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2021-09-15李春华
李春华
我家是中医世家,到我爷爷这辈已是第三代。爷爷有五个儿子,一個女儿。分枝接杈又有五个孙子,一个外甥。家道也算枝繁叶茂。
自我记事起,爷爷就叫孙子们轮流跟他睡。姑姑的儿子晓晓,跟我同岁,大我几个月。十三岁那年,放寒假,他来爷爷家小住。夜色清冷,我和晓晓借着昏暗的灯光,在柴房里藏猫猫。
爷爷喊我去睡觉,晓晓吵着也要去。奶奶摸着他的后脑勺调侃道,你是姥家的狗,吃了就走。晓晓情急之下,喊破了音:俺才不是狗,俺属猴儿!我暗自发笑,属猴,用爷爷的话说,你是淘气的“钻天猴”。
姑姑拽着晓晓的脖领子,晓晓的两脚在地上乱蹬。走吧,你是外丫!娘儿俩一溜烟钻进奶奶的屋子。
晓晓哪知,说是去睡觉,纯粹是去“受刑”。爷爷爱抽烟,先是蹲在门口吧嗒几口烟,烟圈在他头上,一圈一圈打着旋。奶奶没少数落他,可他撅着胡子分辩,甭管我,俺不能断了烟火。
必修课开始,爷爷让我背古诗,若是背对了,他捋一下花白的胡子,朗朗大笑:好,聪明的孩子!嘻嘻,我搞不懂其中的名堂,权当应付爷爷。爷爷有时还让我背中药书《药性赋》《汤头歌诀》等等,若是他高兴了,还摸着我身上的几块骨头问,这几块儿骨头叫啥?俺被他摸得像通了电,麻酥酥的,想咯咯笑,可瞄一眼他紧绷的脸,硬是把笑憋了回去。我的脸憋得发紫,爷爷诧异地问,这孩子咋了?唉!爷爷哪知我的苦!
必修课结束,终于解放了。我滋溜钻进了热被窝。
哐当!门开了。一个圆脑袋探进门里。姥爷,俺也想跟你睡!爷爷呵斥他出去。晓晓犟着不走,干脆哐当靠在门外。爷爷禁不住晓晓的软磨硬泡,打开房门。晓晓蹭地蹿上了大炕。爷爷又开始一轮必修课,说来也怪,爷爷摸着他身上的骨头,一向顽劣的猴崽子,竟然没点反应,还嗯嗯不住地点头。瞌睡虫在我脑子里作怪,我看着看着,眼前模糊了……
有天傍晚,爷爷冲着我们喊,今晚,谁跟我睡?我们不由自主地往后挪,谁都不吱声。
姥爷,俺跟你睡行不?
爷爷起初并不情愿,可我们低头不语,他叹口气,扭头回屋。晓晓脚踩风火轮跑进爷爷的屋子。我们松了口气,各自跑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往日的淘气猴晓晓,端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安静如猫,专心看药材书。哼,那些玩意,太没趣,他也就是稀罕那些花花草草呗!我捂着嘴,狡黠地笑。从那以后,晓晓寒暑假都跟爷爷睡,我们也躲个清静。
N年后,我们长大成人。几个孙子都没学医,唯独晓晓报考了中医科。爷爷无奈地摇着头,唉,家门不幸啊!
时光飞一样流走了,爷爷的身板也垮了。爷爷病重了,一家子围着他团团转,我们几个孙子都立在他跟前,却束手无策。晓晓也想挤到跟前,让姑姑搡到一边了。
爷爷大口喘气,喉咙里呼噜呼噜拉着弦,枯手指着桌子:给我拿……烟……
哎呀,爸,您可别抽了。您知道,尼古丁可对身体不好……
对啊,对啊!一群人像应声虫,异口同声。
爷爷的脸抽搐着,不停地呻吟。在角落的晓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使劲拨开人群,挤到爷爷跟前。你们呀,都啥时候了,还不让姥爷尝尝烟火味?他抄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点着,吸了几口,塞到爷爷嘴里。爷爷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瞅了瞅晓晓,嘴唇动了动,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给爷爷过头七,一家人吃完早饭,准备拉着队伍上坟地。咋没见晓晓?大家面面相觑。我到屋里屋外寻个遍,还是不见他的人影。众人正狐疑,姑姑随口道,别管他,丢不了。
众人扛着铁锹,拿着祭祀用品,蜂拥来到村外爷爷的坟地。坟头早已培了老高老高的新土,摆满了正在燃烧的香烟,一缕一缕的烟气慢慢升腾,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香味。
晓晓盘腿坐在坟前,嘴里还嘀咕着,好像在跟爷爷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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