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滇缅边境的北京姑娘和她的200多个孩子

2021-09-12樊朔

中国慈善家 2021年2期
关键词:景颇乐安榕树

樊朔

云南德宏的景颇山寨隐藏在滇缅边境的山林里。这里是几乎不为外界所知的少数民族地区。

2020年最后一晚,寨子里“榕树根之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在许下新年愿望前,他们要先穿过花叶拱门,把过去一年不喜欢、想抛弃的东西扔进火堆烧掉。这是榕树根创始人李旸和同事们、孩子们“瞎编”的一个举动,像是古老而神秘的景颇仪式。

出去上大学的、打工的、上职中的大孩子也回来了,围着一盏夜灯,弹起吉他,用载瓦语唱起悠扬的歌声。

过去12年,这样美好而诗意的瞬间在李旸的生活中并不少见。

2009年起,曾经做过外企律师和环保组织传播总监的李旸与丈夫乐安东往返于北京和景颇村寨之间,为那里的孩子们组织各种活动。2011年底,他们拿出全部积蓄在山坡上开挖地基,定居大山,创建儿童教育公益组织“榕树根之家”。

十年间,在面对现代化困境的边境少数民族地区,榕树根与两百多个孩子共同成长。

扎根

“榕树根”一词源于景颇村寨。

榕树是景颇族的神树,它从高处的枝干生出气根,深深扎入泥土吸收养分,给予几代人清凉。“榕树根”也像是机构和李旸的隐喻——他们从最繁华的都市来,深深扎进边境的泥土里,为当地的教育公益贡献力量。

常驻云南之前,李旸有典型的精英女性标签: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毕业,曾在外企做律师,后又在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和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委员会(NRDC)做传播推广工作。

李旸的丈夫乐安东(Anton Lustig)当时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教授。他是荷兰莱顿大学汉藏语系博士,1991年起就在滇缅边境做语言文化研究,是第一个系统记录景颇族载瓦语的学者,著有《载瓦语语法及词汇》(2010年Brill出版社出版)。用乐安东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不小心出生在荷兰的景颇人”。

2009年,李旸随丈夫第一次来到景颇村寨,这里的一切对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来说都很新奇。

这里要比她想象的更美,到处都是绿的。她第一次参加了目瑙纵歌,跳了几天几夜的万人舞,“第一次为那来自远古的神奇的音乐律动和民族文化强大的感召力所震撼”。

令她感到惊奇的还有当地的小朋友。生长在边境地带的亚热带丛林里,这里的孩子个个都是捕鱼高手,色彩感知力很强,“山上什么野果蘑菇都认得”。

李旸想给孩子们设计一些课程,充分发挥他们的天分。但她发现,孩子们连加减乘除和拼音都几乎不会,很多孩子在学校评价体系中是“差生”。

整个村寨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寨子里的村民大多以种植稻米和甘蔗为生,兼以狩猎和采集贴补生活,大量家庭人均年收入处在国家扶贫标准线以下。

当地外出打工就业渠道很少,即便走出去了,由于景颇文化与城市文明有很大不同,大部分年轻人也难以融入城市生活。

此外,由于該地区靠近缅甸边境,社会秩序相对混乱,遭受毒品和犯罪侵害导致的离散家庭多,原生家庭问题严重。不少孩子存在自闭、自我否定、厌学、施暴等心理问题,甚至从幼儿期就养成偷窃或嗜烟酒等不良习惯。

李旸决定为孩子们做点什么。之后两年,她几乎把所有年休假都用在这里,到德宏给孩子们设计有趣的活动、陪伴他们,其中不乏一些抽烟、打架、被学校开除的学生,甚至有一些小小年纪就有刑事犯罪记录的孩子。

他们与一所乡村小学合作,招募学生参与。校长十分开明,用载瓦语对孩子们说:“寨子里新来了外国老师和北京姐姐,他们带你们一起玩。”孩子天性爱玩,自然而然被榕树根的游戏吸引。

但她慢慢发现,短期的、蜻蜓点水式的启蒙对于景颇村寨的孩子而言远远不够。“我们做了特别难忘的夏令营,相处了10天,眼看着孩子从躲避害羞到能够和你大声说话、玩闹。他们刚刚释放打开一个闪光点,这时候我们走了,这种感觉非常痛心。”

回到北京后,孩子们总是给李旸打电话。令李旸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孩子专程打电话告诉她,“在加油站不能接电话,否则会起火。”这些看似无厘头的电话,背后是孩子们孤独的现实。“这些孩子太缺少家人的陪伴了,所以他们才会以各种借口打电话过来,渴望维系一个亲密的关系。”

举步维艰

2011年,李旸做了一个看似冲动但实际上深思熟虑的决定。她退掉了北京的房子,将所有家当打包成37个箱子搬来德宏。

李旸和乐安东计划在村寨开设课外活动中心,第一件事是寻找合适的场地。建筑师姚建俊专门为榕树根做了建筑设计。为了筹措建设资金,李旸拿出40万元积蓄,又向银行贷款30万元,加上向基金会等组织募集的款项,他们共筹集了接近100万元经费。

