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天路上
2021-09-13贾文清
贾文清
工作在铁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工作是铁路单身宿舍的一名服务员。我和铁路最直接的接触,就是托一名当列车员的住宿职工带东西,然后我去接车,然而每次一走进车站,看见穿铁路制服,戴大盖帽的工作人员,我便不由自主地紧张,心里总有一种畏惧感。其实,人家根本没注意到我,是我一直盯着人家看。也偶尔有几次坐火车的机会,因手里攥着票,倒也不怕車站的大盖帽,却是一进站台就跑起来。明明离开车时间还早,也不是找不到车厢号,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在站台上狂奔乱跑,仿佛不这样不足以显示我坐了一次火车。
在做服务员之前,我是后勤部门的油漆工,绝大部分工作,就是拎着油漆罐到铁路家属区,给每一家住户的门和窗框刷油漆。夏天里,有时候也到沿线站区,给票房和公建房屋的门窗刷油漆。在车站,能看到直接和火车铁道打交道的景象。接触得最多的,是工务段和车务段。工务段的职工每天到线路上干活,风吹日晒,一个个被晒得又黑又红。辛苦不说,他们的工作要求还非常严格,铁轨之间的距离要精确到毫米。常看见一个人拿一把像卡尺一样的大尺子,卡在两股铁道上量尺寸。还常看见他们跪在枕木上,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声音。因此,每个人的对比服膝盖都是破的,打了厚厚的补丁。我以为他们在听火车开过来的声音。他们多傻呀,火车来没来问问车站不就知道了吗,用得着趴在铁轨上听吗?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集体瞪我一眼,没搭理我。
下班后,他们一般都在工区院子里,没地方可去,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吃过饭,就每人拿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蹲在门口听,听到天上升起星星,就各自回屋睡觉了。他们,长年累月守在这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要出去到铁道上干活,以保证铁道线万无一失。
是啊,当火车轰隆隆驶过,有谁知道铁道边有一群养路工,正默默地注视着前行的列车呢。
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车站的工作,那些值班员、站务员们穿着全套的铁路服,头戴大盖帽,手臂上还系着红色的三角牌,上面写着他们的职务。每当有火车开进或开出时,他们便拿起小旗走出室外,站在站台上指挥火车。我当然看不懂他们挥动红旗绿旗黄旗各代表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特别神气。威严地挥舞着旗子,火车或停或开或前进或后退,全听他的。每当他们指挥完火车往屋里走时,腰间的报话机便呜里哇啦地叫个不停。这也很令我着迷,如果我有一只报话机,有那么多的人给我汇报工作,我可能快乐得会在站台上跳起舞来。
然而,很快我就了解到,摇小旗的人表面风光,脑子却很忙。他要保证把每一趟停留的、开出的、路过的列车安全无误地发出去,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因而,他们的脑子里时刻记录着每趟车的车号、车次、进站时间、停留时间、发车时间,全部都是一些数字。要记住那么多枯燥的数字,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隔行如隔山。当我有一天真正走进他们,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时,才发现他们对工作的敬畏,对集体的维护,对荣誉的渴求,和对职业的尊重。大多数老职工都对自己的工作有一份自豪感。大多数青年职工都渴求学习技术,尽快掌握工作要领,以便有独当一面的本领。2001年,单位改制,我来到行车部门。我在客运段当过两个月的列车员,在车务段当过一个月的货运员,算是真正接触了铁路一线的工作岗位。在这里,一个铁路职工要身兼数职,一专多能。要和有关的单位部门接触沟通,要接受上级职能部门的各种监督检查,还要和形形色色的旅客货主打交道,应付各种各样烦琐又复杂的问题。因为铁路是个复杂的联合体,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岗位都是这个联合体上的一个部件,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非常重要。如果有一处不正常,就会影响整个机体的运转。铁路职工只要投入到工作中,他们都表现出超常的责任心来尽心尽力地干好工作。正是无数个普通的铁路职工,支撑起纷繁复杂的铁路运输业,使得无数辆客车或货车每天都在线路上安全正点地行走。冲着这一点,我们都应该向渺小又伟大的铁路职工致以崇高的敬意。
在一线行车部门工作,使得我大致了解了铁路系统的各种部门、多样工种,同时,更多地了解了铁路职工的生存状态。尤其在青藏铁路,我们称为“天路”。有多少人奔着天路的美景慕名而来,坐在火车上欣赏一路的风光。可又有谁真正了解过长年累月坚守在天路上的铁路职工?这里的寒冷,这里的缺氧,这里的寂寞和荒凉,只有他们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默默承受着。我们都知道青藏铁路有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隧道,为它像天梯一样悬挂在天路上而惊叹。可我们知道吗?在这个隧道里,一年四季行走着打冰除冰的打冰人,他们忍受着高寒、缺氧、黑暗和劳累,保证了列车的安全畅通。我们都知道,铁路穿过门源的油菜花基地,百里花海美不胜收,可我们知道吗?开着火车穿行于花海中的火车司机,却无暇看一眼窗外美丽的景色。因为,他要全神贯注地操作,不能有一点点分心。还有的司机,交路往往遇到的是夜班,以致在花海中穿行了几年,却从没见过花海的模样。
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铁路职工,朴实得如同道砟一样,支撑着铁路。
