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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匠

2021-09-15洪永争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农庄野花阿姨

爸爸的破小面包车驶入盘山公路后,我感受得更多的不是壮美,而是惊恐,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掉下万丈深渊一样。我紧紧地抱着皮开肉绽的破车椅子,发出尖叫声,不时催促爸爸开慢点。爸爸说他才开时速四十公里,再慢就爬不上坡了。我闭上眼睛,全身神经绷得紧紧的,一颗炽热的心开始慢慢冷却。

我从来没有回过老家,爸爸经常绘声绘色地描绘它的美好,让我常常想入非非。六岁那年,爸爸要带我回老家过春节,却因为和妈妈吵架,计划泡汤。爸妈分开后,爸爸忙碌到连接送我上放学的时间都没有,就更没空闲回老家了。老家变得美丽而神秘。现在,面对眼前的穷乡僻壤,我初回家乡那点好奇与兴奋快被消磨殆尽。

一路颠簸,我虽然没有呕吐,但已被折磨成缺了氧的鱼儿。不知过了多久,小面包车终于停了下来,爸爸叫了声:“到了,小宇,可以下车了!”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起来,钻出车门,眼前已经没有路,而是一个低矮的土坡。不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高山,右边的溪流淙淙地在石头堆里流淌,上面的矮山长满了大人高的速生桉树。左边全是经济松林,无数野花点缀其间,山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松涛和花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爸爸像个大人物双手叉腰,来回视察了一遍土坡后,开始在我面前描绘他的农庄王国:就叫高山农庄吧,不久土坡中间会建一排房子,十间民宿,停车处种上野花、弄成一个花园式停车场;把右边的溪流挖挖,做成一个天然游泳池;左边就低洼的地势挖两眼池塘,把山上的泉水引下来,养些鱼和鸡鸭……到那个时候,四季的野花次第盛放,整个农庄会美若仙境,微信上一发照片,就会有城里人过来游玩,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了!

我的眼前仿佛铺开了一幅金碧辉煌的壮景,那些我不认识的野花满眼闪耀。

我的心再度冰凉是因为那座破败的学校。城里那所学校,光学生就三千多,每天大课间所有人往操场一站,那阵势!而这里只有三间教室,二十几个学生和三名老师。桌子凳子没有一块好“肉”,都不同程度地打了“补丁”,拄了“拐杖”;两张满脸沟壑的黑板比白胡子老爷爷还要老……老师讲课的方式也很奇葩,我上的是高年级班,这一节给五年级的学生上课,下一节上六年级的课,五年级学生做作业。下午也一样,没有体育课,也没有我喜欢的音乐美术课;唯一让我喜欢的是校门口那口铁钟,因为它被敲响,便意味着下课或放学,因而,我的耳朵经常长到了教室外。

终于放学了,我一个人走出了学校,一个人走在泥泞的山野小路上,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爸爸是个骗子,把我骗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回到临时搭建的茅屋,我一头便倒在帐篷里生闷气。爸爸扛着锄头回来问我怎么了,我骂了一声“骗子”,便哭着走出了茅屋,往后面的高山走去。沿途有不少清丽的小花: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阵阵香气招来了许多勤快的小蜜蜂。这比我在城里就读的班上的盆花还要漂亮。学校每个学期都举办“花满校园”活动,我因为对养花有点心得,被老师选为“养花使者”。但那些花有的太浓艳,有的过于规整,让人有些发腻。眼下这种不知名的小花要是移上盆子培育,肯定会很好看的。我的心情好了点。在山涧的石头缝里,我又发现了一种野兰花,它的叶子像草叶又像兰叶,叶背有不易察觉的茸毛,花像豆子一样小,米黄色,但并不好看,好看的是它的紫色透亮的果子,一颗一颗点缀在绿叶之间,像珍贵的玛瑙,真特别!

“小宇,快回来,我煮好饭了!”

爸爸的喊声在不远处响起,我刚有点朗晴的心霎时又乌云密布。我听到爸爸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跟你妈妈说说,看她能不能给你想想办法。”

我嗤了一声。城里的房子都卖了,妈妈跟一个叔叔生活,有了自己的小孩,她有时间管我吗?

