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2021-09-15阿丁
阿丁
1
去看“根”,我的根。“根”是我奶奶。
一根九十三岁的股骨头断裂,她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没有奇迹。喊她“奶奶”,竟答应了。她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我,握住我手,温度还在。
她早就不知道我是谁了,上次探望她,只认得她的长子长孙。但她一定知道我是无害的,她攥住我手的力度有些惊人,似乎能冲抵死神把她往那边拽的力量。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皮肤的颜色发生了变化,要调出那种复杂的肤色得动用多种黯淡的颜料。也有些光泽,比如她看我时那只眼的眼白。
我早就把她写进小说里了,因此假如她走了,我不会有什么遗憾与愧疚。在这个不大的家族里,这是我独有的孝敬方式。我的姥姥姥爷如今就在我的书里活着。
然后是她。我的祖母。
坐在床头端详了她许久。我想以目光剥开她,让这具衰朽的躯体脱去一层层年轮似的蜕,显现出那个教会学校的十六岁女孩的样子。
难。那些刻划密匝的纹路和黯淡的肤色以及肉眼可见的肢体萎缩阻止了我的想象。
我的叔叔和姑姑把她抬起来,像给小孩子把尿那样把尿。她那九十三岁的老尿滴落在盆里的声音险些让我哭出来。
我躲了出去。
天蓝得出奇。在这么一个好天气里我盼着我的祖母死掉。
未来某一天我会烧一本书给她的。
祖父已经在地下等了她近五十年。我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一个小老头的轮廓,最多再加上一杆烟袋锅,常年盘踞在炕头靠近龛的角落。那是他的王座。在长辈的讲述中,我知道我爷爷脾气大,烟瘾也极大,嗜酒,能写一手漂亮的行草,“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
父亲说,这是你爷爷某一年写的春联,每年都写,不重样,但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副了。
快团聚了,我对他们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假如存在感情的话。我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聚时,爷爷的脾气能改好一些,没改好的话也尽可能收敛些,我奶奶来时,他最好是出来迎一迎。
我不知道他们再见时爷爷是喊她“孩儿他娘”还是她的名字:香云。
话说奶奶的名字挺不错的。
2
儿时跟父母回故乡,有个本家爷爷总在墙根儿坐着,脚边卧一老狗。我自小怕狗,不敢靠近,只远远瞟两眼。那老头儿的样子很是吸引我,阳光在他遍布沟壑的脸上似乎显现出两种心态:
阳光苦于没手,没法掰开那些深壑照进去。既然无计可施,就气急败坏地在每条皱纹的侧垄上泼洒,致使每一条凸起的面皮都亮得夺目。
因此他的脸像木刻一样引发我去触摸的冲动,可我不敢。我不敢还是因为那条老狗,我拿不准它是不是还有牙,是不是会暴起咬我,虽说它永远是僵卧着,一只耳朵偶尔动一下,也偶尔睁开一只粘着眵目糊的老眼,似乎是在看我,又似乎是穿过我看向别处。
那也是老人的动作。我怀疑一人一狗脑袋里所想的都是同步的。
一人一狗的左侧配房的位置,停着一口苫了油毡的棺。那是我本家伯父为他父亲备下的寿材。每过一阵子,伯父和堂哥们就漆它,以免它先于未死的老人朽掉。
在我记忆里那口棺是第三个活物。一人、一狗、一棺,如同三个沉默的老人,闲散地坐成一行,在阳光下想著各自的心事,也许什么也不想,只是等着某个日子,未知,却一定会到来的日子。
又或许三方之间也有交流,我听不到,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时不时聊上几句。
那时四岁的我冒冒失失地向那张阳光下的老脸走去,他和老狗微微抬起眼皮,同步——一些将在多年后想明白的东西使我驻足,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会死。
3
葬礼上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加缪的默尔索,那个局外人。我觉得我是他。当管事的人帮我套上孝袍戴上孝帽之后感觉更是了。
我跪在铺了垫子的地上,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
次序,次序很重要。长子长孙次子次孙季子季孙。
我是三孙子。真的,我行三。
你在一个北方农村的葬礼上能看到沉甸甸的荒谬、愚昧,以及唢呐搅动出的怪异的欢愉。
我连我自己的葬礼我都懒得出席。我说过。
入夜,没人来吊唁了。我站在某个角落抽烟,端详着烟雾和灵魂升腾的样子。想起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带着我奶奶去二宫西侧的录像厅看港产黑帮片,周润发万梓良邓光荣狄龙张国荣,汹涌的利智和叶子楣,还有龇着小虎牙的叶蕴仪。
奶奶说:这里头就我一个老太太吧。我环顾四周,还真是。录像厅外的阳光刺眼。我左手边的老虎机嗓音尖利,我曾经在那儿拍出过两次三个“7”。
广场上有摆小人书的,一分钱一本,两分钱一本,五分钱一本。最贵的是金庸的小说改编的小人书。奶奶也跟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她识字。
当我从小板凳上抬起屁股时,她从腰间摸索出角票付钱。
4
