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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芳村小说”的叙事策略探析

2021-09-10马航飞魏梓婧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叙事策略

马航飞 魏梓婧

内容提要:付秀莹是当下备受关注的实力派作家,其小说创作别具一格。她的“芳村小说”以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芳村作为叙述背景,讲述了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芳村人的生活。付秀莹凭借其独特的写作手法展现出她别具一格的乡土叙事风格。诗意化的叙事意象、个性化的叙事语言、多样化的叙事视角、散文化的叙事结构是付秀莹乡土叙事特色的不同侧面,这些叙事策略在相互交织、相互渗透中显示出了乡土小说的个性价值。付秀莹“芳村小说”对抒情传统美学的回归与追求,为当下书写抒情传统提供了新的思路,其独特的风格为乡土文学注入了新鲜的活力和生命力。

关键词:付秀莹  芳村小说  叙事策略

付秀莹是70后著名的女作家。付秀莹独特的芳村叙事使她在文坛上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她将芳村作为自己的文学根据地,其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的部分作品和长篇小说《陌上》都是以芳村为背景展开故事。付秀莹笔下的芳村代表着中国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乡村,透过芳村可以全览整个乡土中国。本篇论文试图对付秀莹“芳村小说”的创作进行全面的梳理和阐述,从诗意化的叙事意象、个性化的叙事语言、多样化的叙事视角、散文化的叙事结构四个方面入手,发掘其乡土小说的个性价值,把握其小说创作的独特意蕴。

一、诗意化的叙事意象

叙事意象在叙事作品中是一类特殊的艺术形象,它通过创作者的主观情感展现出来并使人获得审美体验。叙事意象在叙事文学中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如杨义先生所说,“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①因此,对叙事意象的研究尤为重要。付秀莹“芳村小说”的叙事意象丰富又独特,她的作品以清新脱俗的自然意象和淳郁古朴的风俗意象展现了诗意化的芳村世界。

(一)清新脱俗的自然意象

在当下的乡土文学领域,作家的笔触多深入到乡村的现实生活中,写人写事,而往往忽略乡村特有的风景。而在乡村中长大的付秀莹,对家乡的土地有着深深地眷恋情结。她对于乡村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她的小说创作回归了自然,极力描摹乡村清新脱俗的自然意象。自然意象在她的小说中被运用得淋漓尽致,风景的穿插恰到好处。正如曹文轩在评价《陌上》这部作品时说过:“在一个失去风景的时代,阅读她的作品,我们随时可以与风景相遇。”②的确,付秀莹的“芳村小说”用细腻的文笔勾勒出一幅幅乡村田园风光,完美地呈现出富有诗意化的芳村。恣意盛开中热烈又寂寞的零星野花,亮晶晶如银粒子一般的冬雪,堆堆如盛开蘑菇的麦秸垛,叽叽咕咕百无聊赖的母鸡叫声,高低起伏窸窸窣窣的虫声……这些风景都是乡村特有的印记,付秀莹用精致的笔墨呈现出了芳村风景的画卷,这幅风景画与人无关,是纯粹诗意化的描摹。

付秀莹笔下的乡村风景是芳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浸入芳村人的生活,与芳村人的内心紧密相关。乡村的风景是有生命、有尊严的,它们承载了人物内心丰富的感情,见证了人物的悲欢离合。如“月亮”这一意象在付秀莹的小说中尤为常见。短篇小说《翠缺》中的结尾以“月亮”作结:“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哩。翠缺想。”③翠缺对大战的非礼作出了不同于年少无知时顺从的反抗,将剪子刺入了大战的胸膛。小说结尾并没有直接点明大战死去的事实,而是巧妙地运用“月亮”这一意象。圆月象征着团圆,明亮却不圆的月亮从側面印证了大战的死亡,即将到来的团圆之夜不再团圆。长篇小说《陌上》第十三章的标题《月亮走,喜针也走》中就直接出现了“月亮”意象。结尾处同样以“月亮”作结,月亮跟随着喜针停停走走。付秀莹赋予了月亮拟人化的诗性特征,人物内心的情感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月亮是芳村的一部分,目睹着芳村人的喜怒哀乐,与芳村人一同书写整个芳村的命运。