土坡变成一个大工地,我每天在乱糟糟的世界里生活,觉得天空是灰色的。夜里,我常常梦见城里的学校,城里的朋友、同學和老师,醒来后,才知道,这些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远去了,听着茅屋外萧瑟的山风,我觉得天地之间只剩我一个了。

就这样,我在山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两进的高山农庄也建了起来:一进是个能摆下四张桌子的餐厅,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二进是客房,八个房间,红砖蓝瓦,整个洋溢着乡村古朴的气味。在一进和二进之间,有一块空地,还没种上花草。爸爸几次邀请我当园艺师,种些野花,可我没理睬他。他也不急,隔三岔五就会旁敲侧击。

这天下午,我老早溜出了学校,独自走在山道上,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我听到有人笑我,回头看,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模样洋气的女孩,推着一辆紫色女款自行车,两条长辫子在身后的书包上甩啊甩。我不满地说:“你笑什么?”

“你不高兴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你家在哪里?要不要到我家坐坐?”女生的话脆得像烧了一串鞭炮。

我正愁着没地方可去,没细想就答应了。路上聊了一会我才知道,她名叫罗晓婷,在镇上中心小学读书。我俩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她家那栋没装修的二层半小洋楼。里面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旧椅子和一台老式电视。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你不像是这里的人。”

“你也是!”我说。

我俩相对一视,笑了。

罗晓婷说:“我去年还在城里读书,后来爸妈所在的厂子没活干了,只好跟着回老家,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她进了厨房,里面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几分钟后,她从厨房里出来,冲着我笑。我看见她的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了黑色的锅灰,左边的衣袖也湿了。她说:“我还得喂猪喂鸡,你再坐一会儿。”那殷勤的模样好像告诉我,她是这里的小主人。我被感动了:“你去吧!”

罗晓婷出门后,我坐不住,上了楼梯。二楼的陈设更加简单,除了床,便是一些谷物。在阳台,我被一株用烂饭盘种的野兰花吸引了:似草又似兰的茂盛叶子飘逸中带着野性,中间结了十几颗紫蓝色的果子,整个一个玉石生玛瑙的模样,真好看!除了野兰,还种了些别的我认识的野花,如野牡丹、野杜鹃、野一品红等,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像婴儿笑脸一样绽放呢!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城里的学校,和同学们一起欣赏那些花……

“原来你在这儿!”罗晓婷微笑地喘着气,额头的汗珠闪着亮光,面前的衣襟有新鲜潲水的痕迹,左膝盖下的裤子破了个洞,一定是给猪喂食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勾破了。

我惊讶地望着她:“你,你累吗?”

“有点。”

“你以前干过这么累的活吗?”

“没有。”

“你会,你会恨你爸妈吗?”

“怎么会呢!我算幸福的了,我爸妈在山里割胶,半夜就起来干活,完了还要干别的农活,没日没夜的。”

我和罗晓婷约好星期六到爸爸的高山农庄寻找野花,可快十一点了,她却还没有到来。我站在农庄的大门口,望着那条弯弯的山路,两辆小车在不远处山路中穿梭,不多久,在山庄门前的空地停住,爸爸在身后兴奋地大叫:“小宇,客人来了!”

爸爸带着客人们在农庄转了个遍,我听到最多的话是“环境不错”“空气真好”这样的话,有个肥胖点的中年阿姨对什么都感兴趣,看见一棵松树,拍个照;遇见一丛野花,不停地问爸爸是什么花,还摘两朵插在花白的头发上;来到小溪边,一边用手掬水一边摆姿势留影;经过鱼塘,望着雪白的鸭群,她又惊叫,又不停地拍拍拍……那充满活力的模样似乎告诉周围的人,她一点都不老。

我被她感染了,开始远远地跟着他们,中年女人发现了我,问:“小妹妹,读五年级还是六年级?”未等我回答,又说,“你是老板的女儿吧?来,合个影!”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把我拉在一起,“耶”的一声,我和她在手机里定格。

爸爸带他们去看客房,由于房间干净舒服,他们都非常满意,特别当他们听说冲凉房的水是从山泉那里引来的,那个肥阿姨哇的一声大叫:“这真是一次养生旅程啊!”

大家都哈哈笑了。

吃饭前我正在帮爸爸把鸭肉端到饭厅去,从房间里出来的客人们经过客房前那块空地,肥阿姨突然对我爸爸说:“老板,你过来!”

爸爸把锅底放在桌子上,快步走过去,问:“怎么了?”

