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界奇人许渊冲先生(代祭文)
2021-09-12资中筠
百岁老人许渊冲的出现,总算提醒世人,清华之成为大学,除工科外,还曾经是一所多学院人才辈出的综合性大学
許渊冲先生仙逝!关于这位译界奇人,翻译泰斗,流传的事迹已经很多,我只是读者之一,读到过他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和少量译作,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但是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是最后获得他赠书的人,因此心绪难平,书以誌此奇缘,并代祭文。
6月初我忽然收到马国川君发来微信称:“昨天上午我在北大畅春园采访许渊冲先生,他说非常喜欢您的文章和译作,委托我送您一本签名书和唐诗宋词的英译本,等您回北京后,我再送过去吧。”我为之受宠若惊——我的文字,特别是译作,竟然入他的法眼!正考虑如何写感谢信,应该回赠他哪部拙著或译作。谁知回京后先收到他的讣闻,后收到他的书,竟成遗作,连道谢都来不及了。造化弄人一至于此!捧着沉甸甸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看着许渊冲手书签名,面对一盒十几本诗词译作——从楚辞经魏晋、唐宋到明清诗词,还有少量今人白话诗——怅然、惘然,思绪不知何所踪。
许渊冲的大名当然如雷贯耳。我与他曾无一日之雅,也没有通信联系,只有远远地心仪、敬佩,不敢谬托知音。在这里需要交代的是,我和陈乐民都常引用的西南联大皮名举教授的一句话:“不读中国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读西洋史不知道中国的落后”,最初就是来自许渊冲先生的回忆文章。
关于翻译,上个世纪90年代曾有过司汤达的《红与黑》十四种中译版本争鸣之盛举,译者都是高手,当然见仁见智,高下很难有定论。我从那次见证了许渊冲的翻译美学一家之言和他的自信和气势。无论如何,“翻译界泰斗”之头衔绝对是实至名归。从严复算起,中国不乏可称为翻译家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从外文翻中文。双向翻译,而且英、法两种外文,达到他这样水平,而又数量如此庞大的,可谓无出其右。方今常听说某人“精通”某种外文,或几种外文,实际上真正以外文为专业者深知,要称得上“精通”,在一定的深度上与母语一样运用自如,何其难哉!所以由外译中尚可,而由中译外,常需请以该语种为母语者“把关”、润色。杨宪益与戴乃迭贤伉俪珠联璧合的译作,即是明证。
译诗之难更是难于上青天。百年来中国翻译界能为此事而达到如此境界的,毫不夸张地说,非许渊冲莫属。我读到几首他译成英文的诗词,既合英诗之节奏、韵律,还传原诗之神韵,有些地方匠心独运,为之拍案叫绝。听说他颇为自负,对此类迻译有舍我其谁之气概,这也是一种坦荡,他有这个底气和资格,多数人还是心服的。当然他所主张的“意译”,在翻译界有争议,这是正常的。如今收到他馈赠的一大盒诗词译作,单是这体量就让我吃惊。最重要的大前提是对中国文学的深厚修养。每首诗都有原文,既方便研学者有所依据,也要经得起方家的评判。每一本都够得上专科博士生做论文的。此外他还有大量外译中的译作。在这样成就的基础上,他还下决心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尽管天不假年,未能完成,单是这雄心壮志和自信,非常人所能及。
上个月见到母校清华专为纪念110周年制作的大型视频,其中历届毕业生中有贡献的代表人物或群体一一呈现,发现全部以工科为主,少数理科,基本没有文科,唯一登场的文科生是百岁老人许渊冲。对他的介绍词是:让世界了解中国,却没有提到许先生另一面的贡献是让中国了解世界,这是重大的遗漏。实际上自有“清华学堂”起,无论哪个学科的无数先贤,其重大贡献是让中国了解世界,助中国走向世界。百岁老人许渊冲的出现,总算提醒世人,清华之成为大学,除工科外,还曾经是一所多学院人才辈出的综合性大学。那么许学长的最后贡献之一是为清华文科争光。
没想到马国川是最后一个采访他的,而我碰巧成为最后一个受到他题签赠书的人。这份殊荣,何其珍贵!
