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里的守望人(下)
2021-09-13方鸣
方鸣
10.
沈周仿倪云林难,仿梅花道人更难。梅花道人,即元四家的另一位大家吴镇。吴镇一生隐居不仕,达生知命;梅花之笔,清旷野逸。其墓在梅花庵侧,故世人称他梅花庵主。
沈周是仿吴镇的妙手,臻于出神入化之境,却仍然自认差之毫厘,以至曾赋诗感言:“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来未用真。”吴镇的墨法精气充盈,神采奕然,沈周竟说自己画了七十年都未曾完全仿真,甚可叹也!
故此,王原祁反而说沈周可谓深知吴镇矣。
吴镇更多的是继承了五代巨然的法度。巨然的山水,古峰峭拔,宛立风骨;林麓小径,远至幽墅。王原祁便说,梅道人传巨然衣钵。自然,王原祁也传梅道人衣钵。这像不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吴镇捕巨然,王原祁在后……
王原祁终日在畅春园候直,碌碌清署,寄迹萧寺。落暮时分,便只有,溶溶月色,瑟瑟風声。偶尔在晚间仿梅道人,篝灯挥洒,长笺短幅,夜半始成,欣然就寝,一觉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1704年孟春之杪,王原祁在公务之余,难得放笔仿写吴镇山水。那一日,他心情大好,竟在画跋上落下了一连串的美词,仿佛变身文字大师:料峭乍舒,风日晴美,闲窗寂静,鸟啼花放……
王原祁回忆他十多年前冬日的归途,曾见溪山回抱,村墟历落,颇似吴镇的笔墨景致,虽用心摹仿,却难以如愿。十余年间心领神会,方知古人乃是以天地为师。原来,前人所说的以古为师,其缘起乃是以天地为师也。
到了这一年的秋日,王原祁再仿吴镇山水,他在吴镇的画中同样见到了宋元气韵,又说梅道人笔墨沉着,气韵浮动,可推为元四家之首。但我看他对黄王吴倪四家都是最为推崇,不分伯仲,并列第一。
再说《秋山图》。1706年10月,王原祁曾仿画吴镇《秋山图》。这幅画图,我只是耳闻,从未目睹,却一直想找来,看看他如何仿吴镇的秋山,更可比对他笔下的倪黄的秋山。
虽然此图已杳然其远,我却在故宫的文献中别有发现,知道他另有一幅《仿吴镇秋山图》,落款时间是1707年12月,上面还有两首题诗,一首五绝,一首七绝,诗中自有吴镇秋山的沉落画影,历历落落,薄采其藻:
其一:
高峰积苍翠,访胜到柴门。
莫待秋光老,凄凉净客魂。
其二:
山村一曲对朝晖,
秋霁林光翠湿衣。
欲得高人无尽意,
更看冈复与溪围。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满幅满目,尽是苍翠、林光、朝晖、秋霁,高峰、重冈、山村、清溪,还有柴门和客魂。
又到中秋。1709年中秋,乍霁新凉,兴会所适,王原祁再仿吴镇山水,土阜平坨,平沙浅水,暮烟凝紫,金波满江……三百多年后,也是一个中秋,我站在画幅前,皓月千里,山鸣谷应;又读到一段画跋,静影沉璧,心有神会。
王原祁写道:用笔忌繁,要取繁中之简;用墨要淡,要取淡中之浓。许多人学吴镇泼墨,命意不高,眼光不到,粗服乱头,挥洒自鸣,却终属隔膜,无非墨猪而已。
我欣赏其繁简浓淡之辩,而对墨猪一词会意一笑。墨猪之说传之久矣,最早出自东晋卫夫人,距今已一千七百余年,即使从王原祁算起,也有三百年了。然而,光景流连,江山未改,墨猪依旧,今古皆然。笔墨之道今不如古,于今还是只说古人。
王原祁仿黄公望历时五十年,仿吴镇历时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写了一首诗,想着脱去俗尘凡迹,将自己身穿的缁素换成吴镇的天衣:
廿年行脚老方归,
庵主精神世所稀。
脱尽风波觅无缝,
好将缁素换天衣。
11.
