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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这边 山那边

2021-09-13程多宝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杜老杜小舅

程多宝

身子骨还没长结实,或者说汗毛还没焐干,我就认为活人没啥意思:苦,苦苦苦,没完没了的苦。我们老家,像我这么大还有像我这样的家庭,好多孩子也就是中学还没毕业,甚至还没念过高中,出门闯天下时一回头,义无反顾的范儿,真不知道谁给的英雄虎胆。可是结局呢,大差不差的,顶多是在外折腾了一阵,最后还不是灰头土脸地回家拉倒?

除了小马,我感觉小马绝对不会这样。

就好比眼前这座大山,山南山北两重天不说,两边还不是一个省。山这边是我,山那边是小马。这座大山,高得不能再高了,鸟儿想飞过去,估计不喝点烧酒,翅膀扇在空中也会折的。要想望断山头,得仰掉你的瓜皮帽;要是翻上山的脊背,得磨穿你的千层底。这座大山横亘眼前,不单我们这代人认怂,祖祖辈辈也没出几个好汉。村上混出脸面的人家,闺女都想着嫁到山那边。

小马的外公老杜就是这样想的。当年,老杜女儿春风刚十八岁,最多也就是打了个花苞苞,吐了些蕊丝丝,颜色还有点浅,都没怎么深红,老杜就去山那边找了媒人,几乎顶在头上嫁掉了长女。

山这边,老杜是我们村的队长,说一不二的角。不过,村人服他,主要是说话办事公心,几乎没看走眼过。除了嗜好烟酒,老杜就是个笑眯眯的好爷爷,或者好大伯伯,不单对小马,对我也一样。当年,媒人离开那晚,面对哭啼的春风,老杜说了几句:听爹的,全村七八十户都听爹的。爹这么多年当队长,要不是吴有才那个犟种,爹哪次选举不是满票?你以为那犟种真心喜欢你?他就是一只臭苍蝇,哪个姑娘漂亮,他就嗡嗡叫,哪像个读书人?山那边那可是江苏,比咱安徽富得绕几圈,以后你男人秋雨,识文断字,家中独子,有山地有水塘还有田亩,旱不得涝不得,靠上哪样都能吃几年。老人古话讲,春风秋雨,你俩算是命里相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春风的头,像是点了,又像是摆着;眼眶里的水,一时不知道是收是放,怎么着也没个底。娘死得早,老杜抽个烟喝个酒也是算了又掐。家里穷,这不是爹的错,自己嫁出去了,弟弟还在上学,好歹能省床被子。

相对来说,我家那更不是一般的苦,父母先后病逝,五六岁成了孤儿。可是对待我与小马,老杜几乎就是一样的亲。一到暑假,老杜说:“再等几天,没事朝山洞那边多望几眼,说不定小马就是个老鼠,一钻过来你俩好好玩,玩累了做暑假作业。要是哪道题做不到,就找吴有才,大不了老子拨给他一个工分。”

老杜说的那道山洞,其实是条隧道,要不然,小马就是插了翅膀,一时半会也飞不过来。隧道是“三线”工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褪了红色的残漆隐约可见。老杜当然记得,那年月挖这条隧道,前后牺牲了不少铁道兵。

可我俩不怕牺牲,还特想当兵。没办法,身子骨没长成,好几个地方都不见大人那样的一团团黑毛毛。我们刚上小学,课本上的字还带拼音,有本连环画看就不错了,“当兵,十万八千里,除非把我哥马良喊来,还差不多。”

小马说的时候,一脸得意。那天,他带了一本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山这边的大人,学吴有才的口吻,统统称之为小人书。吴有才看起来一脸学问,私底下看见俊媳妇,腿上的肉鼓了,一迈步硬邦邦的。这家伙命不好,老婆翘辫子好几年了,光棍日子不好熬。老杜看他可怜,给吴有才派了个轻巧活——照看生产队养的百来只鸭子。

这本小人书,有个怪名字,叫《神笔马良》,我还没有看到一半,小马就在耳边不停剧透,“你……让不让我看了,马良又不是你哥。”