谨以此小文祭奠尊敬的前辈学长。
晚学资中筠
2021年6月20日
后记:读《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有感
上文发表后,粗粗浏览了一遍《日记》感触良深。首先,这显然是真实的、当时写给自己的日记,而不是有些名人成名后为发表而补写的。内容朴实无华,确实反映了当时大环境中的学生生活和自己的真实思想和心情。一个好胜心强、个性鲜明、爱读书、喜思考,还不乏自省精神的青年学子的形象跃然纸上。事无巨细都有记录。除学业外,结伴赏美景、下馆子、打球、游泳、下棋、打牌、看戏,以及买衣物花多少钱……等等。有挚友之间感人的情谊,也有对不喜欢的人的贬评。还有追女生、写情诗、自己的复杂心情(在这方面许学长似乎远不如对学业那样自信,总是犹豫不前,坐失良机,成功率不高)。这些都是花絮。最打动我的是他读书之广和独立思考的习惯。
大部分日记是读书心得。一部分来自课堂,一部分来自课外自己凭兴趣的阅读。他以课堂阅读比作“正规战”,课外随意的阅读为“游击战”。有大量上课后的评论,多数是心得,受启发,有所悟;也常有对老师的说法不以为然,读经典著作常有质疑。例如大学二年级时,有几个月的日记都提到读柏拉图《理想国》第x章,并对照中英文译本,认为中译本越读越糊涂,还是英译本清楚。对柏拉图的观点,有激赏、有质疑,并提出诘辩,与其他哲人对同一问题的说法做比较。诸如此类的内容贯穿于四年大学。
冯友兰先生的哲学课似乎对他影响较大,多次引用,并联系自己。有一处很有趣:冯先生提到人生由低往高的四个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人境界。有几天的日记思考自己属于哪个境界,认为自己已经超越“功利境界”——读书不是以名利为目的——但也还没有到达道德境界,因为缺点还很多,更够不上天人境界。最后自创了一个“兴趣境界”,认为自己就属于这个境界,凡事凭兴趣,而最大的兴趣就在于在不同文字间比较、迻译。这些文字刻画出了一个年轻人精神成长的轮廓。
我只知他通英、法文,从日记中还发现他还学过俄文,并喜爱俄罗斯文学,多次提到阅读俄文名著,曾一度想专门翻译俄国文学作品。学法文是在俄文之后。书后附有大学四年每年读的书单——是真的读过的书,不是虚开书单以炫耀,有日记心得为证——令人钦佩,也令我汗颜。因为本人也是清华外文系出身,还自以为属于喜欢钻图书馆的,而大学时代读书之广博远不如他,且多不求甚解,没有像他那样深入思考。同为大学本科毕业生,距离已经拉开了。若为自己辩护,还可以推在客观形势。他虽然是在炮火中学习,日记中经常出现日机轰炸,躲警报而停课之事,但是那时师生全神贯注于教与学,四年课程满满。而我赶上的是文科强弩之末,号称四年,实际学习也就凑足两年,而且后两年还要否定前期所学……随时想到写下这些,当然有许多事是无法比较的。
《日记》写到大三之后,一年参军的经历。当时政府号召大学生参军,情报部门特别需要外文翻译人才。许同学起初留恋学校的自由,不想报名。但又感到国家需要,不该如此自私,特别想到前已有同学参军为国捐躯,更加惭愧,于是决定报名。《日记》如实叙述这一思想纠结过程,真诚自责,令人感动。
许同学参军后与多数联大同学一道,被分配在“美国志愿空军”(按:这就是有名的陈纳德空军大队)第一大队,遇到的顶头上司,一位少校军官林秘书,竟也是清华出身,并在美国受过空军训练,学识渊博,文理兼备,而且文武双全,令许同学由衷钦佩。更没想到的是,那位林秘书通情达理,强调从军也需要提高文化,鼓励他们业余读书,在军队期间,如时间允许,还可到联大旁听课程和学术讲座,有时军队派车接送。与此同时,他仍有时间阅读文学著作(书后附录中有列出)。许的工作是将昆明行营的军事情报译成英文,送陈纳德大队长。有一次他翻译的情报上送指挥部后,经过综合分析,判定一次日军大规模轰炸昆明的时间,预先有所防备,美国空军及时迎战,保护了昆明居民,并重创日军。许同学与立功的飞行员同样得了一枚“飞虎章”。一年过后,去留自由,又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返校继续完成学业。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日记》中反映出同学之间的讨论,乃至争论,多为形而上的问题,例如对生死、宗教、某种哲理的看法等等,联想起杨振宁先生的回忆录中提到在联大学生宿舍中与同学辩论某个物理问题的情景。晚上已经上床休息,还辩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以至于爬起来翻书找证明。在读到这一段时曾感叹当时大学生的精神风貌。如今读《日记》,这一感触又油然而生。不知今日之大学生同学间经常的话题是什么?
《日记》所述只是一个人一段时间的经历,却内容丰富,能以小见大,对后人体验有血有肉的历史有很大帮助,常常出乎我们的想象。以上只是个人读后点滴感想,远不足以概括全貌,聊以抛砖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