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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的航向

2021-09-14熊焱

飞天 2021年9期
关键词:人世手表人生

熊焱

手 表

六岁时,父亲在我的左腕上画了一只手表

我喜欢那圆形的表面、深蓝的墨迹

仿佛一件精美的玩具。我快活地奔跑在阳光下

跑得噼噼啪啪,那是秒针走动的声音

十七岁时,我在山外念书,父亲给我买了一

只手表

我喜欢那银亮的、金属的表带

在那圆形的玻璃表面下,时间的刻度

就像春天的草尖从土层中冒出点点新绿

二十二岁时,手表坏了,我修了一次

十个月后,手表又坏了,我把它扔进了抽屉

那时已有手机,在为我提醒着时间

那以后,我不曾佩戴过手表

但那一年父亲在我左腕上画下的手表,一直

在我的身上

走得马不停蹄。它以锋利的银针

穿过我眼角的鱼尾纹,抵达鬓边凌乱的霜痕

原来,在父亲为我画下的那只手表里

我一直奔走于墨迹深蓝的指针

而它,则奔走于我风尘仆仆的生命

如今父亲年过古稀,我则岁至四旬

当年他给我买的手表,我一直舍不得丢弃

有一天我从抽屉里翻到它,看着那圆形的、

玻璃表面下

泛着新绿的指针,我惊奇地发现

它从来都不曾坏过,而是拐进了另一道幽暗

的时间

而人世,则是那个时间最大的表面

人们正排着队走向远方,在那里

正是在那里,生命的分秒将会定格永恒的寂静

四十岁,初秋登峨眉山

越来越力不从心的身体,还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而岁月中苍茫的年龄,却在逐渐下山