前面已分别回溯了王原祁的元四家之路,西南定何方,路远惟迢迢。清人沈懋德就说王原祁专学黄公望,兼及王蒙、吴镇、倪云林,与元四家别有神契。
然而,王原祁遍仿元四家,自然免不了还要临摹早先的另外两个元代大家:高克恭和赵孟。这两个人相识同好,一北一南,雄踞并绝。王原祁说高克恭示变化于笔墨之表,又说赵孟发藻丽于浑厚之中。
高克恭和赵孟都是著名画家,也都是著名诗人;二人都爱画秋,也都爱吟秋。我读高克恭,欣赏他的一句“云梢露叶秋声古,万玉丛深翠蛟舞”;又读赵孟,他有一首《题秋江钓月图》,不禁让我钓起一夜秋思:
尘土染人衣袂,烟波著我舡窗。
为问行歌都市,何如钓月秋江?
高克恭原本学米家山水,仍带巨然遗风,又与黄公望气韵相通,淋漓中见澹荡。赵孟呢?你看他画的云山便知,他也同出米家山水,天淡云闲,与时舒卷,高山卧游,即达放逸。
王原祁的秋日,似乎总是要与黄公望有所勾联。时至1707年中秋,王原祁仿画高克恭,却又去追摹黄公望,与大痴若即若离,竟同他仿倪黄一般。他自言仿古不必太过拘泥,取高、黄两家相合之处即可。这倒正拟写了高克恭“不是梅边即水边”的诗意:
为爱吟诗懒坐禅,
五湖归买钓鱼船。
他时如觅云踪迹,
不是梅边即水边。
王原祁又去仿赵孟,先作春山,彼岸花开,意犹未尽,复写秋色。他最要仿赵孟的《鹊华秋色图》。赵孟以青绿山水之笔画山川秋景,静水流深,江村寥落,红树芦荻,豆蔻梢头,其设色不取色而取气,其妙处不在工而在逸。
王原祁的画笔如诗,诗笔如画,意在机先,笔随心止,且读一首他的画中题诗,看他的毫端如何涌出赵孟的翠芙蓉:
桃源处处是仙踪,
云外楼台映碧松。
惟有吴兴老承旨,
毫端涌出翠芙蓉。
高克恭和赵孟早年俱学米家山水,又为王原祁推开一扇远望北宋风景的蓬窗。米芾和米友仁父子二人同为北宋大家,自立米家山水,独创泼墨画法,云烟晦明,碧虚寥廓,忘怀万虑,思属风云。
王原祁在畅春园望到了米家山水,然而,米画最为玄虚,在我眼中,那是哲人之笔。王原祁精通画理,又悟道玄学,他说,宋元诸家,都是实中取气,惟有米家是虚中取气,虚中之实,全在乎笔墨之外。——这便已进入到了老子之道,有无相乘,虚实相生。
王原祁仿米家山水,方显出其思辨的本色。他在一段画跋上写道:人但知米家笔法之泼墨,而不知其惜墨,惟惜墨乃能泼墨,挥毫点染时要深思才能明白。王原祁仿过多幅米家山水,他的山水笔墨,也尽在泼惜之间。
1710年春末夏初的一日,王原祁在畅春园入值,赏溪园晨光晚色,观西山诸峰隐没,烟林清旷,迥出天机,心游万仞,参乎造化,方信米芾遗墨,得天地真髓,遂揣摩成图,便是又一幅仿米家山水。
我忆起,米芾倒是有一首《杂咏》,其诗意恰与王原祁在畅春园这一日的画意绝似,只可惜当年王原祁仿画米芾,未能录此诗以为画跋:
逶迤一水出苕丛,
碧底无沙冷照容。
独倚溪桥看风月,
西山紫翠暮三重。
12.
