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大凉山的列车
2021-09-12熊昱彤
熊昱彤
绿皮火车载着大凉山深处的村民,以及他们脚下的鸡鸭鹅猪狗羊,把隐秘世界里的他们带到了远方
外界对大凉山的想象,是险峻的地势,荒芜恶劣的自然环境,在这片大山中,神秘而古老的彝族人生活在千年的与世隔绝中。不久前,我终于有机会走进这片传说中的隐秘之地。
凉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部川滇交界处。大凉山是大雪山的支脉,群山海拔并不特别高,一般在二三千米,有个别高峰近4000米。我这次所到的美姑、昭觉和布拖县一带,既见起伏的丘陵,深深的河谷,也有地势相对平缓的山间平地。
凉山彝族自治州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关于彝族的族源,学术界的主流看法是彝族主要源自古羌人。彝族是个历史悠久的民族,也是西南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居住者之一,大约3000年前彝族祖先就分布在云南、四川和贵州等地居住。
凉山同其他地区的通商交往,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修筑的连接中原、四川与云南的通道——“五尺道”。在历史上,位于西南大山腹地之中的大凉山就是一个比较出名的地方,是通往云南和东南亚的重要通道,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数千年的光阴荏苒,远古时代的“五尺道”早已被铁路、国道和高速公路取代,车子行走在国道上,路边能见到正在修建中的高铁。
那条举世罕见的成昆铁路,沿大渡河,横贯大小凉山,在群山深谷中蜿蜒盘旋。在成昆线上,来往于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普雄镇和“钢铁之都”攀枝花之间的一南一北两趟列车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南下的5633次列车和北上的5634次列车均是旧式的墨绿色涂装的绿皮火车,这趟绿皮车将这片古老隐秘的世界同远方连接在一起。
一
从冕宁站上了绿皮车,冕宁到普雄之间走了4个多小时,停了14站,其中许多是没有等级的过路小站。硬座车厢里拥挤不堪,车票上写着的座位号自然也毫无用处了。火车过道、车厢连接处、厕所里,到处都是站着、蹲着、坐着的人。
这趟每日从攀枝花和普雄对开的绿皮火车,又有“扶贫列车”的称号。昭觉、布拖等偏远山区跋涉而来的彝族乡亲,登上这趟票价低廉的慢车,带着他们的鸡鸭鹅猪狗羊,还有大包的土豆、圆白菜、化肥和其他生活物资。铁路部门破例允许这些在中国其他地方的火车上绝对看不到的超常规现象存在,也让这趟绿皮车成了流动的彝族风情长廊。
火车呼啸着钻过一个个长长的山洞隧道。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车上有许多年轻人,那是回校的学生。疲惫的旅客对镜头似乎并不太在意。我同四个初中女生聊了起来,她们上初一,家在西昌,但在喜德县上学,因为户口在喜德。我送给她们两罐酸奶,下车时女孩非要塞给我一包橘子。
拥挤的车厢里,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抱着新买的篮球鞋。一伙小男孩在车厢连接处打游戏、抽烟。三个小学五年级学生,个子长得像初中生一样,其中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女孩对我说,“阿姨,我还没摸过苹果(iPhone)12呢,能让我摸摸吗?”
再往车头走,车厢地上一片鸡和鸭,脚下是大包的蔬菜:西葫芦、圆白菜、折耳根。兜售水果饮料小食品的小贩端着大箩筐挤过人群。
“为什么到冕宁去买饲料?”我问一个带着一筐公鸡的老太太。“那边价钱好。”她回答。
学生们在喜德站下车后,车厢变得空一些了,我终于能找个座位坐下。对面是一个28岁的年轻母亲,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喜德上小学了。
“还生吗?”我问她。
她犹豫片刻,“我们这边没男孩不行。”
车里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安静地坐着看风景。他们来自内蒙古,自愿到普雄支边教书,男孩教语文,女孩教美术,他们去年才结婚。
车到普雄,天色已经全黑,列车員在忙着为两只羊寻找“接站”的人。在这个列车车头,专门设有一节置放牲口的车厢。这位成都铁路局的乘务员已经在这条线上跑了20年。
二
行走在大凉山, 在集市、乡村、县城的路边,常常可以见到一些有趣的场面:“毕摩”和“苏尼”在为顾客作法术。毕摩手执法器,对着羊皮经书,口中念念有词。苏尼把一个鸡蛋打到碗里,根据鸡蛋显现出的特殊的“象”来占卜吉凶。
昭觉县柳且镇,逢八是集。集市很热闹,人们从四周赶来交易粮食、农药、蔬菜玉米种子、水果和服装。由于平日住得分散,集市也是当地人重要的社交场所。人们穿着漂亮衣服前来赶集,蹲着、站着,一圈圈地围在一起聊天。
一个卖公鸡的摊位前,不时有人买只公鸡回家,大概是用来请毕摩作法吧。一位来自金阳的年轻毕摩告诉我,他作一次法挣15元、150元、1万多的都有。我在布拖县城桥头看到一位刚刚给顾客作完法术的毕摩,在客套地推辞着顾客支付的50元。
毕摩是彝族传统宗教中的祭司,苏尼是彝族社会中的巫师。苏尼在彝族社会中的地位不及毕摩,从事宗教活动的收入也比毕摩低。