“马良,我家祖上哥哥。”小马的笑纹一绺绺的,勾住的阳光有了油光可鉴的成色,不像我一脸菜色。没办法,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一个孤儿,要不是跟在小马后面,一年到头都不知道人世上有没有大上海,天底下有没有一种叫“大白兔”的奶糖。

跟在小马后面,多是去东边的集镇横堆山,当然有时也渡河去西面的管家渡。这两个地方才有代销点,除非每年农忙双抢季节,代销点师傅们挑着货担子送货下乡,一路摇铃一路兜卖。当然了,我俩不希望听到这些铃声,因为这些铃声狗鼻子尖,它们哪次不在老杜门前停一会?老杜是大主顾,就是老杜不在,他老婆也会过来买酒,有时老杜没丢下钱,他女人就在鸡窝里摸着静卧的母鸡屁股,甚至等不及地抠着托着盼着母鸡那声啼叫,刚下的鸡蛋热烘烘的,师傅掂量一下,一只七八分钱,能兑换一两烧酒。

一只大白兔奶糖呢,代销店卖两分钱。两分钱,能买两块水果糖。“我最恨外公,他干吗喝酒抽烟?不抽烟喝酒,就活不下去?”接过老杜的一把零钱,一出村子,我俩扑向广袤田野,一路的稻禾往我们身后直躲。小马说:“答应我,拉勾,长大了,不抽烟不喝酒。看那几只母鸡瘦成啥样了,好不容易下了蛋,叫了半天也没见一把稻米,鸡屁股都让外婆掏肿了。”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骗人。”我刚一说完,田野回荡着我的声音,只是被大山无情地挡了回来。小马说:“幸虧前面有座山,要是我爸听到了,我的屁股蛋就要肿了。”

老杜每次给的跑路钱就是两分,来回五六里路,一人能摊一块水果糖。有次,小马出了主意,说我们以后只买一分钱,剩下一分钱轮流攒着,等将来买小人书。哇,太对了,《神笔马良》我都会背了,梦里几次也得到了那支笔,可一大早醒来啥也没有。听说代销店新到了好几种小人书,《好医生李玉华》《小马枪》,还有八大革命样板戏的那种电影小人书,最贵的那本也不过九分钱,而且吴有才说,有本《沙家浜》里面的阿庆嫂,脸貌子长像与小马妈妈一个样。

小马说,到山这边来,一直不放心妈妈。妈妈不晓得哪里出了岔子,一到晚上与爸爸一样咳个不停,两人像是喊号子似的。老杜喊他过来,也是担心外孙,要是传染上了什么就不好了。还有呢,春风可是山这边的大美人,嫁到山那边后,小马爸爸似乎一个晚上也不闲着,等到小马八九岁,他脚下添了三个妹妹,“这次,妈妈肚子又鼓了,外公说能生个弟弟,长大了能帮衬我。”所以,老杜每次喊我俩作伴买酒,从来不让我们空手。其实,这两分钱也是老杜从牙缝里刮下来的,他虽说当个队长,也是年底才有工分值分红,一分掰成两瓣花。

这次,我们只买了一颗水果糖。他外公出的钱,自然由小马咬了平分。只听“嘎嘣”一声,那枚水果糖碎成两小坨,摊在手掌上折射着早起的阳光。一小坨被他张口一吸,不见了;剩下的晶莹剔透哟,成了农历初七初八的黄月亮,旁边的糖块碎末亮晃晃的,像是围在月亮身边的小星星。

“你那个哥哥,不是有支神笔么,让他画一块大白兔奶糖,好不?”对于小马,我越来越有意见了,有次,他承诺说这次的跑路钱,就买一只大白兔奶糖,还是一人一半。可是那只奶糖好黏乎,他折腾了好半天也没咬断,最后竟然说,等他再吮吸两口,就吐出来。我只有等了,望着他的嘴巴,脚步跟得飞快,生怕他会溜了,或者跨田埂缺时一个趔趄栽到水田里,要是把奶糖呼啦一下吞了,还能让他吐出来么?