但在乡村建房不仅是钱的问题。

人手不够,李旸每天下工地和工人们一起挖沟砌墙。建筑工人看不懂图纸,李旸要先在设计师那里学会每一个技术细节,再用木板、筷子和砖头搭起一个实景模型,把每一步施工步骤演示给工人们看。

这些教学步骤一定要在师傅清醒的时候完成。当地人安逸,师傅们常常喝着小酒就把房子盖错了,李旸要不时在工地盯着。但错误总是不可避免,一些错误被发现时已完成水泥浇筑,只能请设计师再修改设计。

建筑工地上的事还没理顺,李旸又遇上了包工头贪污公款——按“惯例”扣下经费的1/3做“好处费”。李旸很气愤,盖房子的钱是他们毕生的积蓄、几十万的银行贷款和向社会各界募集善款所得,花出的每一笔都公示和向捐赠人负责。

经过曲折的官司追回善款和各种磕磕绊绊,榕树根之家最终落成了。

榕树根之家坐落在半山腰,是一栋由竹编、木板、砖石、钢架、玻璃等材料混搭组合的二层小楼,兼具景颇民族特色和现代建筑风格。一层有一间大活动室,这里既是孩子们的图书馆、电影院,也是舞蹈室、画室。紧挨着活动室的是志愿者和孩子们的房间,楼上则是李旸和乐安东夫妇的办公室、卧室。

村寨里有很多留守儿童,生活缺少陪伴。榕树根之家建成后,孩子们被不由自主吸引过来。一些缺少监护人的孩子也被吸引到榕树根,渐渐和李旸、乐安东生活在一起。

李旸曾经以为,建设榕树根之家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大困难。但实际上,运营过程中的困难接踵而来。

盖房让李旸和乐安东背上了连本带利50多万元的债务,此后他们一直通过个人兼职收入还款。榕树根的日常经费来源于公众个人捐款、99公益日等在线众筹、基金会和企业的公益项目款项申请,以及孩子们制作的艺术品义卖等。其中零散的个人捐款占榕树根日常经费的70%~80%。

多年来,榕树根一直探索平衡收支,依托榕树根之家提供研学接待服务。2019年,探索初见成效,榕树根有接近30%的经费来自于研学接待收入。但随着疫情袭来,这一项目受到很大影响,多个国际学校访学接待项目被迫取消或推迟。“目前最大的经费来源还是零散的个人捐助。”

文明冲突

李旸介绍,在过去11年里,榕树根陪伴200多个孩子成长,给他们提供免费的艺术课、课业辅导、营会活动,以及外出游学、职业探访和细致的生活照料。

其中有二三十名平时缺少家人照料的孩子,逐渐在非活动期间也居住、生活在榕树根,与榕树根达成了事实收养关系。榕树根承担他们90%以上的生活开销,志愿者老师们带他们看病、配眼镜、补牙齿、参加家长会、处理与同学发生的纠纷……

榕树根建成初期,李旸发现寨子里的孩子自信心严重不足,对学习极度恐惧。她设置了很多艺术类、创造力课程,通过游戏教学能够帮助孩子们重塑自我,重新找回对学习的乐趣。比如在小小摄影师课程中,李旸和老师们鼓励孩子建立导演意识,主动拍摄自己想拍的片子。

随着教学不断深入,李旸发现孩子们存在着各种深层次问题。

比如有的孩子有攻击性,有的有暴力倾向。“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完全看得到爱打人的小朋友实际上是受到父母争吵、家暴、校园霸凌等多方面的暴力传导,导致他们成为有暴力倾向的孩子。”

于是李旸根据不同年龄段孩子的特点设计行为边界、情绪管控等课程,通过小游戏教他们如何识别和接纳自己的负面情绪,如何合理释放情绪。课程清单几乎都是在磕磕碰碰的实践中不断被扩充的,其中不乏辛酸与无奈。

李旸告诉《中国慈善家》,早期外出读书的孩子会没有时间观念,经常迟到。在集体生活中,很难有边界观念,有的孩子习惯了在寨子里的生活方式,不经同意就拿室友衣服穿,室友生气他还会觉得莫名其妙。

李旸觉得这本质上是乡土社会自然状态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

李旸和同事还观察到,村寨的生活方式与城市高度脱节。以医疗状况为例,村寨中大部分家长的慢性病症诸如慢性胃炎等从来不处理,村民们常常小病拖成大病,被不具备资质的小医院、黑诊所骗钱,却对正规大医院望而却步。