在当下小说创作中,付秀莹的“芳村小说”诗意化地描绘了芳村清新自然的田园风光。这种风景的回归突破了当下小说诗性自然沦陷的困境,对自然意象的重视又重新回到了叙事中,使对庸常生活的书写变得有意境、有深度,脱离了庸俗感,展现了其小说创作的深厚功底。

(二)淳郁古朴的风俗意象

在中国文学中,“风俗画”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传统。不同的地域文化塑造出了不同的乡土风俗画卷,丰富了乡土作家的记忆画廊。在中国乡土文学作品中,许多作家都创造了自己特有的风俗画。鲁迅的鲁镇风俗、沈从文的湘西风俗、莫言的高密风俗……对风俗意象的描绘已经成了书写乡村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学史上这些经典的风俗意象并不是对实际生活中现有风俗的照搬模拟,更多的是来自于作家自身独特的审美想象,风俗意象在作家的笔下更加艺术化。付秀莹的小说创作延续了风俗画描摹这一文化传统,她的乡土小说以“芳村”为背景描绘出了一幅独具特色的风俗画卷。长篇小说《陌上》的楔子中提到:“芳村这地方,最讲究节气。”④付秀莹也不吝笔墨地描写了芳村一年中的重要节气:正月初五,点炮赶穷;正月初十,老鼠嫁女;正月十五,不看花灯,搭台唱戏;正月十六,游百病;二月二,送新鞋,吃“闲食”;寒食节,上坟烧纸;端午节,家家户户包粽子;七月十五,男人上坟,女人捏锡箔;八月十五,吃月饼……这些节气显然是芳村这个地域孕育出的独特文化因素。付秀莹笔下的乡土风俗是芳村人独特的生活理念和情感原则,在时间的沉淀中已经成为了芳村古朴而神圣的民间仪式。

一个地方的乡土风俗蕴含着当地人虔诚的生活信仰。如小别扭、傻货、瓶子媳妇、望日莲、难看、鸡屁股嘴等人名,体现着芳村的命名文化和民间智慧。再如短篇《六月半》和长篇小说《陌上》的《小别扭媳妇是个识破》章节中都提到的“识破”这一职业,芳村人把专门烧香请神的人叫识破,这一职业又和芳村的风俗密切相关。识破作为一种职业,它并不是班门弄斧、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而是芳村人对神灵发自内心的敬畏。

饮食文化也与乡村的风俗密不可分,芳村人的饮食习惯体现着当地的文化特色,孕育出了芳村淳郁古朴的民风。在饮食上芳村人是精致认真的,猪肉饺馅儿要加马生菜,这样才能将野菜的清香“逼”出来,花生油、鸡精、葱姜蒜末、花椒大料这些调味品一点儿不能少。做面要滴上醋、酱油、香油,再添上芫荽末子和一个溏心的荷包蛋。这些简单而又有独特地域文化特色的饮食习惯让芳村人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在食物中变得更加浓郁。

就付秀莹而言,她将风俗意象融入作品中,使小说更加贴近生活,更具真实感,乡村的灵性跃然纸上。

二、个性化的叙事语言

汪曾祺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⑤付秀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她钟情语言,她对语言有着天生的敏感与自信,语言之于她更像是一个熟悉的情人,她曾形容这个“情人”是“体贴,温暖,随意,却又激情暗涌”⑥的。付秀莹有着很强的语言驾驭能力,她将一个芳村世界写得活灵活现,“芳村小说”在她的笔下散发着乡土小说独特的韵味。

(一)方言的融入

方言,是一个地方独有的印记。比起城市,乡村保留了更为纯正的方言。方言的使用让乡村显得更为真实,让乡村生活变得更有味道。因此许多乡土作家都坚持方言的运用。如莫言《丰乳肥臀》中的山东高密方言、贾平凹《秦腔》中的陕北方言、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中的山西吕梁山方言……付秀莹从小生活在农村,骨子里与乡土生活有着天然的联系。方言是乡土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她对方言有着敏感的熟悉。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方言是芳村人彼此之间相互交流的语言,也是付秀莹展现芳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付秀莹从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中走出来,她笔下的“芳村”是以她生活过的村庄为原型塑造的,芳村人的方言也带有了北方方言区的余味。如《陌上》中的一章提到:“到了后晌,雨倒渐渐小了。”⑦其中,“后晌”就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方言。相比于“下午”,“后晌”更加具有了乡村的时间概念和生活情景,这样的时间词既带有浓重的地方色彩,又丰富了小说的叙述语言。再比如小说中多次提到的“待且”一词就是北方地区特有的方言,即“待客”之意。方言的使用使小说更加贴近生活,更有真实感和生活气息。饮食上的方言更是地地道道地体现出了方言的独特韵味,像“馏卷子”、“炸餜子”、“槽子糕”、“面叶儿”、“扒糕”、“糖瓜”、“果木”等这些有地方特色的美食用方言介绍出来更有浓烈的乡土气息。