等我咽了好长一路的口水,他这才把残糖吐出,一脸的委屈。那块只剩下瘦小身躯的大白兔,哪里还大?小不点嘛。我吮吸着,一点也不觉得甜,一回头,看到他眼巴巴地望着。我吐了出来,“还给你,我不想跟你好了,尽吹牛。还说你们山那边富?鬼才信呢。你凭什么叫马良玉,凭什么比神笔马良还多一个玉字?你们马家是出大人物,马屁精……那算不算一个?”

对面的小马刚想开口,可是嘴巴一时像是让什么堵住了一样,脸色当即白了,“我对你不好么?每年还没放假,我就想见你了。我那三个妹妹,她们也想跟着,我都不想带一个。我大妹小花胆子大,说要爬山过来,被我一撵,再也不敢来了。”

小马说的真是实情。这以后,有两个暑假吧,小马都没到山这边来。好多次,我就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山,山太高,我又不是鸟。于是,我就看山顶上的云。涛走云飞的,渐渐地潜入梦境,成了汹涌的河。河水凝重,泛起一瓦一瓦的波纹,直通通罩着水面,又是黑压压吊在头顶。河岸边一窝窝水草,顺着一个方向朝山那边甩头,它们妄想着返春时的模样,一度与风对峙。一会儿,那个谁看不下去了,从瓦缝里钻出了头,一声咳嗽,吐出一枚蛋黄似的日头。日头跌跌撞撞,一抽身滚得远远的,一惊一乍地在淤泥上刻着印章,像小马留下的一串串脚掌印。

这一串串脚印,老杜不会不知道吧?我想问他,老杜没有吱声,他儿子小杜也没吱声,杜家父子俩,像两棵枯树杵在暮色里,远处的夕阳有些厌倦了尘世,悠悠地从水里收回了白天洒下的丝丝光线,又把光线一根根地抽出来往天上的云霞身上织着披着。有两只倦鸟从头上飞过扑向大山,像是叫唤着奶娘的名字,蝉的歌唱从树下覆盖过来,漫过了小杜脚踝上的那道泥渍。小杜一转脸,眼神油油地抚摸着我,让我心里很是潮湿了一阵子。

小杜与我舅舅差不多大,可人家是小马的舅舅,毕竟我并不是小马啊。

其实,一开始认识小马,还真不是暑假。暑假是我们待在一起最长的时间段,最初那次是个春天,也就是清明节之后,田埂上的青蛙有的还拖着若有若无的小尾巴。

相差无几的年岁,又是最为贪玩的时候,老杜的空酒瓶刚一拎出,我们两个就撒欢似的向代销点跑去。“慢点,田里有蛇,路上要是害怕了,就背点书,大声喊出来。”这是小杜的声音。

在我们面前,小杜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去山外那所中学读书的路上,我们经常看到他屁股后面坠着一把军刀,走路时一下下地撞击屁股。是不是军刀,我们也不晓得,杀鸡肯定没问题,宰羊也不在话下。当然,我们也没看过,我们只看到小杜读完初中还想进城读高中,老杜说了一番道理:读了高中又不能进城上班,初中文化够了,方圆百里也没几个高中生,早点回村务农挣工分,你姐夫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我们好歹也要帮一帮山那边。

小杜不再争辩,有个月光清亮的晚上,那把军刀一下一下地捅着门前那棵槐树,后来改成了直接的飞刀投掷,每一飞都准确地戳中了那根并不算粗的树干。小杜告诉我俩:“槐树的槐字,就是木字遇见了鬼,哪家要是碰鬼,哪能好得了。真不知山那边,干吗要栽槐树?你家不就是么?”