人生已到拐弯处,就像这上山的中途

曲折地通往更高的山峰。我已登不上金顶了

借路边的石头,短暂地卸下我中年的劳碌

鸟鸣、虫吟和流水声,仿佛是一种怜悯的安慰

阳光的碎片从树梢间,落下光斑点點

那是白驹过隙,多少年华就这样消失得悄无

声息

我羡慕树上的猴子,一群山野的隐士

在雀跃中,把这个下午抛成荡漾的秋千

哦,熬过这个秋天就是严冬了

生活的冰雪就要来临。我喘喘气

看看远山迷雾缥缈,宛若苍狗白云

而我已颠沛半生,仍旧双手空空

唯有大地以宽容回应我的平庸

群山以沉默回应我的孤独与寂静

在医院

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

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仿佛海面下隐约的礁石

脆弱的身体在风浪中淘洗着人世的悲欢

我坐在候诊的人群中,压着隐隐作痛的胃

那里是潮汐涨落,沉积着生活的酸辣苦甜

人生的情仇爱憎。每当导诊的护士

把头探出门口喊号,既像是命运的召唤

又像是一次生死簿上的点名

我带着惶惑与忐忑,听着机器嗡嗡的蜂鸣

穿着绿衣服的医生坐在仪器前,僵硬着脸

仿佛也是一架机器,在身体的审判席上

漠视着这人间的痛疼。护士往我的静脉中

输入了麻醉剂。哦,肉身听任机器的摆布

灵魂却在怜悯活着的艰辛

人世虽有尽头,但生命的深度却远得不可探测

我醒来时,头仍在眩晕

身体仍在下沉。我走出门去

就像是从梦境中疲倦归来

长途坎坷,人间风霜弥漫

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

一张张焦虑的面孔,隐忍着身体的劫难

而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死神正躲在门后

认真地盘点着生死的清单

二郎滩夜饮记

我来时四十岁,正好与洞中一坛陈酿的年岁

相等

时间的深处有一种香味被命名为酱

启封时,如命运掀开我鬓边的月光

生命在这里仿佛是一粒糯高粱

在窖池的反复发酵与蒸煮中

抱紧了液体中的火焰,又在岁月的洞藏里

沉淀着蜜蜡般微黄的记忆

正如人生总在漂泊中卸下铅华和浮尘

最后在一个瓮中找到酩酊的沉睡

归期尚早,这辗转的中年正值微醺

我仿佛坐在云上夜饮——

酒坛大若银河,杯子接近星辰

舌尖上闪电滚动,肺腑间荡漾着雷霆的回声

而味蕾中全是故乡的粮食与泉水

二郎滩的河谷正好等于一杯酒的深度

我与一杯酒同行的距离,正好等于整个人间

遥远的落日

从成都出发时已近中午,苍茫的陇蜀道上

我在武都抵达了两个省的孤独

途经天水时大雨如注,天地间无限迷蒙

就像是这片土地对一个写诗的人

深情的挽留

夜宿兰州,宾馆外黄河奔流

就像一只低低吹奏的埙,整夜走在我的梦中

敦煌前一百公里,两辆惨烈相撞的小货车

截断了整条去路。这人生的旅途

总有突如其来的祸福

玉门关外,一棵胡杨在阳光下朝我招手

那是等待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迎来了彼此

的初见

风拉着我,为我压低久违的愉悦

大漠一望无垠,如同时间一览无余

却又永不见底。而雅丹地貌正是时间深不可

测的神秘

又是时间神工鬼斧的幻影

终于看到夕阳下沉,吻着大漠辽阔的地平线

它血红的脸,有着伤感的美丽

天空一片安宁,大地一派肃静

只有天边辉煌的夕光,仿佛是一曲恢弘的神谕

而我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只为与这一天的

落日

壮丽地说一声再见,正如我们奔波一生

不过是在与人世的告别,做着漫长的准备

夜 宴

——与马嘶、宋尾、王志国等诸君

我们不停地说起往事。这四十岁的中年

是一场微醺后的怀旧。我们说起灰暗的青春

感动于那些苍白的日子闪烁短暂的火焰

感动于一直坚守的梦想,尽管渺茫

却有着萤虫赶路的微光

岁月最深的真理,是从华发与皱纹中

打磨出友谊的金石。人生最深的奥义

是从富贵与贫穷中,共握温暖的掌心

哦,一杯酒有静水深流的荡漾

尘世有波澜壮阔的奔涌

而诗,是这一杯酒中最深长的余味

替我们拉长了尘世的回声

当夜宴散去,我们都醉了

微微倾斜的夜,已扶不稳踉跄的步履

我试着用胸中尚未平息的微澜

去连接记忆深处的电流,却接通

一盏幽暗的路灯,它在巷子的尽头孤独地照耀

仿佛命运的抚慰,带着关切与怜悯

远 行

从灵堂前经过时,我告诉她

有一个人刚刚死去

那时她才三岁,还不懂什么是死亡

我又告诉她,死亡是永不回头的远行

或者是一场游戏无法重启的终结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谈起这个词

就像是在说起一场游戏或梦境,又仿佛是在

说起

每个假期里我带着她去远方的旅行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爸爸,你会死吗?

我认真地回答她:会的,每个人都会死!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么明亮,纯净

就像天堂的花园。我希望人世的时间

都在那里静止

我已年届不惑,见过太多病痛的死

自杀的死、意外的死、灾难中的死……

当她慢慢成长,她也将会在人生中

经历这么多漫长的告别

今年的夏天,我带着她参加了一个亲戚的葬礼

热闹的人群中,她玩得很开心

仿佛这只是一次饯行的欢聚

而曲终后,天下啊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们终将分手,在某个路口再见

身后人世辽阔,灯火通明

码头的黄昏

我是初次来到這里,却用去了三十九年的黄昏

那些茫茫芦苇,一直在此等我

等得容颜金黄,在夕光中耗尽了白发和青春

这是十二月的华龙码头,万物正在慢慢萧索

向东的洞庭湖有着忧郁的憔悴

与长江的一截细流,在大地的拐角处厮守

向西的沙洲有着伶仃的消瘦

捂不住江湖水落石出的孤独

向南的候鸟群中,一只起飞的苍鹭

向北而去,又侧身向东滑行

正如我独来独往,以孤单的航向

校正着岁月和远方

而晚风领着我,在岸边走得跌跌撞撞

我疲惫的中年,犹如夕照中苍茫的地平线

我的左边是一轮凸月高挂

我的右边是半面残阳低沉

我在中间穿行,芦苇们列队送我

留下一路形容枯槁的命运

我的前方是远处的岳阳城灯火通明

一粒星辰刚刚跃上高高的屋顶

就像在天上苦修的人,正提着灯笼返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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