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井下岁月
2021-09-13萧忆
萧忆
有刺眼的光线向我扫射过来,像一根纤细的木棍,触碰着深邃的矿洞。
我穿着厚重的棉袄,蜷缩在煤仓底部,手中拿着一块炭块,无所事事地在墙上画着竖线。煤仓里的煤炭,刚刚经过皮带一个半小时的运输,已经清空。不时能听到不规整的炭块从煤仓落下敲击着铁皮发出的刺耳的声音。随着煤炭继续进仓,很快,这声音就没了踪迹。皮带已经停了有十几分钟,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厚的煤灰。我不敢卸下笨重的过滤口罩。
五六百米地下的矿洞,静得出奇。偶尔有掉落的煤炭砸在倉底的一滩浑浊的水中,伴随着清澈的声音而来的是身上的水滴。我坐起拍了拍身上的煤灰,朝着远处的水泵房仰望去。有一个黑影扶着皮带慢吞吞地朝着我走来。我扭亮矿灯,惊喜地朝他晃了晃。无边的寂寥,让我似乎失去了理性。在看到有人朝我走来的那一刻,心底里泛起了一圈圈愉悦的涟漪。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确认了他的身份——维修工。
维修工是一份很轻松的活,在井下四处巡视,检查机器。我把矿灯电瓶别在裤腰,朝着他走去。冰冷的矿洞立马有了人的气息。我们俩的喘气声在雨鞋的叩击下,一深一浅地交织在一起。自下井五个多小时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他见到我后摘下过滤口罩,一双豆大的眼睛毫无光亮。因长时间戴口罩在脸上留下了一圈煤灰,像是舞台后没有完成化妆的戏子。
他朝着我吼了一声,机器有问题么?
我摘下过滤口罩说,么问题。
三个字从我的嘴里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喷了出来。被寂寥缠身的我,似乎得到了某一种解脱,一屁股坐在了皮带上。
“那个水泵什么时候能修好?再不修,煤仓底的浊水能把我给淹了。”我指着仓底一汪黑乎乎的水塘说。
“明天早上就换新的了,镇子门市里么货,从厂家往回调货了。”
是的,矿井下需要的都是特殊型号,都是防爆的。这个与普通老百姓人家使用的截然不同。矿友说话间,一块煤炭又从洞顶掉了下来,一声沉闷的声音随即湮没在了无尽的寂静中。我们俩就安静地坐着,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洞子,眼神中溢满某种绝望。在陕北的煤矿,当地人很少下井,下井的多半是河北人和河南人。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钻进这黑黢黢的洞窟,过着两块石头夹一片肉的担惊受怕的生活。过了许久,矿友才慢吞吞地说:“三峁梁煤矿死人的事你听过么?”
我其实早都知道了。矿工对这些发生在煤矿的不幸事情是敏感的。我说:“我不太清楚。”我这样说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们俩之间能多一些交流,打发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我待的地方,周围一千米内都没有人。除了有维修工隔三差五过来检查一次机器,就只有我一个人枕着暗黑如坐地牢。
他说,冒顶了,几吨重的炭疙瘩跌下来,刚好砸中正在小便的一个河南人。挖出来的时候,成肉饼了。
他说着,脸容浮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神情。我下意识地紧紧握着皮带,虽然我听过这个事情,但再一次听的时候手心还是有汗珠沁了出来。
我违心地说:“咱们这边安全措施好,应该么大问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在井下,其实是很忌讳说这些事情的。煤矿还有一个忌讳的事情,就是女人。女人是万万不能下井的,说是女人阴气重,煤矿地下也阴气重,容易招来大祸。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不过我还真没有看到有女矿工。除了有两个开煤票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煤矿几百人中都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儿。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打破寂静。
“鬼知道呢,谁能看上一个下煤窑吃阎王饭的。我今年干完就不干了,攒够房子首付就换个生活方式,娘老子催的,让结婚了。女朋友连个影都没有,和谁结婚呢。”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在狭窄的洞子里回旋着,直到能量变弱,逐渐消失。