(二)短句的运用

付秀莹有她自己独特的写作模式。她喜歡采用短句,往往几个简单精确的二字词语就能表达句子的内容。句子简洁明快,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如。短句的使用放慢了小说的叙事节奏,将芳村的样貌缓慢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使之逐渐得清晰,并将芳村的故事徐徐道来。如她的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中随处可见的短句运用。在描写饭桌上的情景时:“灯光在屋子里流淌,温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有一种肥沃繁华的气息。欢腾,跳跃,然而也安宁,也妥帖。”⑧叙述的语言是缓慢流淌的,语速很缓,语调很轻,简简单单的几个二字词语就展现出了饭桌上幸福温馨的画面。在“我”碰巧撞见父亲和四婶子的私情时:“我支起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什么。沉默,沉默之外,还是沉默。然而,在这粘稠的沉默里,却分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它潮湿,危险,也妩媚,也疯狂,像林间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潜滋暗长。”⑨句子很短,但整体的氛围很浓。“我”无意间撞见父亲和四婶子之间的私情,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危险、妩媚和疯狂。尽管句子很短,却极为贴切地形容出了周围异样的氛围,也隐隐透露出“我”的不安。

短句的运用在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尤为常见,这种贴近诗歌韵调的小说无疑增添了作品的诗意性。

(三)色彩与声音的结合

著名诗人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提出了 “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三美”主张。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大量的色彩与拟声词的运用使小说具有了绘画音乐之美,增添了小说的灵动趣味。

付秀莹的小说是有色彩的。色彩可以突出动静之态,也可以展现冷暖之感。暖而亮的色彩,画面是热烈奔放,富有动感的;冷而暗的色彩,画面是沉闷阴郁,更为静态的。付秀莹的“芳村小说”总体上的色调是明亮的,这种温暖而明亮的色彩增加了小说的温度。如《小米开花》中一段描写:“浅紫色的云彩在树梢上铺展开来……田边的垄沟里,零星开着几处野花,多是很干净的淡粉色,也有深紫色,吐着嫩黄的蕊子。”⑩浅紫色、淡粉色、嫩黄色这些明亮的色彩将简单平常的乡村画面点亮了,一幅夕阳之下的绘画呈现在眼前。

付秀莹的小说是有声音的。声音的感染力往往要强烈一些,小说中各色的拟声词绘声绘色地展现了芳村灵动而有诗意的生活。小鸡我我我的打鸣声、蜻蜓嘤嘤嗡嗡的振翅声、卖豆腐梆梆梆的敲梆子声等等,这些声音都是乡村的一部分,它们在付秀莹的笔下活了起来。

付秀莹的“芳村小说”更加注重色彩与声音的结合,两者的重叠交错,将芳村世界展现得活灵活现。在《陌上》的一章中有一段描写:

风吹过来,麦田里绿浪翻滚,一忽是深绿,一忽是浅绿,一忽呢,竟是有深也有浅,复杂了。有黄的白的蝶子,随着麦浪起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殷勤地飞。偶尔有一两只,落在淡粉的花姑娘上,流连半晌不去。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鹧鸪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一段描写,将色彩与声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忽浅忽深的麦浪具有了一种动态美,上下左右不停纷飞的蝶子将整个画面的动感进一步加强。黄白的蝴蝶与淡粉的花姑娘之间似乎是多情的,两者之间颜色的碰撞使画面的色彩更为浓烈鲜明。结尾处鹧鸪的叫声绵长婉转,使整个画面的境界更为悠远。

三、多样化的叙事视角

视角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它是“小说家为了展开叙述或为了读者更好地审视小说的形象体系所选择的角度及由此形成的视域”。付秀莹的叙事视角从来不局限于一种,她尝试多样化的叙事视角来完成故事的叙述。其“芳村小说”运用了全知视角、儿童视角和回忆视角,多样化的叙事视角丰富了付秀莹“芳村小说”的故事内容,同时也使小说人物更加贴近文本本身。