我有点信,要不,我父母年纪不大,怎么一前一后碰鬼了?后来我渐渐大了,觉得这话不靠谱。小杜的书背得再多,到头来回村当了记工员,也没敢给自己多记一个工分;吴有才倒会背书,那部砖头厚的天书,怕是村上没第二个会背,可他背来背去,要不是队长老杜照顾他放鸭子,怕是这辈子再也娶不了第二个老婆。

小马说,书背多了,以后能走四方,“那样,大山锁不住我,这座大山,多少代人让它压断了魂。”

小小年纪的小马,怎能说出这样深奥的大道理?没等我问,小马说这句话是他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他妈妈只读过小学,成绩挺好,背书特厉害,老杜不让她读初中,说早晚是人家的人,不如早早嫁了。

在村上,老杜一向就是道理的化身。要不,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农民,入了党,还当了这么多年队长?还有,背书我背不过小马;长相我也不如他,他爸爸秋雨长得不差,他妈妈春风相貌漂亮,脸蛋与身材没得说;就是老杜给的跑路钱买的糖块,头一口还是让他先啃。

什么都比不过他,怎么办?终于,我找出一条:我比你胆大,我不怕蛇。

小马说,要是路上有了蛇,你先稳住,我跑回去喊小舅。

等你小舅來了,蛇早就跑了。我生气了,我看过逃跑的蛇,特别是在水里,一弯弯拧着麻花似的身子。可能我从小是孤儿,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实际上,就算我怕这怕那,又有什么用?小马的害怕则是我没想到的,那么一截长长的山洞,你都敢走过来,偏偏一条蛇倒也怕了?有次,我们在路上背书,背累了就坐在地上,看天看地看云看山。小马说,自从他爸爸一病之后,他什么都怕,怕妈妈身体也禁不住会垮下来,怕他的三个妹妹会长不大。

说出这样的担心,小马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不像我还一直懵懵懂懂。父母相继去世,我落在一个叔叔家里,有一天当没一天地过,从来不知道哭,因为妈妈去世那天起,我就没完没了地哭,说不定把一生库存的眼泪提前支取之后,一股脑地流干流尽了。小马从山那边过来,倒像是上天赏赐的玩伴,有时我们爬到山腰拔蒿子,他拔的一把把头朝上,我的蒿子把头朝下;看到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往山下放石头滚子,看那腾空而起又不断飞流直下的石头,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快乐;等到我们挑着湿湿的蒿草回家摊晒,老杜在家早就举起了酒杯,有次还蘸着筷子头,让小马尝尝烧酒的滋味。小马当即吐了,说:“我恨喝酒的人,我爸一端酒杯,就和我妈妈吵架。”

说是这么说,后来我俩还是结伴去为老杜买酒买烟。许是因为怼了外公,小马一路魂不守舍,那片油菜花海落尽,一片片青壮壮的菜籽秆鼓起肥硕的肚子,散发着油油的青蒿气。

很好闻的青蒿味,我摘了一束,放在嘴里嚼着,虽然没有大白兔奶糖的甜味,但是香味却不输奶糖。我正要回头,小马一个激灵,双腿吓得发抖,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做了个嘘声,“蛇。”

果然,那个窄窄的田埂,有了蛇的迹象。一些小青蛙纷纷地逃命似的往外蹦,还伴着轻微的击打声。我一愣,青蛙怕蛇,它们逃命是个理,但是蛇怎么会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田埂?

分明是人,快要没过头顶的油菜,拦住了视线。好在我们看准了,闹出动静的是个人影,居然是吴有才。他一手提一只柳条筐,另一只手操起了一根半人长的宽竹片,正在拍打那些刚褪掉蝌蚪尾巴的小青蛙。有只小青蛙一抬头,准备冲他讨好一个微笑,不想他一竹片下去,砸得小青蛙皮开肉绽,两条刚刚长出的小腿还一颤一栗的。我们一侧脸,看到柳条筐里已经堆了半筐的青蛙,血肉模糊,好瘆人。

“青蛙不是害虫,怎么能这样?”小马不知哪来的胆子。

“回家,问你外公。”吴有才一副有理的样子,嘿嘿地笑着,一只脏乎乎的血手,没等身子站稳,就摸着小马的头:你妈还好吧?要不是该死的老杜,就是你外公,你妈不会嫁到山那边。

山那边好,哪像山这边,这么穷。

哈,小马,你信不信?闹不好你得喊我声爸。吴有才咧着嘴,笑声很大,还不真实:你等着,老子不日你妈,你怎么会喊我大?