虽然未見王原祁题录此诗,但他和米芾一样,也在溪桥上看风月,便看到了后梁南唐和北宋初年的逶迤一水,澄江万里;也在暮色中吟诗远望,便观到了荆关和董巨的西山紫翠,郁郁青青。
1710年冬日,王原祁用荆关墨法,画《秋月读书图》。荆关,即五代后梁画家荆浩和他的弟子关仝。元代汤垕称荆浩为“唐末之冠”,且看他,有笔有墨,品物浅深,水晕墨章,随类赋彩;更有云中山顶,四面峻厚,高低晕淡,如飞如动。
从历史年代上来看,荆浩才是擅画秋山第一人,画作有《秋山楼观图》《秋山萧寺图》和《秋山瑞霭图》。关仝追随荆浩,也喜作秋山,并画有《秋山图》。可惜荆关二人的秋山之作均已失传,只能从王原祁的《秋月读书图》上,依稀辨识荆关的高古笔墨;又从他的题诗中,悠然品味后梁的桂子飘香:
秋月秋风气较清,
声光入夜傍关情。
读书不待燃藜候,
桂子飘香到五更。
荆关山水是北方画派,五代画史上,与之对峙的江南画派便是董巨山水。董源和巨然,一个是南唐的北苑副使,一个是开元寺的僧人,两个身世殊异的人,却成为中国江南画派的宗主。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鉴就说,画史上董巨的地位,就相当于书史上的钟繇和王羲之,舍此则为外道。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如果说,黄公望是天下第一关,那么,董巨则是进得关来方能仰观的江南正殿,其余先贤则或为配殿,或为御道也。所以,王原祁仿学宋元各家,最终还是要入得堂奥,拜到董巨前来。
董源作夏山图,巨然作秋山图,都是王原祁的千秋摹本。他仿黄公望、王蒙诸公,实则是登临此山,眺望彼山,远溯董源和巨然,向五代的山水之源跋涉。
王原祁学董源,笔墨积微,通幽入胜。董源的画气韵生动,神逸兼到,雄伟奔放中得平淡天真之趣,开以后诸家法门。王原祁从大痴入门,勤学不逮,渐有进步,但若想探画法究竟,还只能在公务之余用心于董巨。
他的心境早已化入杜牧《登乐游原》的诗境:
长空澹澹孤鸟没,
万古销沉向此中。
1705年重阳日,王原祁仿画董源。本来,康熙让他作一轴董源大幅,他未敢成稿,先以此试笔。虽是试笔,他却在画稿上写下了一行可以传世的金句:
学不师古,如夜行无烛。
1707年4月,王原祁扈从康熙去苏州,康熙雨中去游虎丘,不知何故,王原祁竟留于子充斋而未随行。他难得一日空闲,笔墨之兴油然而生,遂仿画董源并以记之。
1710年,又是4月,王原祁在畅春园再仿董源。过去了整整三年,王原祁的情味,自然又丰富了许多。他明白元人各家,都可以在此溯本穷源,而他自己,虽已学习董源多年,却感觉还没有完全把握。
他同时也在仿画巨然。巨然是董源的门生,又是开元寺的僧人,但不知是不是中国画史上的第一个画僧?巨然的画似有佛性,水云萧散,烟霞浪迹,气象幽妙,动用逸常;巨然的山亦如一入定的老僧,静穆如初,真思卓然,烟浮远岫,溪山兰若。
就在1705年的重阳日,王原祁刚刚仿完董源,又去仿巨然。他说巨然在董源之后,取其气势却又有变化转折,融和淡荡,元季大痴、梅道人,皆得其神髓者也。自己的功力尚不纯熟,气韵也未能舒展。
1708年冬天的畅春园,王原祁仿巨然始画了一幅雪景图。他平生所画的雪景图并不多见,这一次也没有一气呵成。两年后,1710年的立冬之日,还是在畅春园里,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王原祁才终于完成了这一幅笔墨雪景。
春夏秋冬,景状不同;四时晓暮,各极其致。王原祁画遍了《春山图》《夏山图》《秋山图》,虽偶画冬景,然而,山阿寂寥,千载谁赏?《冬山图》却终是阙如。冬山如睡,也许,王原祁的冬山还沉睡在秋山的幽梦里。
天际边,似听见有一个声音念诵北宋画家郭熙的山水训:
春山澹冶而如笑,
夏山苍翠而如滴,
秋山明净而如妆,
冬山惨淡而如睡。
13.