(一)全知视角:掌控故事,牵制情感

全知视角是文学创作中最为常见的叙事视角,也称零度焦点叙事。全知视角的小说中叙述者大于人物,叙述者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使故事的展现更为全面和彻底。

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最常运用的就是全知视角,其长篇小说《陌上》就是最为典型的零度聚焦叙事。在全知视角下,作者可以毫无限制地去安排小说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使故事的展开和人物的塑造更为自由和充分。如第九章《大全有个胖媳妇》中,先是写大全媳妇和大全商量着给自己儿子娶媳妇的事情,嬉笑中笔锋一转写到院子中大全养的鱼和种的杏树,指出这些都是生意人图的吉利。紧接着讲到了“识破”这个职业,介绍了村里有名的“识破”银花。这样一来,作者凌驾于整个故事之上,洞悉一切,芳村中的人物、故事、场景无不处于她的主宰之下,付秀莹站在全知的角度讲述了芳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仅梳理了人际关系,而且也展示了乡村的风俗和信仰。通过这种穿插的叙述,使得小说的语言容量随之扩大,小说呈现更为立体。她对芳村的人与事的描述看似是平常普通而不带情感,实际上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她对芳村浓厚的情感。

全知视角的选择也决定了小说的叙述节奏和情感态度,作者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故事,使小说人物完全融入到故事情节中,而作者与故事之间保持疏远的距离,使整个叙事节奏更为舒缓。如《陌上》的第十八章《老莲婶子怎么了》中,作者是将老莲嫂子的过去与现在穿插着叙述。老莲嫂子孤身一人呆在老房子里无人照料,听到屋外别人家媳妇的咄咄不休,她转而想到自己娶儿媳妇时的舒心痛快的头几年。转而时间又拉到现在,老莲嫂子看到院子里菜畦地种着的白菜,忽而又想到自家小子最好这一口。屋内咕噜咕噜烧开的水壶再一次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慌忙关火却不小心摔倒在地。由此作者顺势又接连着叙述老莲嫂子头晕目眩下如梦的幻境。在作者讲述的老莲嫂子现在的境遇和她回忆的过去中,老莲嫂子生活的近况更加鲜明地展现了出来。

付秀莹将全知视角运用得炉火纯青,跟随着她的视角,可以观览芳村世界最深处的景象。

(二)儿童视角:捕捉细节,净化丑恶

儿童视角是以儿童的眼光和口吻来讲述故事。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有多篇运用了儿童视角,如《爱情到处流传》、《小米开花》、《旧院》等。用孩子的眼光看世间万种,保有童真,蕴含温情。

兒童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是大相径庭的,儿童的视野也不同于大人的视野。儿童眼中所看到的往往会是大人所忽略的,跟随儿童的视角可以捕捉到一些微小的细节。《爱情到处流传》中,在家中发生变化时,“我”发现母亲对父亲“比从前更好,温存,体贴,甚至卑屈,甚至谄媚” ,发现一向不喜欢打扮的母亲竟也开始打扮了起来,发现平时在田地里疲惫、邋遢、委顿的母亲在周末父亲回家时却换了另一副面孔,干净、得体,甚至还用着当时极为奢侈的雪花膏。“我”对于这些细节的捕捉不仅可以直接地反映出这个家所发生的和以往不同的微妙的变化,而且也从侧面将母亲当时的情感与心境展现了出来,母亲深爱着父亲,她的隐忍和沉默是想用包容换回父亲的心。母亲情感的真挚和对爱情的执着通过“我”的观察更为深情地流露了出来。

尽管大人的世界复杂又残酷,但儿童视角下的世界总是天真单纯不含任何杂质的。通过儿童的视角来看待现实生活的诸多事情,会增添许多趣味,也让原本严肃的问题变得轻松了许多。《小米开花》中年幼无知的小米看见嫂子怀孕时一家人热切地关注便对坐月子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二霞对小米的性启蒙,建设舅对小米的性勾引,胖涛与小米的初次性事,这些事情都是危险又隐蔽的,但通过小米的儿童视角叙述出来,反而自然了许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对于男女之事的羞涩、好奇与紧张是真实的,尽管文中有隐晦的性描写,但是却并不给人一种邪恶之感,儿童的视角下显得更为干净纯洁。

