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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严济慈

2021-09-14严陆光

百年潮 2021年12期
关键词:做学问科学

严陆光

今年是父亲诞辰120周年,中国科大的《中国科大教学评论》去年为父亲出了纪念专辑,辑录了父亲的好友、学生对他的怀念文章,学界也有一些对他的纪念活动。父亲一生的成就贡献,与他的家国情怀,做学问、做事、做人的态度分不开,我从这三方面谈一下。

做 学 问

父亲是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他做学问的很多精神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做学问的好传统。

(一)做学问就要下决心,老老实实,认真去干

我父亲认为做学问首先要有决心。父亲的决心就是要追求真理、献身科学与教育。他在大学时期就认定自己的责任就是终身“探索未知,发展科学”,他认为这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

第二,要有理想。在他20世纪30年代写的文章,甚至包括写给我母亲的信里面都写到了“要让科学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他一辈子都在中国的土地上做学问。1927年到1939年是我父亲做研究的黄金时期,也是他论文的高产时期,平均一年大概发表四五篇文章。那时候发表文章都必须是自己的研究结果,在这13年间他共发表了53篇论文,这证明他做了很多工作。当时中国没有专门发表这些论文的杂志,他的论文在法国、英国、德国的权威杂志上发表后,产生了一定的国际影响,其中《石英在电场下的形变和光学特性变化的实验研究》在世界科学界引起较大轰动,他被认为是世界上优秀的物理学家之一。

第三,做学问一定要专心致志,刻苦钻研,甚至要有所牺牲。有一次胡适请我父亲吃饭,其间说他很不容易,能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里学成归国。我父亲就回答他“也只有在巴黎闹市里还能做学问的人,才是真正的科学家”。父亲始终认为一定要专心致志,刻苦钻研,要有牺牲精神、拼命的精神才能搞好研究。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期,当时政治运动太多,科技人员没有时间做研究,国家出台一个政策叫作5/6,凡是科技人员必须保证5/6,就是一个星期6天里面,最多只能有1天搞政治活动,其他的时间做自己的研究。

针对这个情况,我父亲当时发表了一个很有名的言论:“5/6是不够的,搞科学的人要时时事事想着发展科学,不能分8小时内、8小时外,阿基米德是在澡盆里发现其定律的。”父亲在很长时间里都是这么做的。他常常宣传莫泊桑的一句话:“一个人以学术许身,便再没有权利同普通人一样生活。”

(二)做科学研究要大胆创新,敢于好高骛远,善于实事求是

1984年,父亲曾在《红旗》杂志上发表过一篇题为《谈谈读书、教学和做科学研究》的文章,提及自己从事科学研究的经验与体会。文章的核心是科研就是创新,“所谓创新,就是你最先解决了某个未知领域或事物中的难题,研究的结果应该是前人从未有过,而又能被后人重复的,得到的看法应该是从来没有人提出来,而后又能逐渐被别人接受的。”他提出:“做好科学研究工作,必须具备两条,第一是能够提出问题,找到一个适合的研究题目,这个题目应该是经过努力能够解决,而不是那种经过10年、20年努力都没有希望解决的;第二是有善于解决问题的能力,克服困难的能力。”科學工作应该努力做成第一流的。怎样才称得上第一流的科学研究呢?首先,研究题目必须是在茫茫未知的科学领域里独树一帜的;其次,解决这个问题没有现成的方法,必须是自己独出心裁设想出来的;最后,体现这个方法,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即实验用的仪器设备等,必须是自己设计、创造,而不是用钱能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父亲最后还提出希望:“我们中国现在对研究人员,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的一代,提出要从仿造走向创新,希望同学们能够继承这些基本想法,把创新搞好。”

1925年严济慈在巴黎大学法布里实验室,中间左起第五人为严济慈,左八为法布里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从老家东阳回来,路过浙江大学,浙大的领导邀请他去看看,要他题词。有感于浙大的校训“求实”,他写出了“敢于好高骛远,善于实事求是。”他说,对于学生、科技人员只“求实”还不行,要敢想、有志气去实现人家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但同时还要踏踏实实地干事。他认为科技人员要大胆,敢于往前冲,敢于去做,然后踏踏实实做好。1993年,在中科院电工所30周年建所庆祝会上,请他来给我们做报告,他也这样题了词。他说,集他70年的经验,科技人员就是要有抱负、踏实做。

(三)捍卫科学是天职

我父亲认为捍卫科学是科学家的天职,他不能容忍身边任何违反科学、不尊重科学、破坏科学的事情。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他还在科技领导的岗位上,有一天参加了一个会议后他回家很生气,因为他在会上听说国内有人推翻了法拉第的电解定律,当时流行藐视权威的风气,要批判爱因斯坦,就建议开个大会宣传这个事情。父亲气愤地说:“法拉第电解定律是经过大量实验验证过的,怎么能用开会来推翻呢?不相信可以到化学实验室再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拿出否定的结果。”