一阵飞也似的惊恐脚步,是我们蹿得很远的身影,要是往远了看,快成了两只逃命的黄鼠狼,“流氓,念书念到猪肚子去了。”小马跺着脚,朝着远处的苍天吼起来:“呸!你等着,我小舅早晚捅了你这个龟孙。”

有谁想到,真是诅咒也咒不死的老天,有天,刚升的日头里,居然有了小马的脚印。居然他从那条山洞隧道里钻出来,白纸也没有他的脸那么白吧?小马把我拉到田野深处,以前暑假那会,这里可是我们的乐园,摸螺蛳、捉老鳖、罾虾罟鱼、钓牛蛙、挖泥鳅、掐河蚌似的没完没了。可此时正是秋天,一连多少天要人命的秋阳秋老虎,火辣辣的什么都烤焦了。小马没说一句,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吴有才,我操你妈,你狗日的再操我妈一次,我操你妈十回。”

一边骂着,小马一边做着牯牛与母牛交配的那种动作。“你头昏了?吴有才他妈,七老八十的死鬼,你操个头?再说,好多天没见吴有才了,生产队的鸭子让工作组没收了,全被公社干部私分,他们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苗,不是社会主义的草。可他们为什么吃苗,不吃草?”我大吼,小马不想听。他真是疯了,一口一个吴有才。“天杀的吴有才,跑到山那邊去了。”

小马这么一说,我才确认前阵子村上刮的“妖风”居然成真,那个被我俩诅咒成流氓的吴有才,居然到山那边的春风家倒插门,真要成为小马与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的继父。

“一想到吴有才,我恨不得捅了这个狗日的。”他们一家五个孩子,小马还是老大,居然最后得到这个消息,从山那边一气跑过来,兜头就遭了外公一顿臭骂;他想找小舅,可是小杜为这事与父亲闹翻了,一气之下远走山西挖煤去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两手空空还不如小马,小马好歹还有小舅留的那把军刀。那把军刀被小马磨得锃亮,面前一晃的时候,太阳一晃一颤地都站不稳当,与当初不一样的是,只是红缨染成了黑缨。

那个叫秋雨的小马父亲,从小身子骨孱弱,口味还重,成天死抠,好一口咸菜,身子活重,有病硬撑,一抬到医院拍个片子,医生只剩下叹气的份。这下,小马与我一样,成了没爹的孩子,好在他还有妈妈春风。可是,春风就是吹绿了江南,那一串葡萄样拖在身后的两儿三女,她一个年纪还轻的山外女子,又不是神。小马抱着弟弟妹妹,手臂伸展得再开,也箍不住他们四个。小马哭了,军刀向天上直捅,“我怎么还不长大?天哪,让我快快长大,长大了我们家就有大男人了,我不念书了,上山下地,脏活累活我都能干,老天你累不死我。”

小马的哭声,像是唱歌起了个头,比他只小一岁的小花率先呛出了泪。她就像是领唱的女高音,带领全家来了个大合唱,没有歌词没有旋律,就是一个哭,没完没了地哭。最后的休止符是春风叫停的,春风抹了把眼泪:“娘哪儿也不去,娘供你们长大了念书,像你爸一样有学问。娘死不了,你们都死不了;这一回,娘听姥爷的,以后,你们就喊老吴一声爸……”

“我不,杀了我也不,他连小青蛙都不饶过,还是好人?”小马吼了一声,迎面一个耳光,差点一个踉跄。小马长这么大,也没见老杜发火,“小狗日的,翅膀还没长毛,反了你?”