一片无声中,一阵急促的电铃撕破沉寂,震得耳膜似乎就要穿孔了。这是地面人员发过来的信号。电铃连续响三声,就是要开动机器,如果电铃持续响一声,那就是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赶紧关掉机器。我知道要开动机器上煤了,于是跳下皮带,按下绿色的启动按钮。硕大的声音从发动机传来,轰鸣声在狭窄的走道中发酵着、膨胀着。
他拍了拍屁股,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走去。坡度接近七八十度,很陡。我能看到矿灯随着他前行的步伐在坡路上缓缓移动。只一小会,人就已经看不到了,只有那光点摇曳在黑暗中。
我把电话拨通到地面监控室,问了问时间。此时刚好是凌晨的一点。我内心盘算了一下,再有两个小时,把煤仓的煤炭送出去就可以下班了。煤井下的两个小时是漫长的,仿若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我又拾起一块煤块,在无休止的聒噪里,在墙上写着《三字经》,以这种方式来稀释着寂寥。
仓口的煤炭,如流动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淌在皮带上。不时有震动传来,像猎狗的獠牙般撕扯着我的身体。我知道那是作业面的炮工在用炸药炸煤了。在一声声震动中,煤炭被防爆翻斗车拉到刮板机,在刮板机的作用下,煤炭变成客户所需要的形态:面煤、粒煤、二五块、三八块等。
我拿起足有四米长的一根铁棍,不时将堵住仓口的炭块捣碎,让煤河继续流淌。可有的时候,偏偏有石头掺在煤炭中流了下来并堵住仓门。井下的石头质地非常坚硬,用一根铁棍是无论如何也敲不碎的。这时候,就得把机器关掉,叫来炮工,在石头的缝隙间装上炸药,把石头炸碎。这样的事情我就经历过很很多回。最担心的就是石头了,有时候一两个小时都弄不好。
铁锹是我手中的常备工具。皮带中的煤块在滚子的作用下,会有一部分掉落地面。这个时候,我便要拿起铁锹,将煤块铲起扔回皮带。井下空气稀薄,人稍微一出力就会大汗淋漓。喘气声在过滤口罩的作用下,变成一阵阵沉闷的响声,随着刺耳的嘈杂声涌出地面。
机器一切如意的情况下,我便坐在矿洞内的泡沫垫上,陷入沉思。有时候,我能将小时候发生的趣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有时候我会将离世的亲人一一想起,包括我的父亲。生活所迫,我的文学梦在井下的那些岁月里脆弱得像一支风雨中的烛光。那样的环境,已经不具备任何写作的氛围。升井的矿工,除了喝酒和打牌,就是沉睡。
每一次坐着防爆车走出矿井雪白的月光或是炽烈的阳光,我都暗自庆幸自己。
那时候我工作的煤矿静卧在毛乌素沙漠的深处,四周皆是莽苍的黄沙。在地面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抽着烟走进无垠的沙地,看一朵蜀葵花开,看一簇沙柳蓬勃,看满枝沙棘漾动。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似乎真正地做回了自己。井下的时光,我总觉得是属于别人的。
每遇镇子开集,我就会步行七八里路,钻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叫卖声中感受人声鼎沸。我从每一个摊贩前走过,详细端详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有时候我也会买一桶洗洁精。除了洗洁精,几乎什么也不买。只是,在煤矿待的时间长了,我需要靠近人群,感受生活的气息。提溜着洗洁精,我无声地穿梭在那个陌生的小镇,假装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距离煤矿一箭之处,有一处庙宇。煤矿开采,所有的居民都搬迁了,唯有那一座小庙伶仃地矗立在沙窝中。不记得是几月份,搬迁走的居民会张罗着唱一场晋剧,煤矿因此放假一天。三三两两的矿友便早早翻过沙梁,虔诚地来到寺庙,点几柱檀香,上几十块布施,祈求平安。
是的,煤矿上下井的时间久了,人的心里都会生起一股莫名的恐慌。那种恐慌,有时候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你对生活的信念。也只有在人群中,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期望。
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葱郁的林木、静淌的小河,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着迷。如今,当我再次想起那段十个月的井下时光时,心中仍不免升腾起一股苦涩和悲悯,而后,竟还有一部分的怀恋。井下的生活虽然呆滞无趣,但庆幸的是,在那些漫长的黑暗里,我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坚持,学会了向往,学会了憧憬。
掀开窗,冬日柔和的阳光正软软地照在我的脸庞。这一刻,我是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