1925年严济慈在巴黎大学法布里实验室,中间左起第五人为严济慈,左八为法布里

20世纪80年代有段时间宣传特异功能,那时父亲已经年纪大了,有位老干部来家看他,动员他参加一次特异功能演示会,他坚决不去,很生气地说,“科学的发展可能会发现一些过去认为不可能的事,但发现者必须能教会别人去重复,大量重复得到相同的结果,才能成为科学”,“特异功能是极少数人会的,我这个人比较笨,可能学不会,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学不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魔术,魔术怎么能够相信和支持”。有一次,有位比较年轻的学者在饭桌上鼓吹特异功能,平时很温和的父亲突然问这位学者:“你是干什么的?”那位学者回答他是某个大学的副校长,我父亲当场就说:“我看你这个校长应该撤下来。”

我父亲担任过镭学研究所所长,他了解放射性的毒害是持久的、深远的,有一次他听说国外想把核废料作为垃圾运到中国深埋,很愤怒。他立即写了封信给彭真、邓小平,表示反对。

在看待科学成果这件事上,我父亲认为,科技工作者应该努力工作获得研究结果,但是他基本不赞成评奖。他说,是不是成果,成果有多大意义,要靠历史和实践来证明,不是靠人们的议论。“科学成果不是评出来的,要历史来考验。”这个想法现在对我们也有借鉴意义,虽然获得奖项很愉快,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科技工作者不应该过于看重这个评奖。

做事

(一)科学研究是应该为人民谋福利的

我父亲一直认为“搞科学是应该为人民谋福利的”。20世纪40年代抗战期间,没有条件搞前沿研究,他和他的团队就根据战争需求和既有条件,利用知识和成果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他带领全所制造出1000多台无线电发报机用的石英振荡器、300多套步兵用的测距仪和望远镜、500台1400倍的显微镜、200架水平仪、50套缩微胶片放大器等,为抗日战争作出了实际贡献。1946年,父亲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胜利勋章,科学界只有他和协和医学院的林可胜教授两人获此殊荣。

1946年,研究所搬回北平,没有经费开展研究工作,父亲集中精力编写了《普通物理学》《高中物理学》《初中物理学》《初中理化课本》四部教科书。那时我10岁左右,印象中父亲每天吃完饭以后,就在吃饭的方桌上用毛笔认认真真写书,后来这几本书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教科书。

新中国成立后,我父亲很高兴,感到终于有希望回到实验室继续开展科研工作了。当时中科院任命他为应用物理所所长,同时郭沫若请他当中科院办公厅主任,并对他说:“倘若我们的工作能使成千上万的人进入实验室,岂非更大的好事?”他愉快地服从了安排,致力于科技的组织领导工作。他在很多领导岗位工作过,对中科院几十个所都付出过心血。他后来说过,国民党时中央研究院与北平研究院两个研究院加起来只有几百个研究人员,而1965年中科院自己就有两万名工作人员,这个成绩是巨大的。

(二)传承知识、培养人才

抗战期间严济慈在昆明光学工厂

我父亲首先是位科学家,后来投身教育。1958年中科院创办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年近60的父亲连续六年讲授了“普通物理学”和“电动力学”课程,同时形成了一些重要的教育思想。在几篇文章中,他也道:“搞好教学工作是教师的天职。一个大学教师要想搞好教学工作,除了要有真才实学外,还必须:一要大胆,二要少而精,三要善于启发学生,识别人才。”他特别强调教师的责任,说:“现在的大学生素质好、肯努力,男的想当爱因斯坦,女的想当居里夫人,都想为国家增光,为‘四化多作贡献,作为老师,应该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成才。如果一个青年考进大学之后,由于教学的原因,两三年过去了,雄心壮志不是越来越大而是越来越小,从蓬勃向上到畏缩不前,那我们的老师就是在误人子弟,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国家,这是我们当教师办学校的人应当十分警惕的。”把心思放在教育下一代,培养出真正有为的人才是他的信念。

(三)积极面对生活中的挫折、打击

“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遭受了很大的磨难,但他仍然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文化大革命”十年里,他把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教学经验形成两个讲稿,重新核定撰写了《电磁学》《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两本书稿,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这两本书很快就出版了。