彝族人信仰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万物有灵。毕摩也是彝族中的知识分子,精通彝文和经书,也是彝族文化的传承和传播人。苏尼男女均可担任,不用懂经文,也不诵经和主持重大祭祀活动,主要社会职能是施行巫术,驱鬼治病。
彝族人还保留着自己的许多文化传统,但这几十年见证的更多是改变。上个世纪50年代末,川、滇大、小凉山彝族地区通过民主改革运动彻底摧毁了奴隶制度,彝族社会“跨越千年”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
我在彝族区走访期间,很少看到人畜混居的状况。原来的土胚房已经代替以整齐的砖瓦房,覆盖着靛蓝色的钢屋顶。在昭觉县地莫乡,村民在用地膜技术种玉米。他们锄出垄沟,撒进种子,再浇水铺上地膜。见到我在拍照,一个老汉走过来,用勉强能分辨出的普通话说,“国家,科学发展……”
在布拖县菲土村,到一个苏尼家参观,她正在做晚饭,盆里和好面,用刀切成馒头块,摆进大蒸锅里。村民的房子是政府翻修过的,贴了墙皮,刷了白墙,吊了顶。每家都有政府统一配发的一模一样的柜子。虽然每家还保留着火塘,但都是从来没烧过的样子,因为有了专门做饭的灶房。从院子里可以看到厕所里的冲水马桶,房顶上立着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
三
大凉山的山峰顶部多是浑圆平坦,少有陡峻的尖峰。山上生长着云南松、马尾松、云杉、冷杉和油松,山间零碎的平坦土地被种植上经济林木,远处的山上是一层层的梯田。
冬春之交,大凉山清晨浓雾弥漫。雾气中,身穿彝族传统披风“查尔瓦”劳作的人,是最美的画面。
美姑县和姑洛乡的马红村,位于大凉山深处,海拔2700米。葱绿的山谷,常年云雾缭绕,逶迤起伏的山坡梯田里点缀着牛羊。
大清早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背柴、背萝卜。秋天收的萝卜挂在大凉山特色的“萝卜架”上晾晒一冬天,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收下来背回家,喂牛、喂羊、喂猪。
把萝卜背回家的妇女,才卸下萝卜,又背上柴架子,三五相邀地结伴爬到村后面的山上砍柴去了。在浓雾弥漫的石头黄土山道上,男人赶着牛、羊上山,一群群的牛羊从身边走过。站在山顶,浓雾中传来一声声牛马的嘶叫。
村道上,四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去上学的路上。国家开展脱贫攻坚以来,在路网电网水网基站建设、一村一幼等教育项目上投入巨资,凉山彝族离现代社会越来越近了。
这里的田都是在山坡上开出来的,一小块拼着一小块。正午强烈的阳光下,一对年轻夫妻在推着电动铧犁翻地,他们的小女儿在地里玩耍。犁到了梯田的边缘,小伙子几乎悬空着身子奋力地推动着电犁,女人用绳子在前面使劲地拉扯着。在高低起伏的山坡上,我光顾了拍照,脚下站立不稳。正在上面一层梯田里干活的女子伸出手,一把将我拽了上去。那手,非常有力。
村里能看到“青山绿水,国泰民安”的红字标语,路边有垃圾回收房,里面堆满了垃圾。高低起伏的村路装上了太阳能路灯,村口有一个玻璃瓶子集中回收站,整齐码放着回收的瓶子。大凉山深处的山民,生活方式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昭觉县支尔莫乡有个“悬崖村”,村子建在与地面垂直高度达800米的山顶之上,这里的村民世代都要靠爬藤梯与山外联接。几年前,村民出行的艰难经媒体报道后,当地政府出资建造了一道通往山顶的钢梯,结束了彝族村民攀爬藤梯上下山的历史,很多村民也易地搬迁到了县城。
钢梯牢固坚实,但钢梯之路依然险峻。两根钢管,向内微微倾斜,爬起来又陡又滑,有几段几乎是90度垂直的梯子,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我攀爬了两个小时,距离村子还有一半的路。钢梯上,有一对夫妻带着大小三个孩子,背负着几十公斤的饮料、食品和杂物,走一段就得歇一歇,男人一邊走,一边用手机在直播。
曾经,复杂险峻的地势、传统的社会观念阻碍了这里的发展,使大凉山与外面的世界相隔绝。今天的彝族村落,人们通过电视、手机,接触到了很多从来没有过的新东西、新概念,随之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梦想。
(作者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本文所有图片由作者于2021年3月摄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
从攀枝花经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到普雄的5634号列车,是墨绿色涂装的绿皮火车。火车车窗不上锁,旅客可以随意开关。
每日从攀枝花和普雄对开的绿皮火车,又有“扶贫列车”的称号。昭觉、布拖等偏远山区的彝族乡亲,利用这趟票价低廉的慢车出行、采购牲畜、禽类和生活必需品。
昭觉县特口甲谷村,早上村民赶着牛羊进山放牧。
美姑县和姑洛乡马红村,一对年轻夫妻奋力推着电动铧犁翻地,他们的小女儿在地里玩耍。
美姑县和姑洛乡马红村,一位背萝卜的人努力想要站起来。
布拖县地莫村里的母与子。
“毕摩”舞动起长长的“天菩萨”,敲着羊皮手鼓,诵经作法。背景是用彝族文字写在羊皮纸上的经书。有学者研究发现, 中国的古彝文是世界六大古文字中唯一仍活着的语言,是世界文字的一个重要起源。
布拖县拖觉活牲畜市场远近闻名,交易者众多。
昭觉到布拖的公路边,上学路上的孩子。
美姑县和姑洛乡马红村,暮归的羊群和放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