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一日
2021-09-15杨利伟
文/杨利伟
我以为自己要牺牲了
9时整,火箭尾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数百吨高能燃料开始燃烧,8台发动机同时喷出炽热的火焰,高温高速的气体几秒钟就把发射台下的上千吨水化为蒸气。
火箭起飞了。
我全身用力,肌肉紧张,整个人收缩得像一块铁。
开始时飞船缓慢地升起,非常平稳,甚至比电梯还平稳。我感到压力远不像训练时想象的那么大,心里稍觉释然,全身绷紧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
“逃逸塔分离”“助推器分离”……
火箭逐步地加速,我感到压力在渐渐增强。因为这种负荷我们训练时承受过,变化幅度甚至比训练时还小些,所以我的身体感受还挺好,觉得没啥问题。
但就在火箭上升到三四十公里的高度时,火箭和飞船开始急剧抖动,产生了共振。这让我感到非常痛苦。
人体对10赫兹以下的低频振动非常敏感,它会让人的内脏产生共振。而这时不单单是低频振动的问题,是这个新的振动叠加在大约6G的一个负荷上。这种叠加太可怕了,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种训练。
意外出现了。共振以曲线形式变化着,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碎了。我几乎难以承受,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当时,我的脑子非常清醒,以为飞船起飞时就是这样的。其实,起飞阶段发生的共振并非正常现象。
共振持续26秒后,慢慢减轻。我从极度难受的状态解脱出来,一切不适都不见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服,如释千斤重负,如同一次重生,我甚至觉得这个过程很耐人寻味。但在痛苦的极点,就在刚才短短一刹那,我真的以为自己要牺牲了。
飞行回来后我详细描述了这种难受的过程。经过分析研究,工作人员认为,飞船的共振主要来自火箭的振动。随后他们改进技术工艺,解决了这个问题。在“神舟六号”飞行时,情况有了很大改善;在后来的航天飞行中再没有出现过。聂海胜说:“我们乘坐的火箭、飞船都非常舒适,几乎感觉不到振动。”
在空中度过那难以承受的26秒时,不仅我感觉特别漫长,地面的工作人员也陷入了空前的紧张中。因为通过大屏幕,飞船传回来的画面是定格的,我整个人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大家都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后来,整流罩打开,外面的光线透过舷窗一下子照射进来,阳光很刺眼,我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
就这一下,指挥大厅有人大声喊道:“快看啊,他眨眼了,利伟还活着!”所有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
这时我第一次向地面报告飞行状态:“‘神舟五号’报告,整流罩打开正常!”当我返回地球观看这段录像时,我激动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看到了什么
从载人飞船上看到的地球,并非呈现球状,而只是一段弧。因为地球的半径有6000多公里,而飞船飞行的轨道距离地面的高度是343公里左右。我们平常在地理书上看到的球形地球照片,是由飞行轨道更高的同步卫星拍摄而来。
在太空中,我可以准确判断各大洲和各个国家的方位。因为飞船有预定的飞行轨道,可以实时标示飞船走到哪个位置,投影到地球上是哪一点,有图可依,一目了然。
即使不借助仪器和地图,以我们航天课程中学到的知识,从山脉的轮廓,海岸线的走向以及河流的形状,我也基本可以判断出飞船正经过哪个洲的上空,正在经过哪个国家。
经过亚洲,特别是到中国上空时,我就仔细辨别大概到哪个省了,正从哪个地区的上空飞过。
飞船飞行的速度比较快,经过某省、某地乃至中国上空的时间都很短,每一次飞过后,我的内心都期待着下一次。
我曾俯瞰我们的首都北京,白天它是燕山山脉边的一片灰白色,分辨不清,夜晚则呈现一片红晕,那里有我的战友和亲人。
飞船绕地飞行14圈,前13圈飞的是不同的轨迹,是不重复的,只有第14圈又回到第一圈的位置上,准备返回。在距离地面300多公里的高度上,俯瞰时有着很广阔的视野,祖国的各个省份我大都看到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长城。
曾经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航天员在太空唯一能看到的建筑就是长城。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很想验证这个说法,我几次努力寻找长城,但没有结果。“神舟六号”和“神舟七号”飞行时,我曾嘱咐航天员们仔细看看,但他们也没看到长城。
在太空,实际上看不到任何单体的人工建筑,我询问过国际上的很多航天员,没有谁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说看到了什么。即使是巨大的城市,在夜晚看到时也只是淡淡的红色。
在太空中,我还看到类似棉絮状的物体从舷窗外飘过,小的如米粒,大的如指甲盖,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感觉不到这些东西的任何撞击。
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我认为那些也许是灰尘,高空可能不那么纯净,会有一些杂质,也可能是太空垃圾。那些物体悬浮在飞船外面,我无法捕捉回来,我至今还没弄清那到底是什么。
摘自《天地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