且看王原祁,一生学古,溯流先古,力追古法,遍临古迹。然而,在他的攀古之路上,除了启蒙祖师王时敏以外,还有两个人对他甚为重要。
第一个人,是一个大神级的人物,自王原祁学画伊始,便在王时敏的亲炙下,得到了此人的神仙指路。王原祁俯仰今昔,一步一踱,无论走得多远,都与大神的指向如出一辙。
这个大神,不仅是龙蟠一方的画坛领袖,也是王原祁的精神导师,而且,还是王时敏最为敬重的书画先生。更不必说,他名噪海内,就连康熙皇帝都对他推崇备至,褒扬有加。
他就是明末书画名流董其昌。
董其昌真如神人临世,凌跨唐宋,古法兼饶,穷微极造,秀逸绝伦。王时敏中年时多取法于他,追蹑后尘,取得真经,遂开一代摹古之风,清标玉立,逸韵风生。
王原祁自幼得道于祖父王时敏,祖父的慕古情怀对他的影响根深蒂固。我时时会觉得,他们祖孙二人,尤有深契,形同一人,不仅其仿古画风难以分辨,甚至其许多画跋,居然也都是非常相似。而且,在二人的相似之外,他们又都更像另外一人,此人正是董其昌。
王时敏携王原祁膜拜董其昌,俱宗宋元大家,又都深受董其昌推崇黄公望的影响,最为认可董其昌之摹古。王原祁有言:学古之家,代不乏人,而青出于蓝者无几,惟有董其昌能够得到黄公望的神髓,所以,学习黄公望,还要再学习董其昌。
王原祁甚至说,惟有祖父王时敏能够传承董其昌的衣钵。那么,就是说,在此之后,也惟有他王原祁才是董其昌的传人。王原祁简直是笔墨不离黄公望,而行走学步董其昌。王原祁仰慕董其昌,手摹心追,深有契焉。
所以,讲王原祁,不可不说董其昌。虽然两人隔代,并未谋面,也非亲授,但董其昌之于王原祁,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王原祁说他:天姿俊迈,仙骨天成。对于王原祁来说,董其昌就是一个祖父嘴上时时叨念而他心中又时时尊崇的神人。
董其昌确实是大有神性。他通古贯古,学古变古,又开天辟地,独领风骚,提出南北宗论,廓清了画史的格局和分野,也一举奠定了他在画坛宗主的地位: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
他还把无款无印的一幅高古《潇湘图》,认定为董源作品,“董源画世如星风,此卷尤奇古荒率”,从此被画史视为南派山水的置顶之作,开宗立派,奉为圭臬。
偏偏有一幅《万壑松风图》,史家早已断为董源所作,董其昌却说是赵孟之笔。究竟是董源还是赵孟,王原祁莫衷一是,便只好说:未知孰是,置之可耳?然而,王翚却不以为然,依旧认定为董源作品,并画了一幅《仿董源万壑松风图》。
董其昌的画作,也多为仿古。头上三尺有神明,他也头顶着诸多的大神。例如倪云林,虽寂寥小景,自有烟霭之色,若淡若疏,萧疏简贵,却是董其昌崇尚的最高境界。更不必说董源、巨然、米芾和赵孟。
不过,我虽然封神董其昌,却并不喜欢他的笔墨。
你说他是清奇,我说他是绮靡;
你说他是仙灵,我说他是散逸;
你说他是天真,我说他是纤弱;
你说他是风雅,我说他是浮丽。
这也是我与王原祁的品鉴之大不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否定董其昌的神性。董其昌的诗画里确实少有烟火气,我曾读过他的一首题画诗,也不知他究竟神焉、抑非神焉?
山木半叶落,西风方满林。
无人到此地,野意自萧森。
14.
简单说完了董其昌,再说另一个对王原祁甚为重要的人,他便是康熙皇帝。
康熙对于王原祁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说,董其昌是王原祁的世界里一个神一样的存在,那么,康熙却是一个真正的天子;董其昌离世六年后,王原祁才出生,而康熙却是王原祁朝夕侍奉的君主。
康熙乃英杰之主,仪表堂堂,神气清明,在位六十一年,经文纬武,寰宇一统,圣学高深,崇儒重道,尤有好学不倦之精神。朝鲜哲学家洪大容到畅春园拜见康熙后就说:“臣见畅春园而知康熙真近古英杰之君也。”
我不知王原祁是如何從一个地方小吏入得宫来,当上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和康熙身边的侍读学士,但知他深得康熙赏识,终日候在畅春园入值,为康熙讲授书画,康熙下江南时也要扈从随行,与康熙朝夕相近。
康熙不仅欣赏王原祁的笔墨,而且喜欢听他讲授画理,此时,王原祁便不仅仅是俯臣,还是康熙所倚重的书画帝师。但皇上终究是皇上,只不过康熙能让王原祁在御前倾吐才学,激扬宏论,又要让王原祁恭领圣思,迎合君意。
康熙欣赏王原祁,可能有一个原因,因为他也是一个董迷。康熙曾赞董其昌“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
皇上圣明可鉴,又怎能看不出董其昌与王原祁的渊源?王原祁的先师就是董其昌,董其昌的后学就是王原祁,二人神静心和,竟如一人。
董王俱师董源之古,董王俱慕米芾之古,董王俱摹倪黄之古,董王俱仿王蒙之古……王原祁简直就是董其昌的再世和显灵。康熙甚至已分辨不清御前的是王原祁,还是董其昌。在康熙眼中,王原祁便是今世的董其昌,而董其昌便是先世的王原祁。
王原祁既承董其昌,又深受康熙宠信,自然便奠立了他在朝野画坛的地位,一时名满天下。作为一个御用画师,王原祁可以享用的最大权力,便是可以在畅春园里随意行走,正难得收尽园中景致处处入画。更何况,康熙让王原祁在畅春园潜心摹古,毫端毕达,于是,千年画史都尽现于畅春园的画房,屋角檐底,山水大观。
王原祁的画房,室内是山水,室外是春秋。王原祁晴日赏秋,就连庭院里的一架葡萄也能触动他的诗心,画家不禁口占一诗,聊以寄兴:
庭院扶疏一架斜,
传闻名种自乘槎。
颗圆的皪垂珠箔,
光逗晶萤润玉华。
绿蘸虚窗成结绮,
碧倾新酿羡流霞。
摘来应共家丞赏,
秋实由来胜似花。
15.
