。这一次,蓝嫂走进马小凤的套窑里,一下跪在了女儿的面前。马小凤并没有感动,她说:“我咋能嫁给他,妈你疯了吗?”蓝嫂双目含泪,她给马小凤讲自己嫁给马廖子的过程以及奶奶伙同马廖子用怎样的手段驯化她,使她成为七个孩子的母亲:“不是妈不支持你。”“我爱他,我要等他,他说让我等的……”马小凤也是含泪相告。“那个老师找到你大哥的家,亲口告诉你大哥让你重新嫁人,要不你大哥打你干啥啊?你还傻傻地给他写信……”马小凤惊呆了。原来是古元故意把她的信寄给大哥的!马小凤浑身透凉。她从炕沿上滑下来,这个时候,她才认真地看着跪在眼前的蓝嫂。她觉得有好几年没有正眼看过蓝嫂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她叫了一声“妈……”,向那个瘦弱的身体也跪下去。
雪落无声。
马小凤的婚礼很简单,我的父亲单眼罩没有送彩礼,只给马小凤一身嫁妆。臭名远扬的马小凤嫁给我的父亲黑旦是占了大便宜。村里人都这样说。马小凤二十五岁那年生下了我。我小时候的皮肤很黑,马小凤说像我的父亲黑旦。但我觉得男人黑点有味道。我没有上完高中就辍学了,不久离开了洼村。这些年为了生存我干过很多苟且之事,最终在一家搬家公司落脚。
我上初一那一年,我的父亲黑旦和马小凤离婚了,马小凤后来说,我的学没有上成跟家庭有关,但我觉得那是我的命。
那一天周末,我从镇子上回来,见马小凤眼睛红得像桃子。
我没有想到,我的父亲黑旦会背叛马小凤。有一天晚上,他趁着夜色潜伏到一个叫马金花的女人的后院,把前来上厕所的马金花摁倒,并强暴了她。那晚月色清淡,马金花跟母狼一般的嗥叫让那个夜晚充满了杀气。马金花的男人闻声赶来时,我的父亲黑旦还伏在马金花的身上,他疯狂地笑着,动作野蛮而愤怒。马金花的男人揪起我父亲黑旦的头发,用一根铁棒戳在他的左眼睛上。从此,我的父亲一只眼睛就瞎了,陷下去一个黑坑。为了看上去不至于吓人,我的父亲黑旦就用一块黑色的布护住左眼,一根细长的线绳缠绕在脑袋上。洼村的人都说单眼罩走那一步是马小凤一手造成的,因为,马小凤看不起单眼罩。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当时,我本打算跟随父亲黑旦一起生活的,我担心失去一只眼睛的黑旦生活上会有很多的不便。可是,没过多久,黑旦和邻村的一个寡妇不明不白地住在了一起。
马小凤和黑旦离婚后,蓝嫂又一次蒙羞,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世事难料,黑旦出事了,他在一次赶集的路上连人带摩托车一起钻进了一辆卡车的肚子下面。在处理事故的时候,肇事司机说他太冤枉了,黑旦走错了线路。
我和马小凤一起生活了多年,离开洼村我一身轻松,我终于躲开了同学的目光,洼村人的目光,躲开了流言蜚语。在搬迁之前马小凤没有离开过洼村一步。那个时候,每次她总是用一种阴郁的眼神望着我,她坐在炕头上,光线的缘故,她的面容半阴半明,让人感觉那种阴暗的感觉是从她的心里折射出来的。她胆怯、鬼祟,有时还瑟瑟发抖,永远是冰冷如霜的样子。从小时候到走出洼村,我始终被一种寒气包裹着。在城里混了那么些年,我所经受的苦遭过的罪都比在洼村好受得多。偶尔我会回一趟洼村,看到孤单的马小凤,我很想把在城里打拼的辛酸和她谈谈,我又忍住了,我是担心她瘦弱的肩膀扛不住这些。搬离洼村已经七年了,马小凤变化很明显,首先气色好了,脸上有了喜色,走路精神,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了。这要感谢好政策,把她从洼村解救了出来,摊上我这么个儿子,她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洼村的。她打电话过来,我问她有钱花吗?她说自己是低保户,又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她自己还参加了村里办的刺绣班,有空闲的话在葡萄园、枸杞园干活,每天都有收入,自己挣得都花不完。上次见到叶子后,她不忘问问处得咋样。“耳垂,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那个姑娘不错,我等着给你们带孩子呢!”我喉头有点噎,半天回答道:“妈,你就别替我担心了。都什么年代了,爱情于我不好使了,它能顶得上我卡车的一只轮胎吗?”我知道这样的回答对马小凤来说有些残忍。
每次回到同福村,我都开车带马小凤去趟洼村。一进村子就下起了雨。我对马小凤说:“我去车上取伞。”马小凤说:“不用,我想让洼村的雨淋淋。”我们是站在坟园门口说这句话的。雨雾中的洼村静谧得有些压抑,荒凉、冷清、杂草丛生。马小凤在我姥姥的坟前说:“草又长高了。”我点头,其实我早看出来,荒草一年高过一年。每一次来,马小凤都要这样说上一遍的:“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她又一次跟我忏悔了:“不跟你父亲离婚,你绝对能考上名牌大学。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转向她,草一年高过一年,而她的头发一年一年变白,才五十多岁,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我的喉头有些生疼,安慰她道:“妈,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翻篇吧!”