老杜这一巴掌,把山那边的那个家庭打出了几年宁静。让吴有才失落的一件事,就是春风悄悄出山做了结扎手术,这也让吴有才没了指望留个香火。吴有才发作的时候,看到渐渐长成男人模样的小马,还有小马不时在夜晚舞动的军刀,心底窝的火升到脸上,一转眼却冷却成慈善的笑。只有小花觉得,继父笑的样子挺温和,外公当初一巴掌扔过去,要不是她这个大妹妹带着弟弟妹妹一起跪在大哥面前,小马那晚已经离家出走。军刀被他藏在胸口,睡觉时紧紧抱着,三九天也不例外,仿佛锋利的刀刃,也让胸口给捂热,从此不再泛着寒光。

好长日子,我都快把小马忘了。老杜犯了酒瘾,只好过来找我,给的跑路钱渐渐多了。我快小学毕业,家里就是再穷,两分钱也叫不动我。老杜知道,有时三分,最多给过五分钱。只是横堆山与管家渡这两家代销点,再也不进那种大白兔奶糖,水果糖倒还有,只不过一块要两分钱。以前跑一趟路我们两人有了两分钱,挣的是两块糖;现在我一人挣的是三四五分钱,还只能买两块糖。只不过,以前我与小马一人一块,而现在买了块糖,我也想着嘎嘣脆地咬断,另一半摊在手上,有时也对阳光照照。回村路上,我对着那座快要遮住老天大半个脸的大山喊了声:小——马,过来吃糖啦。

喊声一次次地被大山踢回。老杜说,小马这浑小子,越来越不听话,老子带了几回口信,他都不想过来。他妈说,这小子着了魔似的,成天守在家里,提心吊胆地像只狗。

这一说,我有数了,是老杜这个当队长的撒了谎。小马与家里翻脸了,不仅与妈妈春风,甚至连外公也不相信。在小马眼里,除了我这个他一辈子认定的哥们,山这边山那边,除了几个弟妹,还有那个一去没了音信的小舅,似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好人。妈妈对他撒谎,外公也是,他哪配做生产队长?老杜越来越老,老得做什么事都没底气,处处求人。前几年吧,生产队散了板子,分田到户,不再有队长了。更重要的,村里有了代销店,是个回乡青年开的,还办了营业执照。常常地,老杜拎着半瓶酒从那里出来,喷着烟雾还朝我笑了下,那个意思是想摸摸我的头。现在,想摸我的头还真费劲,眼看着他一年年往下矮着,我的个头也不是当年的小马了。

等到小马再次从山那边过来找我,我已经去了山外的中学读书。说是读书,其实就是受罪。我是孤儿,学校免了学杂费,就是走读,中餐在学校吃食堂,我的光棍叔叔也给不了几个饭票,经常是一块咸萝卜,一顿三四两的米饭。往返路上,有时候不由得想起小马,我的腮帮子那里就会生甜,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大白兔奶糖的黏软或是水果糖的香甜。聪明伶俐的小马与我同一年级,只是学校里再也没有他的名字。听老杜说,小马到山那边的一所学校读初中,那是省重点,远比我们这所乡镇中学有档次。可是那天,我在放学路上,意外地见到了等在路口的小马,黑瘦黑瘦的,那张好看的脸庞平添加了些凶相,说话直冲冲的,问我开口借钱,一点也没商量的语气。

我哪有钱?我才上初二,中饭只是一块咸萝卜,有时就是半块臭豆腐乳,或者一小筷子咸菜疙瘩。

可是,小花肚子上长了瘤子,越长越大,二褂子也罩不住,老是哭,问什么话都不答一声。小马哭了,“要不,你陪我一趟,我去卖血,我那大妹妹怎么这么命苦?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时,我才知道,山那边的他那个家,发生了不少变故。现在的小马自打江山自登基,真的成了家主。一直病着的春风与吴有才大吵大闹了一场,好端端地说疯就疯了。那个没种的吴有才真是一个靠不住,趁着黑夜揣了几件衣服溜了,好几个月下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家的春播夏种,都是小马领着弟弟妹妹们干,村上本来他们家单门独姓,况且小马对谁都是一个不相信,看似没有锹把子高的一个小男人,硬撑门户顶天立地。面对哭成一团的弟弟妹妹,小马一扬手,那把坠着黑缨穗子的军刀,一声呼啸飞过,钉在大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都别哭了,先熬几个月,等秋天收了粮食,我去山西找小舅。小舅一回来,看好娘的病,我们家就不会倒,老子照样就是一条好汉!有哥哥我一口干的,你们不会喝稀的。”