1713年,康熙六十寿诞之时,总裁官王原祁奉旨主绘了《万寿盛典图》长卷,所记为寿典盛况。这是王原祁平生为数不多的写今而非仿古之作。
画卷长达近五十米,已是迄今所知尺幅最长的古代绘本。惜原本已被烬毁,仅余其市井卷稿本、朱圭刻本和嘉庆二年的重绘本存世,今有褚朔维先生的严整考据为证。
此图承续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写实传统,又沿袭了仇英《清明上河图》的精绘风格,画面随康熙銮驾的路线延展,起点始自畅春园,终至神武门,沿途数十里,辇路经行之处,百官朝贺,万民称庆,衢歌巷舞,击壤呼嵩。漫漫长卷,竟如逶迤长路,写满了锦坊彩亭、层楼宝榭、銮仪行辇、街景人流。
在2014年故宫展出的《万寿盛典图》重绘本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畅春园大宫门的图景,宫门五楹,坐北朝南,畅春园的御书匾额高悬在上,金碧焜煌。东西各有角门一座,朝房五间。当我的视线穿越宫门,似可见园内三分景致:竹溪渔浦,鱼鸟近人,轩畅闲雅,风尘栖息。
这便是康熙的畅春园吗?这便是王原祁最后十几年间流光溢彩的畅春园吗?
清代皇家在京城西郊有著名的三山五园,三山即万寿山、香山、玉泉山;五园乃畅春园、圆明园、万寿山的清漪园即颐和园、香山的静宜园,玉泉山的静明园。其中,康熙的畅春园修建得最早,规模最大,是清廷五座皇家园林之首。
在《万寿盛典图》上可以看到,当年的畅春园一带,前后汪洋,直若薮泽,莲芡菰蒲,兼以水稻。畅春园建于明朝武清侯李伟的清华园旧址,依高为阜,即卑成池,叠山理水,弥望涟漪,是一座远山近水又衔山抱水的水景御苑。
且看那一片百顷芳湖,波面游鳞,一望漾渺,江干湖畔、深柳疏芦。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又不知何人,竟为这一片湖面起了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丹棱沜。
关于丹棱沜,远在明代,诗人王嘉谟就曾写过一篇《丹棱沜记》:
沜之大以百顷,连以数里,可舟可钓,负山丛丛,盖神皋之佳丽,郊居之选胜也……
清康熙户部尚书王鸿绪也曾赋诗丹棱沜:
西岭千重水,流成裂帛湖。
分支归御苑,随景结蓬壶。
康熙年间,有关畅春园的诗文甚多,但写得最好的,却是康熙的御笔美文。我以为,历代帝王的文章翰墨,最好的诗歌是曹操的《短歌行》;最好的绘画是宋徽宗的《瑞鹤图》;最好的文赋,则莫过于康熙的《畅春园记》。
只是,这一篇记文,却最终变成了一篇祭文。那曾经的御园啊,久已矣,岁远零落,故迹堪寻。而曾经的皇上,早已化为青烟仙逝;他的《畅春园记》,不知何时,也已随之风中飘散,今人多有不知。
王原祁自然是恭读过《畅春园记》的,他笔下的山水,也处处散落着畅春园的风月。时至今日,当我夜读康熙的畅春园遗篇,眼前浮现的,却还是王原祁在畅春园的悠悠烟水、澹澹云山:
当夫重峦极浦,朝烟夕霏,芳萼发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丰稔,满野铺芬。寓景无方,会心斯远……
莹澈明镜,萦带芳流。川上徘徊,以泳以游……
1684年,康熙初建畅春园,自此时始,丹棱沜便有了皇家气象,云烟忽生,神变万状;1687年,康熙始居畅春园,从那时起,一代名园终于迎来自己的主人,觞飞霞伫,分沾天馔,燕寝凝香,昼漏稀微。
请读康熙的一首畅春园夜诗:
园亭气爽雨初晴,
新月胧胧透树明。
漏下微眠思治道,
未知清夜意何生。
畅春园的主人当然是康熙,只是,在我的文字里,王原祁才是畅春园的画传主人,而康熙,不过是园中一座尊贵的造像——如是1723年,在他的清溪书屋原址,雍正修建了恩佑寺,佛龛里所供奉的三世诸佛。
16.