其实,关于背叛,我的父亲黑旦是这样跟我说的,他并没有背叛马小凤,是马小凤找了个想离婚的借口。我的父亲黑旦还跟我说,他错就错在跟马小凤结了婚,马小凤背地里跟那個男人是有信件来往的。我知道那个男人指的是谁。我曾问起黑旦,为何答应她离婚的要求呢?我的父亲是这样说的: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背叛!问到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天烟囱打倒烟,他提了满满一桶水攀上山顶,脚下一滑,猫头刺扎中了他的左眼。黑旦这个回答并没有说服我,我曾无数次地攀上山顶,把一桶桶水倒进烟囱里,在滑倒的一瞬间,我的眼眸里满是深蓝的天空和缕缕上升的烟云……
我也曾试探着问过马小凤,见没见过古元,她说:“见过,他娶了个省城的女人,后来又离了。他说是我背叛了他,跟了你父亲。他还说他根本没有找过你大舅舅,是另一个人把我的信偷偷交给了你大舅舅。”我问:“那另一个人是谁?”马小凤说:“不重要了。”我问她为何没有和古元复合,马小凤的语气有些冷酷:“他不配!”
三天以后,我才开了手机。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彭总打来的,一个是叶子打来的。彭总训斥我没有给他打招呼:“跟我玩失踪啊?还想不想干了?”叶子带着哭腔:“耳垂,我不能没有你,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没有等她说完,我将手机扔在了一边。
此刻,窗外清风阵阵,天空白云聚拢又散开,院子里有公鸡的鸣叫声,有村子里的嘈杂声。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看到马小凤勾着腰在园子里伺弄她的花卉。我想,该告诉马小凤自己的决定了。
责任编辑 陈少侠
创作谈
文字的力量
从未发现有一条河流打村子经过,那个叫洼村的地方时常是干涸的,三面环山,有条条深邃的沟壑缠绕着攀爬着伸向远方。我时常想,那远方的尽头是不是有条河流?
一年四季嗅不到潮湿的气息,风干燥而狂烈,一切都在枯黄中晃动不定。我时常站在山梁上看黄尘中万般景象。我执迷于日落余晖下人和牲畜归家的样子,以及居住半山腰或者山脚下的人家点燃灶堂,一阵又一阵风箱声响起,缕缕青烟梦幻般地升腾起来……我要是识字的话把这些写下来,多好!不识字的母亲是不容许一个女孩子有非分之想的。八岁那一年,在我哭闹绝食离家出走等手段逼迫的情况下,父母同意将我送去学校读书。
于是,我接触了文字,那奇特的文字如一条河的支流,汇入我的生命。
洼村注定产生不了爱情,男人,女人,他们只有默默地注视对方,绝不敢表白。那是给祖上打脸的一件事。经媒人介绍结婚生子,哪怕偷情,人们还是默许的。但青年男女之间谈恋爱,那是大逆不道。
《翻过一页现繁花》中的女主人公是洼村女孩的缩影,她勇敢地爱,冲破所有,爱得不管不顾,但她最终失败了。是她选错了人,还是现实摧毁了她的爱情?
2012年,我的出生地洼村搬迁了,我经常利用节假日去老家,我依然喜欢那种浑厚的苍茫。莫言深爱着山东高密乡,刘亮程深爱着新疆菜籽沟,他说,把一个村庄从泥土中拎起来,挂在云端……
每一位作家都该有自己坚守的根吧!我试图在荒芜中发现鲜花,嗅到芳香,在黑暗的尽头发现光明,给已故的生命赋予重生。
我承认自己是个天赋不足的写作者,可我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当下,往昔,一样重要!
时代发生着巨变,文学的力量是微弱的,我想借文字的微光走进人们的内心,唤醒良知,驱散人性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