“老板,这块空地不种点什么?”

“种些好吃的菜!”另一年轻一点的阿姨说。

“俗气啊!这里满山遍野的花,不挖些来种简直是暴殄天物!”

爸爸似乎找到了知音:“是啊!”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家有一個小花匠哩!就等她一句话了!”

我放下手中的碗筷,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肥阿姨说:“哟,真的呀!还真看不出来,不如中午吃了饭,我们一起去挖?”

面对客人的请求,我不好推辞,微微点点头。这时,我身后响起了一个让我惊喜的声音:“我也去!”

是罗晓婷!她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我松了口气,终于有了个伴,不然不知道怎样一个人面对热情得一塌糊涂的肥阿姨。

吃完午饭,肥阿姨也不午睡,她说空气这么好,睡觉多可惜呀!我和罗晓婷带着小锄头和竹箕跟在她后面,她的笑容和活力把气氛调动起来。肥阿姨指着一个小土堆说:“看,那不是下田菊吗?居然可以长这么高!”我和罗晓婷都笑了,这种被我们称为“臭树仔”的下田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虽然它们可以药用,但作为花来欣赏,它实在太朴实了,根本上不了盆。倒是那种白花瓣黄花蕊的小野花受到青睐,被我和罗晓婷移上了竹箕。肥阿姨用手机往竹箕上扫了扫,我们便知道了它有一个让人讨厌的名字:鬼针草。真是大煞风景!我和罗晓婷连忙把鬼针草丢在地上。肥阿姨对我俩的做法愤愤不平:“这要看你怎么看,你往好的方面想,它就是好的;要是往坏的方面想,它就是坏的。我们可以给它起个好名字,就叫吉祥小白黄吧!”

好名字!我的心立即泛起一股暖意。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带有一个“鬼”字的野花,瞬间被我遗弃,可安了个好名字后,瞧着瞧着就顺眼了。

夜里,我睡得非常安稳,还做了个美梦,我梦见高山农庄所有的野花一齐开放,漫山遍野的花呀!我和罗晓婷骑着自行车看不过来,兴奋地尖叫……

醒来的时候,阳光照进了窗口,乌桕树斑影在窗帘跃动着,这个早晨便从鸟声和光影开始了。我走出房间,那个肥阿姨刚好从外面回来,一双被露水打湿的洁白运动鞋带来了泥土和花的香气,她扬扬手中的几棵野兰,说:“睡得还好吧?瞧!兰花,不是你发现的那种,在山脚石缝里找的,我们一起种。”

我这才记起和肥阿姨、罗晓婷的约定。

吃完早餐后,我们仨种起花来。吉祥小白黄花朵茂密,种在一起形成一个方阵,颇具气势;野牡丹虽然未逢开花时节,但光是叶子就有些看头;带着花苞的野杜鹃,在新培好的泥土里精神起来;还有野山茶,刚栽下就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腰身;最有风韵的还是那两种野兰花,一种温情脉脉地望着我们,另一种用它紫色的小果子向我们致谢……

“种了花,整个农庄立即不同了!”不知哪个客人叫了一声,满身油烟味的爸爸从厨房里出来帮忙,他动情地感叹:“多么漂亮啊!”

肥阿姨说:“要感谢你的女儿,她可是你农庄的花仙子!”

“是的,是的!”爸爸看了我一眼,眼睛红了。过了一会儿又说,“谢谢大家,你们都是我的贵人!”说完,转身往厨房走去,我看见爸爸在即将进入厨房那一刻,右手往脸上擦拭着什么。

肥阿姨和那些客人吃了午饭就回去,我把阿姨送到门口便站定看着他们走向他们的汽车。忽然,肥阿姨转过身,招手叫我过去。我来到她面前,她笑了笑,像是叮嘱我:“我们还会再来玩的!记住我说的话,记住吉祥小白黄!”