我看见过一位单身的母亲,独自抚养儿子,她放弃悠闲安稳的工作,主动报名上艰苦地区。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头上已有白发,身体也不好,可是,她义无反顾地来到高海拔的沿线站区,她要给儿子做个榜样。在艰苦的工作之余,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儿子懂事了、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虽然每个月她都在盘算着不多的工资,但是她很知足,内心充满了希望。
有一位儿子,出来工作后,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攒够一套房子钱,给母亲买一套房,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终于攒够了首付,房子也选好了,钥匙也拿到手了。他正喜滋滋地准备装修,母亲却没能等到住进去的那一天,去世了。母亲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他想让母亲住进干净温暖的楼房享受几天,然而,他的心愿最终没有实现。每每提起房子,提起老母亲,他便双泪长流,泣不成声。人世间的伤痛和悔恨,莫大于此。
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在艰苦的沿线站区坚守几年。和她一同上班的伙伴都调走了,唯有她留了下来。沿线站区的生活单调艰苦,她也没有闲钱买衣服,只是常年穿着铁路制服。恰巧有一次,我以局外人的身份路过她的车站,她正休班在宿舍看书。敲开门的时候,她并没有把我们引进宿舍,而是请到会客室,让我们稍等,她去换件衣服。
当她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已脱去家常衣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而且,她还化了妆,头发也精心梳理过,她以一种全新的面貌来迎接我们,笑容可掬地和我们交谈。她說:“看你们拿着照相机,一定是记者,所以我要打扮漂亮一点,拍出来的照片好看。再说,车站上经常也看不到一个人,你们来了,我特别高兴,就是想让你们看看天路上职工的风采。”我细细地端详着她,才发现,她原来长得那么美,在这个高寒缺氧,荒无人烟的小站上,她就像蓝天上飘过的流云,是那么高洁悠远;她就像寒夜中的一弯冷月,照亮了这里的雪山和草地;她还像雨后斜挂在站房外的彩虹,使寂寞的天空变得五彩斑斓。她是一朵盛开在天路上的雪莲花。
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很多。坚守在天路上的每一位铁路职工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不伟大,不崇高,但也不卑微,不渺小。他们行走在天路上,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支撑着这条地球上海拔最高的钢铁大道,并且让它正常运转,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旅客和物资在高原和内地之间顺畅往来。
我们的火车到达昆仑山口时,有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这就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曾经有无数次,我伏在车窗前浮想联翩:如果就此下车,穿过铁道,一直向着这片草原的腹地走去,会是怎样的景象呢?里面是不是荒无人烟,枯草凄凄,只有成群的藏羚羊在奔跑?或者,草滩的尽头是雪山,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连藏羚羊也难觅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真的走进了这片草滩的腹地,才知道,这里不是荒无人烟,不但有人家,还有集镇、学校、邮局、卫生所,等等,各类生活设施齐全。草滩上当然有藏羚羊,但人类和野生动物和谐生存,互不侵犯。
这里是玉树州曲麻莱县曲麻河乡,长江的发源地之一。在这里,除了有成群的藏羚羊奔跑嬉戏之外,还有国家登山基地玉珠峰、尕朵觉沃山,还有经历了上千年的古老渡口——长江七渡口,和隐藏在深山峡谷中古老得不知年份的古岩画。但是,当乡镇领导神情激动地给我们介绍曲麻河乡的旅游景点时,他们不说藏羚羊,不说七渡口,也不说尕朵觉沃山和玉珠峰,而是首先介绍青藏铁路。说铁路从他们的家乡经过,有多少公里的路程,这使得他们从未见过铁路和火车的牧民大开眼界外,还对他们以后的旅游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他们说:“玉树州有六个县,几十个乡,只有我们曲麻河一个乡有铁路。”听他们自豪骄傲的口气,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们的喜悦之情。
他们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青藏铁路的开通,给铁路沿线生活的农牧民群众,带来了巨大变化。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世界变得丰富而崭新。“铁路修到我家乡”不仅仅是一句歌词,它是真情流淌,饱蘸着青藏人民浓浓的感恩之心。
行走在天路,连绵的雪山、草甸、湖泊、牛羊马群,点缀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画里的风景,又比画里的风景更有韵味,更富想象力。这里有自然之美、生活之美、奋斗之美和心灵之美,这样的铁路,这样的风景,带给人的是美好和震撼。行走在天路,见证着真正的高原美,身为铁路人我由衷地自豪和欣慰,正是因为成千上万的铁路人共同筑起了“天路”梦,不畏艰难,奋战在高原一线,才有了今天这条美丽而幸福的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