我始终不解,雍正为何要在雍正元年,即康熙去世的后一年,改建清溪书屋,修筑恩佑寺,为父皇荐福。也就是从此时起,畅春园便渐渐地改变了最初的模样。不过,在此之前八年,王原祁便已离世了,在我的心目中,那时的畅春园就已经不复以往了。
清溪书屋位于畅春园的东北一隅,柳汀竹嶼,溪桥相连,虽是康熙的寝殿,但更是这个勤勉的帝王夜读之所,故而称谓书屋。
康熙听政理事在东南角的澹宁居。从澹宁居到清溪书屋,是畅春园的东区,其间坐落着康熙的藏书阁渊鉴斋,藏画堂佩文斋,还有上书房翰林直房和画院,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草香、书香和墨香。
王原祁白日在翰林直房入直,也会偶去渊鉴斋阅读秘藏古籍,或在佩文斋观览御藏书画。到了夜晚,他就会在直房后间的画院作画,风吹影动,待云听雨,轻荫笼树,笙歌瓦起。
当康熙忙完一天的政务,回到清溪书屋歇息,万几之暇,常于夜间展观古画,此时,熏香迟暮,花馔青灯,王原祁便会被从近在咫尺的画院传进清溪书屋,以他渊博的画理和卓绝的画才,侍奉康熙赏画。
君不见,他在畅春园的十几年间,只是为了得到康熙传唤的那一刻。为了那一刻,他在畅春园里时时地守候。然而,他又在久久地守望。当他悠然远眺,凝坐视之,拍起云流,恍若目接,有谁知,他究竟是在守望什么呢?
1714年,王原祁离世的前一年,他分别署二月、春日、仲春、四月、秋、秋日、新秋、中秋、深秋,画了九幅仿黄公望山水;1715年,乙未年,王原祁离世的这一年,他又分别署四月、晚春、七月、中秋,画了四幅仿黄公望山水。
过了乙未年的中秋,他终于要在秋风中飘然欲仙了,飘向秋光万里的远山。我知道,那是他自幼就梦见的黄公望的秋山,他就要望到了。
许多年来,在畅春园里,他一直都在守望着黄公望的秋山。他甚或冥想,若有一日,他伴随着黃公望,高卧于秋山之巅,揽峰岩之独秀,思湖山之佳丽,湍濑潺湲,烟霞缥渺,疏林野水,平远幽深,却只见江山灵气,吞吐变灭,蔚然天成,渐渐化作他的胸中丘壑,万状千名,莫能殚述。
他眺望远山,山色如洗,清风徐引。在他眼前,黄公望的秋山不断变幻着,化作了李思训、燕肃、屈鼎、赵伯驹的春山,又化作了董源、燕文贵、赵令穰、王蒙的夏山,还有唐宋元明诸贤的暮雪寒云,雨后空林,酒舡棹月,怪石祥烟,满目的山色已是殊形妙状,横无际涯。
此情此景,恰如李白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于是,他自己也就慢慢长成了园中一棵守望的老树,皮老苍鲜,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霜露既降,秋声一片,他已幻化在唐人刘得仁的诗意中:
老树呈秋色,空池浸月华。
凉风白露夕,此境属诗家。
你看他,侍陪康熙观瞻古人画卷,赏鉴大家笔墨,尤为流目于先世的琼林玉树,杨柳含烟。原来,王蒙的繁笔夏木,让他悟透了黄鹤山樵暑夏时清隐守望的虚境;倪云林的焦墨烟树,又让他读出了云林子寒秋中孤独守望的况味。
然而,他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能够行走的树呀!王原祁是苏州府太仓人,但自从他28岁中第入仕之后,便已离家很多年了。康熙六下江南,他曾数次扈从苏州,却几过家门而未入,无非是望一眼乡里飘过的炊烟。在畅春园的十几年间,他旦夕入直,却只能以笔墨寄托乡思,以诗文排遣乡愁,在梦里望见家乡的明月:
几年梦里江南月,
一片相思寄碧云。
此日西窗消永昼,
青山笔底落秋旻。
畅春园的牡丹,并不似自己家乡的花草;竹深的莺啼,也比不过江南的四月天。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只是,无奈的他,身不由已,只能在畅春园里,像一棵会思念而不能行走的树,为康熙终日值守,却乡思如雨,乡愁如烟,烟雨潇潇,情系乡园:
眼饱长安花欲燃,
却教愁绝路三千。
竹深处处莺啼绿,
输与江南四月天。
在畅春园里,王原祁就是一个逐岁老去的守望人,孤独而平静,寂寥而坚执,守望着自己秋山之上的梦想,也守望着自己不被遗忘的乡园,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挑灯檐底,展素落墨,孤情绝照,寒夜生辉。
17.