一家人原本就这样搀扶着,没想到日子真是不给人活命,小花的瘤子越来越闹动静,大褂子几乎都遮不严实了。

治病救人,天大的事。去醫院摘瘤子,得一箩筐的钱,就是抢,也没地方去抢啊。

小马望着山那边,又回过头望着这片生长的田野。有鸟儿在飞,飞得好高,像是牵住了天地,好半天一动也不动。可是,小马不是鸟儿,我也不是。还是鸟儿好啊,哪怕只活那么几年,也能飞出大山,就算是一次,这辈子也够了。

可我们,真的不如鸟呢。

小马想去卖血,可没长成大人胚子,医院会同意么?我出了几个主意,甚至还想到偷李寡妇家的耕牛,可就是偷到手又卖给谁?最后,实在没招了,我劝他弃暗投明,“还是求你外公吧,小舅远在山西,别说去了,我长这么大也只有在地理书上听说过大同。小舅指望不上,外公当了这么多年队长,还不认识医生?”

小马一声干号,一脸的泪,飙得稀里哗啦。印象中小马何时哭过?应该是我这个孤儿才会哭,他那么倔强的性子,怎么会低头去求老杜?要知道,当初吴有才入赘,还有那记耳光,他曾发誓一辈子不理不睬这个烟鬼酒徒,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生没有这个外公。

一见面,还没说上几句,“怎么不早说,都火烧屁股啦?”老杜大喊一声,拉起哭啼的小马,爷孙俩一路跌跌撞撞,从山脚之下沿着山梁攀缘。一条新修的蜿蜒山道,在夕阳余晖下亮得如一只蚯蚓,人们已经不大从那条隧道里穿越山这边山那边,两道背影渐行渐远,前面的老杜直冲冲的,后面的小马一蹦一跳的。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老杜回到山这边,说没事没事万幸万幸,县医院就是大医院,多亏发现早,要不然外孙女小花的这条小命还真保不住,大不了借了点债,还有春风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村人自然欣喜,多年不见的笑容再次盛开在老队长脸上。只是我感觉到以前几乎戒掉的烟瘾,老杜重新接上火了,一支接一支的,特别是晚上,从不开灯的老杜,屋里的红光一闪一闪,让人仿佛看到夏的夜空,时常从我们头顶上缓缓而去的飞机尾灯。

假期一过学习看紧,我倒是忘了小马。有次,听山那边的一个中学同学说,他的一个小学同学,每天一起床就在磨刀,一到晚上手攥军刀,像狗一样山前山后地转,喊着嚷着要找姓吴的报仇,口口声声说要剁了那个狗日的。

这么一说,如果对上号的话,此人非小马无疑。可是怎么可能呢?当年那个见到蛇都往后躲的小马,就是刀架在睡着的继父吴有才的脖子上,他也不敢下手。想想一大家子娃娃崽子,女人还病着,别说吴有才这个好逸恶劳的老光棍,换成其他男人,山那边怎能留得住?除非小马他们家有矿还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只有好好读书,就像我们老师说的,家里要是没什么铁硬的人脉,要想改变命运只有知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想老师说得对,要是有空了就去告诉小马,军刀就是磨得再快,也做不成大事,现在哪有什么华山论剑,那都是武侠小说家们编书哄人钱的。遗憾的是一直没碰到小马,等我后来当兵、转业安置到县城上班,近二十年一笔带过,也只有过年有了假期,这才回老家看看。之所以这些年没怎么回老家,是因为老家没什么亲人,我的那个光棍叔叔有年随村民去北京打工,从此再也没见他有命回到村子。

真没想到,当年我那个中学同学说的确有其事。小马后来蹲了几年号子,因为与小舅探监吴有才,一句话没说,居然在监狱里捅了服刑的这个犯人。

那把被依法没收的军刀就是罪证之一。按理说,管制刀具不可以带到监狱,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瞒天过海,又是在监狱严防死守的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得手了。