(三)回忆视角:拉开距离,淡化悲痛

回忆是一种远距离的凝望,它将现实与之拉开一定的距离。时间可以淡化一切,距离可以滤掉曾经的悲痛、残酷。作者以现在的目光重新审视曾经的故事,更多的是饱含悲悯和包容的情感,增添了小说诗意化的色彩,这也符合付秀莹一贯的创作风格——含蓄蕴藉。付秀莹小说的回忆视角与儿童视角有所交叉,像《爱情到处流传》和《旧院》,既是写童年,也是写回忆。

《爱情到处流传》是通过“我”去回忆父母亲之间的故事。父亲和四婶子是有私情的,他们的关系严重破坏了“我”的家庭生活,对母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作为回忆的叙述者,将父亲、母亲和四婶子之间的故事碎片拼凑在一起,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文章中多处出现了“那时候”、“那一天”这种拉开时空距离的词语,也正是要将现在与过去划出一道界限。“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经过的同时也是自我治愈的一个过程,“我”最终也理解了他们每一个人,并且原谅了父亲和四婶子犯下的过错,与过去达成了和解。回忆视角的选择使小说整体的叙事氛围更加平静,也减少了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残酷现实。

中篇小说《旧院》也是一篇典型的回忆文章。相比于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旧院》所回忆的故事在广度和深度上更胜一筹。小说通过“我”这个后辈,讲述了生活在旧院中的两代人的生活与命运。不像《爱情到处流传》一般仅仅围绕爱情纠葛展开,《旧院》将一个家庭的兴盛与衰败,家庭中彼此之间的矛盾与纠葛都囊括其中。通过“我”的回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世事沧桑的变化。在“我”的记忆中,旧院“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 ,而如今的旧院“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狭仄”,这种今时不同往日的鲜明对比加重了小说所要表达的沧桑感。

回忆视角带着一种审视的眼光和理性的态度去描述过去,它是一种怀念,更是一种释怀。

四、散文化的叙事结构

文学创作体裁中小说与散文是两类较为常见也是较为重要的文学形式,虽然二者都包含叙事性内容,但是二者的叙事手法却截然不同。但不难发现,不少的小说创作会有散文的特征,如孙犁、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的小说作品。杨义先生将这一现象定义为“散文化小说”,即“小说的自由化,随意化,它把小说的环境化淡,人物化虚,情节化少,而唯独把情绪化浓”。对照此观点可以发现,付秀莹的“芳村小说”创作的确有散文化的倾向。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故事情节淡化,氛围浓化;另一方面是人物性格淡化,情感浓化。

(一)故事情节淡化,氛围浓化

传统小说情节一般包括“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这五个部分,小说通常会借助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激烈的矛盾冲突达到戏剧化的效果。而付秀莹的“芳村小说”则有意地打破这一传统的叙事规律,模糊故事情节,淡化矛盾冲突,着重渲染故事氛围,体现出一种更加接近散文的闲散舒适的风格。

《爱情到处流传》中有两段很鲜明的氛围的对比。父亲和母亲恩爱时:

母亲又侧头看了一眼父亲,心里就忽然跳了一下。她说,这天,真热。父亲把头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着手里的书本,说可不是,这天。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也不知为什么,心头就起了一层薄薄的气恼。她闭了嘴,专心捡米。半晌,听不见动静,父亲才把眼睛从书本里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凑过来,伏下身子,逗母亲说话。母亲只管耷着眼皮,低头捡米。父亲无法,就叫我。

在午后的院落里,母亲与父亲之间心照不宣地逗趣。这样一段描写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转折,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父亲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看似很乏味的互动,其实是极为默契的体现。简单的白描中透露出了父亲与母亲之间浓浓的甜蜜,午后院落被甜甜的爱意包围。而当父亲与母亲之间产生隔阂时,他们相处的氛围有了明显的改变。“父亲呵斥着,骂我们不懂事……母亲却忽然扭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光。父亲不说话。他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灯光跳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说并没有将叙述重点放在父亲与母亲的互动上,作者在几乎没有情节的叙述里极力捕捉了父亲和母亲的情态,并将之放大,着力营造他们之间带有悲伤,也有一丝尴尬的氛围,作品的感染力也随之增强。