为了探知旧时的畅春园,我曾翻阅清人高士奇的《蓬山密记》,见书中记载,1703年3月,他被召入园,遍观园中诸景。高士奇特别写到了畅春园的牡丹:“牡丹异种开满阑栏间,国色天香人世罕睹”。
原来,康熙最爱牡丹,园区湖岸尽是牡丹花海。康熙甚至还亲自编了一函《牡丹花谱》,御赐牡丹花名90余种,其中惟绿牡丹清雅迥常,世所罕有,故而康熙赋七绝以记之:
碧蕊青霞压众芳,
檀心逐朵韫真香。
花残又是一年事,
莫遣春光向日长。
我却想起王原祁独赏葡萄,还记得他赋诗葡萄藤架,写成佳句“绿蘸虚窗”,却未见他吟咏满园的春日牡丹。虽然畅春园里阶上窗下,与物皆春,但是王原祁却偏要以春为秋,知春守秋,只说“秋实由来胜似花”。
牡丹是雍荣华贵的帝王之花,又有谁能与康熙共赏!
然而,花残岂是一年事?1722年康熙故世后,满园的牡丹便随着主人的离去而香魂消散了。先是雍正皇帝修建了圆明园,后来乾隆皇帝又修建了春漪园,没有了主人的畅春园便逐渐沦为一座废园。
回头乐事浮云改,
瘞玉埋香今几载?
今日,康熙的畅春园早已荡然无存,湮没无闻,只有雍正元年和乾隆四十二年分别修建的两座山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虽然并非康熙时期的原筑,王原祁自然也是从未见过,但是,作为畅春园仅存的标志物,却可以借此定标园区景观的大致方位。
谁能想到,恩佑寺,这一座小小的山门,此前居然是康熙的寝宫所在地。我想象着面前的清溪书屋,松轩茅殿,古木繁花。从山门逶迤南行,脚下仿佛是当年的苔径露水,路绝纤尘,绕过印象中的莲池荷岸,筠廊曲折,灌木丛植,芭蕉一碧,我停下脚步,此处应该就是王原祁的翰林值房和画院了。
但实际上,我只是走到了一个普通的社區门口,人流往来,进出不息。我相信居民们少有人清楚这里曾是大清皇帝的宫苑,更不会知道一个清代大画家王原祁原来在此日日守望,夜夜守候,年年守岁,空岁问兹年。当然,也没人认识我。门卫问我:你找谁?我答道:找王原祁。
我真的是想找王原祁,找寻他隐现在光影中的面容,哪怕是找到一棵老树,树上一定还飘挂着他旧日凝望的目光。我往小区里面走,偌大的院落却全无一丝一毫往昔的梦痕。噫乎,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蓦然间,我却看到了一个葡萄藤架,坠满了珠圆玉润的葡萄,这可是王原祁的庭院三百年前熟悉的景物啊,也是偌大的畅春园于今唯一的岁月旧影,如万世浮沉的星月一般。葡萄藤架下,还挂落着王原祁的诗句。
我向院外走去,畅春园的草木在我的眼前扶摇。我努力辨识着记忆中的影像,莫非我前世的灵羽也曾飘临于此?我不知,我是因为畅春园而去寻找王原祁,还是因为王原祁而去寻找畅春园?