一听这个消息,突然地眼前黑了,本是晴好的天,怎么有了层黑雾?我扬了扬手,哪有什么黑雾,眼前是一排排整齐的楼舍,改革開放红利初显,山这边日子好过了,听说山那边即将开发成5A级旅游度假区,许多极为考究的楼房也将面临拆迁。山这边几乎清一色楼房,只有当年老杜住的屋子还保持原貌,像是块补丁,又像个默默无声的考古工作者蹲在那里,述说着村子的历史。

这些年,小马时常来到山这边,一是看望小舅,二来商讨病情。如果说有三,那就是小马成了山那边的钉子户,光棍一根,谁上门讲理,他就剩下一个拼命,据说有次开了液化气瓶摸出打火机,做出了电影上那种同归于尽的造型,甚至都惊动了山这边的市电视台,最后还在山那边出了笔封口费,这部片子才被剪了。只是拆迁办一来,他就借故到山这边避避风头,人家有时过来找他,有时也去管家渡那家医院。那家医院里,小杜是老病号,没想到小马前赴后继。小马出狱之后,跟小舅去了大同挖煤,一干好多年,免不了地两人都得了尘肺病,有人从医生那里得知,他俩眼下看是好好的,就是浑身没力气,肺泡里呛着的黑水抽出来几十瓶子,弄不好也没几年活头了。

怎么会这样?难怪现在拆迁办的人也不大过来了,医生说得没错,这对舅舅外甥经不住熬,与其苦口婆心地做工作一直不见效,倒不如不闻不问让他们自生自灭——钉子户嘛,无非就是想多要几个钱,可是他们没那个命,他们经不起熬。

小马,原谅我,我来晚了。也只有我理解小马这些年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小马能活下来,是条汉子。小马太悲催了,从小死了父亲,母亲疯疯傻傻的有次还抱着小弟弟双双跳河,小妹妹让人贩子拐卖了至今没有下落,特别是大妹妹小花,花骨朵还没有长成的身子,就让人面兽心的继父糟蹋了……而他自己至今光棍一条,人到中年的岁数,剩下的也就没几年活头了。

听说小马烟瘾很大,医生吩咐说绝对不能抽烟,小马却不听医生的。既然想抽,到这个份上,也只好随他了。于是,我特地准备了两条好烟,是那种一百元一盒的九五至尊,一点火,就像是点燃了五元人民币。我想象着见面的那一刻,一嘴黑牙的小马面黄肌瘦,既不说话也不答腔,只是低头一个劲儿地吸烟,冷不丁牵出一阵咳嗽声,一咳起来头都要缩进脖子的那种难受劲。间隔儿,看我嘴上没有香烟,他把烟盒里仅剩的那支香烟,自己猛地吸上几口,又递给我……就像当年那颗被他咬成两段的水果糖,摊在掌心,折射着满天的阳光。

阳光出来了,怎么却朦胧着?原来,是泪水溢满了眼眶。

那家医院里,只有小杜正在输液,还有的是,小马的二妹妹一边服侍着。小杜说话很是费劲,二妹妹告诉我,要是没有顺路车子,小马过来一趟几乎不可能,他只能在山那边的一家私人诊所打吊瓶,守在那边的是小花。

那个二妹低头忙着,看着小杜一比画,二妹连忙接通微信视频,手机视频里的光线极为昏暗,有个脸色憔悴的女人,声音重重地问了声:有事?

我知道,这应该是小马的大妹,小花。我报上名字,对面却一声不吭,镜头闪了几下,最终对准了那个在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的小马。

手机屏幕上的小马半睁着眼,还是好看的那双眼睛,只不过眼里的内容有了些呆萌,像是水面上滴进了熟油,还冻住了似的。约莫等了吮吸半粒糖果的时间,我才听清了他的那句话,前半句声音蛮大,后半句则是有气无力:“就是说破天,老子做鬼也不信你们。”

莫非,我认错人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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