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共眠
2021-09-10潘宜钧
潘宜钧
人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宿命,有时还迷信预感。
庚子年国庆中秋重迭,假期长,很早就有同事兴奋地规划出游,问到我,人就很木。30号下班还好好的,回家就感觉不适,挺到1号中午熬不住了,由妻弟送回荆州住进了中医院。在这里住院原因有二:一是1999年国家对医院进行分级管理,他们申报三甲成功我出过力,创作电视片《杏林春晓》,其主题歌还作了医院的院歌;二是离我的“书房”近。我知道除开头一二夜外,像我这种慢性病是允许回家过夜的。医生要求我住半个月,只得又休了一周的年假。这样,我与我的书便亲近了十多天。这么长的时间是自我们分开后的首次。
一个一生从事文学编辑和写作的人,没有了书房,离开那些视为命根子的书到另一个城市讨生活,是一种什么痛,恐怕很少有人能体味。妻在《知音》做主编,儿子要中考高考,无理由没单独的书房。我只好在内阳台上摆张桌子,一个只能放一二百本书的木架子。好长一段时间,习惯了独自在书房安静工作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但荆州的房子不卖,武汉的房子就不能买。搬家那天,我只取了字画文玩,家具一件没要,书则委托给亲戚,搬去在那借的一个20来平方米的房子。我实在不能忍受与它们分离的时刻。回汉的路上,亲戚打电话说,2000元的运费够,20条大蛇皮袋不够,运去也放不下。“卖,所有的杂志和阳台上堆着的书都卖!”那时,泪水已在眼眶打转,感觉是赤裸地躺在木案上,任别人肆意宰割。
书柜置满四围,只留一门,中间刚好可放一折叠床。每柜都是三层组合,分别是3-2-4格,每格可放两排书。因为是一楼,下有隔空层,不会受潮也不担心楼下——原宿舍楼下的同事就常上门警告:楼顶有裂缝了,预制板好像弯了。每日下午从医院输液回来与“宝贝们”相聚,像与久别的情人约会;至夜阑人静时,久久盯着它们,这一本那一套,往事犹如昨日,百感交集。
踏进大学校园时,刚粉粹“四人帮”不久,图书馆开禁,但只有文科生可借阅;于是找校领导死缠,直至从物理系转到中文系,如此,一本大部头也只准借两天,后面还有好多同学排着队呢。每开禁一批,书目在宣传栏里贴出来,总会在学校引起一阵骚动。晚十点寝室熄了灯,条件好的同学便打手电点蜡烛,没钱的就去街上路灯下看书,凌晨两三点才翻墙进校园,看一整夜天亮回校也是常有的。毕业时那些书竟能陆续出版了,一个月54元的工资,除留生活费都买了书。书店的人也混熟了,来了新书就打电话。几年后抗不住了,就只购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和三联的书。新杂志也不断涌现,《小说选刊》《世界文学》《作品与争鸣》《文学评论》《外国文学选刊》《译林》,等等,哪种都觉得好。虽然那时杂志一年的订费才十元左右,但加起来就不可承受,所以年底总厚着脸皮找财务室预支工资,食堂关门才意识到已没地方吃饭,也没钱回家过年了。可惜这些杂志一本没剩,连同我发了作品的十几本。近日有文友要帮我编集子,联系孔夫子旧书网又登了报寻,一共才弄回三五本。
有些书抚摸起来感情特别深。鲁迅、巴金、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人的全集,《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外国小说精华》《中华大辞典》《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辞海》等,这些书都是十数至数十册,尽管那时书便宜,但在没有存款的时代买回也是要下很大决心的,因为你只能在借钱或饿肚子之间做选择。每买一套用自行车驮回总要兴奋许多天,甚至激动得彻夜不眠。
有几套对我个人来说很有意义。《李自成》是大学期间学校举办写作大赛时,我的小说《洪大嫂》获唯一一个一等奖的奖品,除了它还有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和《古文观止》等,那时这些书都是难买到的。姚雪垠“文革”没受冲击,毛主席发话要他把《李自成》写完,书没出动静就闹得很大。《第二次握手》原有手抄本流传,此时出版当然抢手。这些奖品从校长手中接过时,上千双羡慕的眼睛看着我,让我这个穷乡巴佬几乎变成了“明星”。《辞源》是1985年创办《神州故事报》的纪念品。当时想找个来头大的人题写报名,主编常恒老师去北京找在《解放军报》当总编的哥哥常弓,常将军再请社长邵华泽给湖北省顾委会李尔重主任写信。这来头大了,主政过几个省的老革命,还被毛主席赞为“我们党的大才子”。带点什么不俗的礼物去取李老的墨宝呢?几个人苦思苦寻几天,买了这套刚出版的《词源》。《文化报》主编陈秀华老师带我们去李老家的,她和李老的女儿是朋友,否则那院子寻常人是进不去的。李老正在写他的《新战争与和平》,放下笔翻看一会,连说这套词典编得好。大人物的评价让我们动了心,用一整天在武汉三镇跑了好几家书店才一人凑得一套。
《文史资料选辑》(38册)和《剑桥中国史》(11册)是我最喜欢的两套书,得来却没花一分钱。1994年荆州沙市合并,宣传部办公室不够用,部里要我通知市图书馆把图书室的书报刊全部运走。我打完电话,部长说你不喜欢书吗,挑些吧,但不能超过一百本。我那个高兴啊,真的无法形容,飞跑去花工那借了辆板车,把这两套书拖回家。《文史资料选辑》是1959年周总理指示政协成立文史办写作编纂的,书名也是总理的题字,文章多出自特赦高级战犯和前两朝高官名流之手,每篇文章都独一无二极其珍贵。这套书原先限地市以上宣传部内部订阅,现在好像公开发行了,还续出了不少。我第一次读到溥仪写当伪满皇帝的经过、沈醉写的云南卢云如何起义、徐远举写的怎样残忍杀害杨虎城一家,杜聿明王耀武廖耀湘写的几大战役国民党军决策内情,就深深地被迷住了。万料不到这般天大的好事就这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患病谁都不愿,但书给了我补偿。这就是天道吧。歹运终会去,好事无恒久。这也是天道。要返汉了,望着满屋的书,每本都浸润过我的体温、心血和情感,心里五味杂陈。书与人的感情是世上最纯洁的吧,亲情爱情友情再伟大,终究是人与人之间的,是人情就必世俗,就会有付出、补偿、平衡和短长,手足反目夫妻成仇的多了。书于你则纯粹了,久放不理它毫无怨言;一旦亲近就会奉献你快乐、知识和智慧,绝不求回报。书与你的情义是恒久不变从一而终的,它才是你一生忠实的伴侣。
以后……你们将归于何处?我不敢想。但老去之人,他会有牵挂,会禁不住地想许多无用的事。传,两个儿子都学理工,在拥挤的都市他们也断不能辟个书房;捐,已于去年捐了几套给母校,其中有套30多卷本重新修订的《荆州志》,临送去时有文友出两万元也没给他;叮嘱校长可千万要保存好,仍不能真的放心,就像父亲牵念嫁出去的女儿。我想起了村里的刘老先生,他是城里下放的,有很多书,每被抄去烧时都撕心裂肺地号哭。我大学通知书下来后的一天,他背着人叫我去他那个草棚子,从床下掏出一套密藏的清末刻本《纲鉴》,极庄重地说等你畢业有了钱就卖你。第二年寒假回家,母亲说刘老倌子死了,听说临死时还问了你几时回来,“这老头好怪!要后人把几摞旧书随他一起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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