我笑了笑,鼻子突然变得酸酸的。

我的周末变得充实起来,我和罗晓婷在山中转,寻找和欣赏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野花野草。我俩不急于给它们换一个家,只是认识、探访和欣赏,仅仅是这样,我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滋味。真没想到,我能在这样偏僻的山野收获友谊和乐趣,几乎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

一天夜里,我被爸爸打电话的声音吵醒了,爸爸像在哀求一个人,他应该是央求对方宽限一些时间,好像是支付给建筑工人的工资。爸爸的语气是那么谦卑,我知道家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农庄虽然建了起来,隔三差五也会有外地的游客来玩,但这点收入仅仅能维持农庄的日常开销。爸爸自己很久没有买过衣服了,除非有客人过来,他平时几乎都穿破破旧旧的衣服,像城里天桥底下的流浪汉。而他每次去镇上回来,不是带给我一套新衣裳,就是好吃好玩的……我的眼睛红了,突然明白了肥阿姨说的话:在认识罗晓婷和肥阿姨之前,我就是一棵鬼针草,现在我已经是一棵吉祥小白黄,我要为这个家带来吉祥。

一个周六的上午,在罗晓婷的帮助下,我拿了锯子锯倒了她家的两棵花盆口大小的大麻竹。砍了枝叶后,我一节一节地锯下来,然后再锯成高矮不一的有底的竹筒,足足三十多个。我用蛇皮袋带回家里,一个一个摆在客房门前走廊的栏杆上。爸爸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些竹筒做什么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有用!”

爸爸见我终于和他说话了,激动地说:“对,有用,有用,我知道,我的宝贝女儿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想头了!”

下午,我和罗晓婷到农庄后面的山包上挖了一竹箕的野花,我在高竹筒里种上飘逸的野兰,放上几颗溪水里撿来的鹅卵石,用刀切了张书签大小的纸片,美其名曰:“石上君子”,贴在竹筒上,远望近看,柔美中透出君子之气。罗晓婷把一小株带着花苞的玉面金花放进一个矮竹筒里,填上黝黑的泥土,摆好鹅卵石,也贴了张写有“玉面金花”的纸片。我俩陆续种上了白背叶、蟛蜞菊、扭肚藤、地桃花、罗勒等野花,一时之间整条走廊栏箕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余下的三个竹筒,是留给吉祥小白黄的,因为对它们心怀感激,所以不敢轻易给它们安家。我俩从吉祥小白黄的高矮着眼,梯田一样把它们种在竹筒里,密集的白黄小花错落有致地竞相绽放,仿佛佳丽在选美会上争妍斗艳!

周日一大早,罗晓婷把她家的手推车推来,我趁爸爸去喂鸭子,和罗晓婷把走廊栏箕上的三十“盆”花全部搬上手推车,然后推着往镇上走去。小镇连城里一个小区都不如,人流也不多,几乎都是老人家。这车花在镇政府前的小广场上摆放了整整一个上午,收获的不是血汗钱,而是一些人的嘲笑。我们饿着肚子等到下午,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人走出镇政府,被我们的花吸引。当他了解到这些花是野花移植的后,一脸赞赏,用三十元买了一盆吉祥小白黄和蟛蜞菊。

分享劳动成果的时候,罗晓婷只肯要十块,我也不勉强,双手捏着二十元,激动极了。傍晚回到农庄后,我几次想把钱交给爸爸,又不知如何开口,趁他忙的时候,我把二十元放在他房间的桌面上,用一块瓦片压住,飞快地溜了出来。

几天后,我从学校回到农庄,走到走廊要给那些花浇水,发现一盆也没有了,我大吃一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这个周日约好和罗晓婷去镇上卖的!我找遍了整个农庄也没找着,爸爸不知去了哪里。我沮丧极了,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桌面上压着一沓钱和一张信纸。我一个骨碌起了床,数数那沓钱,总共二百八十元!谁的?我急忙拿起那张信纸,是爸爸的字:

“小宇,你给的钱爸爸收下了,谢谢我的宝贝女儿!你种的花我通过朋友圈帮你卖了,卖的钱你自己存着,等爸爸有一天要用你再给爸爸,省得爸爸一下子用完了。爸爸最开心的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你的理解和支持!有我宝贝女儿的支持,世上就没有困难了!谢谢你,我的宝贝女儿!……”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叫了一声“爸爸”,飞快地往门外走去。

作者简介

洪永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省作协儿童创作委员会委员。多种文体散见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小小说月报》《中西诗歌》等报刊。曾获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二届“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最高奖“青铜奖”;首届“小十月文学奖”小说组金奖。已出版儿童长篇小说《摇啊摇,疍家船》《船儿归》《水上人家》,纪实文学《水岸之间》,短篇小说集《月亮坡》《疍家船下水如天》,散文集《来自光的连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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