付秀莹小说的结尾常常会有留白,故事情节往往戛然而止,这就赋予了小说一定的弹性和想象空间,并将故事情境定格,加重渲染了故事的氛围,使故事所要表达的情绪更为浓厚。《空闺》中双月忧心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与其他女人有染,不顾自己身怀有孕,和归家的男人行房,因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小说以“有性急的孩子已经在放鞭炮了,零零落落的。今天三十,过年了” 结尾,双月到底如何作者并没有交代,小说情节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而过年的喜悦与双月的痛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付秀莹将悲痛又凄凉的氛围定格在欢天喜地的大年三十,使得凄冷的氛围更为凝重,同时也进一步放大了这种悲痛情绪。

(二)人物性格淡化,情感浓化

人物是小说叙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也是小说创作的核心。传统小说重在刻画人物,突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在散文化小说中,作家简笔勾勒的人物是为小说的故事情节和氛围服务的。作家放大人物的情感,使人物情感的流动变化与小说故事的环境氛围融为一体。小说的人物塑造一气呵成,使得小说的结构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如。付秀莹的“芳村小说”塑造了众多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有各自的特点,其中女性形象尤为突出。她们的形象都是鲜活饱满,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构成了一条活跃在芳村的女性人物画廊。但是,付秀莹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不同于传统小说着重刻画人物鲜明的性格,而是突出人物在此时所处环境和所经历的故事中内心的变化,放大人物细微的情感,以此完成人物的塑造。

人物情感的外在抒发是由人物内在的心理变化而产生的,付秀莹擅长人物的心理描写,几乎所有“芳村小说”都会涉及人物的心理活动。小说人物在面对人、事、情時,总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内心的想法,这些心理流动牵动着人物的一言一行。如《陌上》第三章中翠台包饺子撞见了儿媳妇爱梨回家时的一系列心理流动:

翠台见了,赶忙立起来,摩挲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问爱梨怎么回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好像是不愿意人家回来似的,赶忙说,还想着你会不会在田庄住一宿呢。这话又不对。仿佛是多嫌人家的意思……爱梨说今晚包饺子?翠台说是啊,包饺子。脸上就有些热,好像是,趁儿媳妇回娘家,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偷偷包饺子吃,就赶忙解释说,正要给你电话呢,让你回来吃饺子。话一出口,脸上就更热了,一颗心突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倒真像是做了贼一般。

通过这样一段描写,将翠台内心的不安和外表的难堪展现得淋漓尽致。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中到处是人物的心理流动,即使写这个人物以外的事物,也是写这些事与物在这个人物心灵上的投影。人物的心理最能反映人物的真实情感,从这些心理描写中可以真切地看到芳村人质朴的情感。

在当今时代,社会转型下的乡土呈现出了新的姿态,乡土小说创作也随之有了相应的改变。付秀莹的“芳村小说”以芳村为叙述背景,展现了时代裹挟下华北平原一个小村庄中的人和事。她凭借其独特的写作手法展现出她别具一格的乡土叙事风格。叙事意象、叙事语言、叙事角度和叙事结构是付秀莹“芳村小说”叙事特色的不同侧面,它们并不是独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织、相互渗透,共同构成了一个鲜活立体的芳村世界。付秀莹“芳村小说”叙事区别于传统小说叙事的特点,追求诗意化、散文化的创作风格,显示出了她叙事的自觉。她的“芳村小说”叙事是对抒情传统美学的回归与追求,这为当下书写抒情传统提供了新的思路。作为“70后”乡土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之一,付秀莹“芳村小说”叙事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她独特的风格为乡土文学注入了新鲜的活力和生命力。

注释:

①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页。

②曹文轩:《付秀莹长篇小说〈陌上〉——富有灵性的个人创造》,《文艺报》2016年11月16日。

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第5页,第12页,第14-15页,第25页,第9页,第13页,第145页,第145页,第7页,第10页,第103页。

付秀莹:《陌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第396页,第36页,第59-60页。

⑤汪曾棋:《汪曾棋全集·卷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页。

⑥付秀莹:《拯救与被拯救——我与语言的私密关系》,付秀莹新浪博客,2014年8月25日。

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页。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56页。

(作者单位:马航飞,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魏梓婧,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资助项目“社会启蒙与文学思潮的双向互动”(项目批准号:16JJD75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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