1971年,我二哥双光去世,二哥去世时父亲已经70多岁,对他打击很大,他和妈妈亲自抚养二哥的孩子—小雄和慧英。在孙子辈看来,爷爷就是一个普通老人,会砸煤、生火、做饭、取奶、拿报,所有的活都干。二哥1981年才平反昭雪,1981年2月14日,二哥的平反會上,父亲亲自写了挽联:“审判了林江反革命才有今日,团结起老幼搞四化永念英灵。”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团结起来搞“四化”。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父亲担任了一届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参加了中国科学院的重新组建,1983年以后他基本退居二线。1983年6月到1990年8月,他还在各个不同场合发表讲话,写文章,做他能够做的、对人民有益的事情,一直到生命的结束。

严济慈与华罗庚

父亲晚年,有两件事情非常突出。一是他很关心青年,他时刻想着为青年们开路,把他的知识、经验传给青年人。他1980年入党,他在志愿书里写道:“努力不去做一个自满自足的、闭门幽居以科学术士自居的人,不让自己成为以老一辈科学领导者自居的人,而应该做一个懂得老科学人员与年轻科学人员联合的意义和巨大力量的人,自愿和乐意给年轻人打开一切科学道路,使他们成为到达科学高峰的人,承认科学的未来定属于科学青年的人。”二是他很关心家乡建设。父亲18岁离开家乡东阳后很少回去,但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回去八九趟,老觉得是那片土地抚养了他,那里的人民和他有着紧密的联系,只要家乡有需要,他就应该为家乡做点事。

做人

第一,我父亲很爱国。他是一个科学家,他非常清楚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但是他更了解科学家有祖国,所以1930年他就毅然回国,希望为国家做点事。从1930年到1996年这60多年中,他除了去美国当过一年的访问学者外,就没有再在国外工作过,他把所有的精力放在致力于让科学在中国生根这件事上。

1980年我父亲在他80岁时入了党,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什么80岁高龄他还要入党呢?因为在他看来,中国要强盛起来必须要发展科学,科技救国。他看到在党的带领下,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他发自肺腑地认同党的领导,诚心诚意地相信党。

第二,我父亲很尊重人。他特别尊重老师,他的几个恩师何鲁、胡刚复、熊庆来和法布里,父亲总是念念不忘。他曾经多次说:“没有老师的教导,就没有我的现在。”父亲对老师的感情是真挚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熊庆来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1969年去世了没有人管,熊先生的儿子就给我父亲打电话,告知了这件事。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我父亲听完,一个小时后就从东单赶到了中关村熊先生的家里,悼念熊先生。

我父亲和很多人都保持很好的关系,包括一些党政干部,比如说武衡、郁文、秦力生等,都是他的好朋友。1971年,有天晚上父亲突然来我家,面色苍白,说我二哥在成都死了,他要去成都。我陪他去找秦力生,说了情况。秦力生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父亲不要去,让我和四哥去,交代我們到那以后政治上有任何事都不要管,但若发现二哥死得有可疑的地方马上告诉他。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推心置腹地讲真心话非常难能可贵。

父亲对普通人也很尊重,我回老家东阳时一个老人告诉我说,父亲回家无论去哪里吃饭,一定等人齐了以后才开始吃饭,他认为这是对人的尊重。父亲晚年应邀去一些地方开会,我们都劝他去说几句就可回家休息,他说:“要么我不去,去就应从头到尾在那里,我必须听别人说,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只要他去,他就会早早地到会,从头到尾坐在那里。

严济慈结婚照

第三,对妻儿诚挚内敛的爱。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东南大学的同学,我母亲是东南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养育了我们兄弟五个人,家庭一直很和睦。我父母亲1927年结婚,母亲1984年去世,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我母亲去世后有两个骨灰盒,一个放在八宝山,一个就放在家。我父亲把她生前住的房间布置成灵堂,每天早上都要去这间屋里给我母亲三鞠躬并坐一坐,坚持了12年,一直到他去世。父亲寡言少语,但心里的爱常常体现在行动中。我在莫斯科念书时,有一次他带一个代表团去莫斯科,我去看他,正好他们去吃饭。当时的纪律很严,我们不能参加,只能在外面等。最后,我的父亲把西餐最后的点心留下带给了我。1959年我从莫斯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科院电工研究所。刚参加工作后有次我回家,父亲向我提了一个问题:“知识和学问有什么不同?”他告诉我:“知识是人类对事物的了解,学问是用所掌握的知识去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学生时代主要是获取知识,而工作以后则主要致力于将知识变成学问。”我记得一辈子,我想这就是父爱。

对于父亲,我们几个兄弟总结了几句话:“父亲不会唱歌跳舞,很少看电影、戏剧,不爱聊天,几乎把全部精力集中于做些有益于人民、造福人类的事上,他人已经走了,但他做的很多事情将是永存的。”(责任编辑 张利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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