榕树根专门设置了医院问诊流程课,带孩子们到医院体验就医过程,学会准确描述自己的病情,理解并谨遵医嘱。

在村寨生活中,老师们发现有些家庭卫生条件很差,部分女孩子遭遇过性侵,在恋爱中面临意外怀孕问题,于是他们就相应地开设健康课、生命教育课程,为孩子们建立两性平权观念,学习如何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

走出深山

经过榕树根多年调查,超过80%来自山寨的景颇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生活现状不满意,对未来深感迷茫。

第一次走出村寨务工的少年多为 14~16 岁,由于欠缺职业技能和社会经验,很难找到工作,即便获得聘用,平均每份工作能够坚持的时间也不足6个月。很多孩子在频繁更换工作中,有强烈的挫败感,常常自我否定,感到與城市人思维方式差距较大,难以融入城市生活。

有很多15~18岁的少女,因未能继续学业,也没有职业教育机会,面临来自家庭逼迫的早婚压力,有人“自愿”选择放弃努力早早嫁人。在城市打工受挫的少女,无奈选择从事性工作的也不在少数。

2016年夏天,榕树根“山村少年职业教育计划”正式启动。

李旸告诉《中国慈善家》,榕树根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们的课业成绩不占优势,可是动手能力强,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和特长,职业教育不失为他们未来的发展路径。

每年,榕树根会从申请者中选拔10名14~18岁学生为其量身定制职业教育方案。提供学费、生活费无息贷款,及必要的心理辅导、学业职业对接,帮助学生走出山村,接受建筑、舞蹈、烹饪、汽修、美发等五花八门的职业教育培训。

为了让孩子们真正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榕树根会组织职业探访,让孩子先了解这份职业。孩子们离开村寨进入城市前,李旸和同事们还要为他们开设城市适应、骗局识别等课程。“我们的课程都是根据需求生长出来的,之所以这么丰富,是因为之前有孩子在城市里确实遇到了各种问题,真实地吃过亏、受过骗。”

“山村少年职业教育计划”实施五年以来,接受资助的近50名学生中,已经有15个孩子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有三名老学员一边在榕树根之家兼职做老师、帮助弟弟妹妹们,一边在榕树根的支持下自主创业。孩子们对于未来有自己的计划,有的打算自己开网店,有的筹划依托榕树根之家接待研学团队,有的则开起了自己的小饭馆。

2019年是榕树根接待研学团队最火热的时候,高峰期时常常面临着人手不够的“甜蜜烦恼”,于是很多长大了的榕树根孩子们回来做志愿者。他们从前曾是在夏令营中被外来的哥哥姐姐帮助的小朋友,现在则是服务世界各地的学生、访客们来村寨研学的景颇青年。

李旸告诉《中国慈善家》,榕树根的平台继续为长大的孩子们提供创业支持,这个大家庭也使回乡的景颇族年轻人可以继续经营的自己的事业。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迷茫无措,因为成绩很不好被家人说一事无成,甚至走过危险的弯路,但是他们没有放弃。

“好的教育就是帮不同境况中的孩子远离恐惧,实现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感。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蒙尘的水晶擦洗干净,让它绽放光彩。”李旸说。

李旸、乐安东和孩子们在大榕树下。摄影/黄超

乐安东是荷兰莱顿大学汉藏语系博士,1991年起就在滇缅边境做语言文化研究,是第一个系统记录景颇族载瓦语的学者,自称“不小心出生在荷兰的景颇人”。

摄影/小武

2011年李旸做了一个看似冲动但实际上深思熟虑的决定。她退掉了北京的房子,将所有家当打包成37个箱子搬来德宏。摄影/毛虫

起初,这里叫做榕树根儿童活动中心。孩子们喜欢这里,觉得找到了久违的家庭的感觉,于是做了块“榕树根之家”的牌子挂到了门口。从此以后,这个名字被保留了下来。摄影/张维凯

榕树根之家的灯亮着,孩子们就很安心。摄影/张维凯

夜间狩猎活动,孩子们可能是景颇族最后的小猎手。摄影/毛虫

在小小摄影师课程中,李旸和其他老师们鼓励孩子们建立导演意识,主动拍摄自己想拍的片子。图/受访者提供

榕树根设置了很多艺术类、创造力课程,通过游戏教学帮助孩子们重塑自我,重新找回对学习的兴趣。摄影/李慧平

榕树根孩子们组成的街舞队参加了BOTY世界街舞大赛中国赛区预选赛。因为街舞,孩子们为梦想努力,收获了宝贵的成就感。图/受访者提供

2015年榕树根老营员5周年大聚会,在过去11年里,榕树根陪伴200多个孩子们成长,给他们提供免费的艺术课、课业辅导、营会活动,以及外出游学、职业探访和细致的生活照料。摄影/张维凯

猜你喜欢

景颇乐安榕树
榕树街121号
榕树
江西省乐安老年大学校歌
诗二首
民族英雄赵一曼之歌
来自银时空的纸条
目脑纵歌
榕树
景颇语播音主持人正确运用“句尾词”的重要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