那么冷他们也唱得极为起劲,似乎是河北梆子,有人说是杜十娘。我不懂。稍后这些浓妆艳抹的丧葬艺术家还要表演哭灵,努力把我们的眼泪从泪腺里逼出来,努力把我们的钱从钱包里逼出来。敬业。
我曾经有个百宝箱,若干玻璃球和小人书以及其他杂物在里头安睡。玻璃球里最值钱的是猫眼钻石一般的,透明的玻璃里包裹着明黄色的两道扭曲的线条,当我后来学医之后我觉得它们就是人类的DNA双螺旋结构。
家族的基因链。躺在灵床上的是我可以追溯到的第一环。我奶奶。
得知消息的晚上我写了一副很烂很烂的挽联给她。“及笄时节别中州赴蠡吾教子相夫安贫乐,耄耋之年别尘世升天国奉仙礼佛享永生”。她的名字叫香云,想不出更好的横批,于是就“千古香云”。
那日天阴沉,没云。事实上三天后我和哥哥及堂哥们把她搬入棺里时我还闻到了条理清晰的腐臭。屋里温度并不高,外面还下起了霰弹般的雨夹雪,可也阻止不了她想迅速腐败。
她可能跟我一样,厌恶那些活人导演出的多幕闹剧,盼着这一切赶紧结束。
守灵夜我一直盯着她的肚子,一起一伏的。只有我能看到她正在气哼哼地呼吸。
5
默尔索。那个开头——今天,妈妈死了。可能是昨天,我不清楚。我收到养老院发来的电报:“令堂仙逝。明日葬礼。肃此电达。”说得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昨天。
这是徐和瑾先生的译本。
我喜欢哭灵人的戛然而止。哭灵人是我姑姑,她能在前一秒涕泗交流,后一秒泰然自若地回答别人的问题,比如精确而迅捷地指出胶带纸和剪刀在哪儿。
我爱我姑姑,我认为这是喜丧的精髓。使我想起那段伟大的传统相声《白事会》。
6
父亲的悲恸令我不耐烦,可我尚能理解他。我理解的东西被我写进小说里了。《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似乎在三年前我就做出了预言。
我是我们家族的诺查丹玛斯,以及异端。他们用眼神和醉话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烤。该撒点孜然和辣椒面了,我说。
我始终没哭。直到棺木进入水泥制的椁时,我爸的匍匐在地终于把我眼泪弄出来了,我觉得我要不搀住他他就得像个小孩一样满地打滚地哭。他的悲伤是真切的,而我,也许是一种表演的需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
之前我想让他和我祖母开始一场竞赛。比活着。他和我妈活着我就不是孤儿。出于自私我想让他们活得越久越好。
比如我死,他们再死。
出殡的路上我看到墙上的二十四孝。老莱子戏彩娱亲。
这是二十四孝里唯一令我觉着不那么变态的一条。
鼻腔里都是炮药的味儿。
对于雾霾我死去的奶奶亦有贡献。
送葬日的空气像布鲁诺·舒尔茨说的那种难以切割的冷硬面包。炮药把它们烘烤出了香味。
于是葬礼啊就有了节日的味道。
奶奶,那帮傻伯夷给你吹了个《走进新时代》。
7
一闪念,我把车停在路边,设定了去滑县的导航。我奶奶出生并长大的地方。知道那儿已经不是她那个时代的样子了,不会看到什么跟她有关的痕迹,却还是决定去,就在那儿站站,走走。
她那双小脚走过的地方。
祖母先前缠过足,适逢鼎革,世道变了,又放开。儿时我和堂妹总是笑她的脚,夏天时裸着足,奶奶的第二脚趾斜出去,搭在大脚趾之上。“老大背着老二”,奶奶总是如此自我打趣。妹妹不大敢,我调皮些,总是把她的第二脚趾扳下来,一松手,就慢悠悠复爬上去,一副惫懒样子。
不喜欢“寻根”这个词,但那确实是根,我的家族树根系所在。大前年幫父亲编辑家谱的时候,问他,竟不知道他爷爷,即我太爷爷的名字。“你奶奶可能知道,不过……”
不过那时我奶奶虽说还活着,却早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了,因此我们的家族树也只能追溯到祖父与祖母为止。
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对祖母所知有限,只知道她出生在滑县某镇,以出产烧鸡为人所知。还知道她念过书,识字。小时候暑假回老家,带了本《东方少年》读,中午被她劈手夺了,硬摁下午睡,醒来揉眼睛,见她戴着老花镜,正捧了那本杂志,轻声念。便吃了一惊。夸她,她就嘚瑟了,在她孙子面前炫了个技——
竟然还会读几个英文单词,比如“friend”,发音极其标准,在我如今的回忆中召唤那音调,似有几分英音。我奶奶说,那时她读的是教会学校,英国传教士在当地办的。
此刻我已经站在她出生和小脚踏过的那条老街,教会学校荡然无存。可以预知的事。
与街口两位老者攀谈,说这两条老街保护下来了,但多数房子都已翻新,已非原来的样子。申家的老宅就在前面不远处,老者之一告诉我。道了谢向前走,看到了“申宅”,进去了,没人。也不知是不是祖母当年的出生地,无法求证,就当它是吧。于是当院站了会儿,想象少女时代的祖母进出此处的情形。
穿过老街,是京杭大运河的滑县段。这个小镇之所以在百年前繁茂,引来商贾与传教士,该是托了漕运和铁路从此经过的福。这时下起了小雨,酷热时节难得的舒爽,就在河边发了会儿呆。在我的小说里,刘七带着少女冯英乘火车离开,由豫地到冀地,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而真实的一幕,我爷爷或许是带着奶奶乘船走的,故乡曾有条大河(如今早已干涸),据说跟此处是相通的。
这是一次成功的“拐带”,我是一直把爷爷这次决定他子孙后代的行为叫作“拐带”的。一个三十出头的老光棍,泛舟而上,夹杂着水汽的风习习,身畔站着个瑟缩的花季少女,该是个可以跟乡党吹嘘的成就。照例奶奶是该在这河里撒几滴离娘泪的,山高水长,再回乡已是渺茫。何况彼时,又一场战争的乌云已低悬在头顶了。
“奶奶,你好吗?”我跟她打了个招呼,便起身走。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