我环顾四方,踟蹰独行,虽然眼前遍是街道,楼宇,车辆,行人,但是已尽消隐在霭霭空色中,只有无有,空有空无。惟有我脑海中的畅春园,和光同尘,园色依旧,日穷寥廓,澄波远岫。
也许,今天,我也是畅春园里的一个守望人,那么,我又为何守望?畅春园早已不复存在了,孤寂的山门不过是露出海平面的桅杆,时间的海平面上升了,历史沉没了。而我,只是一个姍姗来迟的访客,抚昔追古,望洋兴叹。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探究王原祁,观赏王原祁,他临仿了那么多的历代名迹,联缀而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国画史,煌煌赫赫,灼灼其华。他归溯历史又延续历史,重绘历史又守望历史,终于,深秋,深秋,我追循着他的步履,走进了畅春园。
置身于飘浮在空中的畅春园,烟霏云敛,天高日晶,我又与王原祁的一首题画诗不期而遇:
芳草芊芊水面齐,
竹凉荷净小桥西。
溪边路折云深处,
石磴高盘殿角低。
18.
我初识王原祁,缘于小时候家里的门厅悬挂的一幅王原祁山水。那时不懂得要观画款,只去看疏林坡岸,山石草木。还记得父亲曾指着画上的笞点对我说,你看他的画笔多么有劲!当时不解,但是王原祁点苔的笔墨却是深深记住了。长大以后才知父亲所言不虚,王原祁的笔端原来是金刚杵,如他自己之所言。
所以,从此以后乃至今日,每逢我再去观赏古画时,总要细品斑斑笞点,竟然发现,在这些精微之处的功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乎再没有人能够超过王原祁了。
我亦好古,也试着文字仿古,落笔竟若王原祁之点苔,深浅叠合,支离疏密,又好用古语,遍引旧典,据事类义,援古证今,然终不及王原祁之画图仿古,食古而化,大化古今。
王原祁仿古,初恨不似古人,后又不敢似古人;不似古人则不是古,太似古人则不是王原祁。所以,王原祁集画史大成,布墨神逸,清虚栖心,仿古仿到最后,却终竟还是他自己。
前几日,我陪北京天贵仁顺拍卖公司的马总去看望九十多岁高龄的父亲。父亲一生近古,尤嗜古董书画。说起王原祁,父亲缓缓而言:王原祁是整个清代影响最大的画家,在其身后的两百年间,他的仿古画风却蜕变而成了一种僵化的正统,泥古不化,抱残守缺,与王原祁原本的仿古精神相去甚远。
对呀,鉴古观今,怀古惜今,王原祁其实是一个今古的守望人。
父亲又说,东施效顰,是否错在西施呢?
言罢,父亲转身取出一幅王原祁山水手卷。我诧异地问父亲:我怎么没见过?父亲说这是他早年收的,一直压在箱底,他也很多年没有找见了,不久前偶然才翻了出来。
展开手卷,静观三米长幅,浅水遥岑,松蹬逶迤,细雨沾苔,翠竹龙吟。我照例盯着苔点细看,简直与我小时候熟悉的苔点一模一样,竟似出自一笔,让我好像一下子就退回到了几十年前,归返懵懂少年。
又观画跋,王原祁在上题有一首五言绝句:
山色向南去,溪声自北来。
幽居可招隐,落叶点青苔。
落款是:
康熙戊子之秋,仿倪黄笔意,写于海淀寓直。
海淀寓直……原来,此卷居然也是畅春园之物,画于1708年的秋日。画是好画,诗是好诗,款又是好款,这令我大为惊喜,又心生怪怨,为何早也不见!
我忽见卷幅的幽隐处还描画一仙逸的高士,缟衣素袂,沈吟无语,凭栏畅襟,集虚观静,真若似一个画外的守望人,却终不过是一个守望的画中人,于是,便让我窥到了画里画外的守望。
若我猜想,那一定是畅春园里的守望人之观照。
王原祁在畅春园里守望:
上摩清颢,
下瞰澄波,
霞绡孤映,
明月独举,
居庙堂之高,
处江湖之远,
既文既博,
亦玄亦史,
青松落荫,
白云谁侣?
秋山谁侣?秋水谁侣?秋风谁侣?秋草谁侣?
忽而,从云间降下一只飞鸟,依光觐日……几声翠羽……环回守望……独寻幽侣……口衔陶渊明的两枚诗草,落在了王原祁的寂寂庭宇: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2020年11月18日,濛濛时雨,文稿初成;
2020年11月19日,翩翩飞鸟,文稿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