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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中的青春与革命

2021-09-10张均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利他主义革命青春

张均

摘要:家族、言情与“广州记忆”是《三家巷》最受关注的文学史贡献,不过从《红楼梦》借鉴而来的家族框架多少有泥古之弊,其难以被替代的贡献或更在于它对青春问题与革命问题的叙述处理。《三家巷》中的“新青年”是“大历史” 的产物,更是其实践者与创造者,他们势不可遏的分化亦透露出“大历史”视野下深厚的唯物论根基。周炳的“傻”牵连到 1950—1970 年代文学较少正面突入的革命利他主义(“不忍之心”) 问题,而其“博爱”则使此种利他主义兼有“互惠的利他行为”的特征,因而为革命夯实了可靠的人性论基础。如此种种,共同构成了《三家巷》之于当前文学创作难能可贵的话语资源与叙事经验。

关键词:《三家巷》;青春;革命;利他主义

在目前有关《三家巷》(1959)的文学史评价中,涉及 20 世纪 20 年代早期中共革命与岭南地方文化的“广州记忆”占有突出位置,新世纪以来相关影视改编(如电视剧《风雨西关》、粤剧《三家巷》等)也往往由此入手。不过,可能因为自己生长于农村之故,我对这部以广州都市生活为背景的小说较少共情。其阅读亲近感受,大不能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相比。甚至萧也牧一篇不太知名的短篇《秋葵》,也能以其“得意而忘象”之幽微妙处而让人对《三家巷》的浅显而少余味多生遗憾。当然,此番感受并非为应和今日之“去政治化”语境,相反,我以为革命至今仍是当代文学应对乏力的对象,新中国成立 70 年来尚未出现一部足以和革命的广阔、复杂与深刻相匹配的作品。由此着眼,《三家巷》却有其独特的、难以被替代的文学史贡献。这包括两层:一是《三家巷》对青春问题的发现与建构,二是它对革命问题的理解与处理。《三家巷》在这两个层面上经验发现与叙事建构的价值,都要重于“广州记忆”,更值得细加探究。

上青春与“大历史”《三家巷》扑面而来的,是 20 世纪 20 年代“大革命”背景下一代青年喷薄而出的青春。小说写道:“(这时)有六、七个年轻的中学生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来。头里走的一对是周炳的二哥周榕和陈文婷的二姐陈文娣,跟着走的一对是陈家的大少爷陈文雄和周炳的姐姐周泉, 其次是陈家的大姑爷张子豪和何家的大少爷何守仁,最后是一个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国字脸儿的同学,叫做李民魁的。他们在这个暑假期间, 经常晚上游逛之后,到三家巷来乘凉,一面谈一些国家大事,一面谈各人的未来的梦想。”(《三家巷》,第 31 页,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2 年版; 以下皆同此版本)《三家巷》所叙,即是这批青年在 20 世纪 20 年代的青春史。与现当代文学史上多数以青春为主题的小说一样,《三家巷》中的青春,亦非赤裸的无所依附的青春:这是一群被现代中国建构实践所冲击并参与这一实践的“新青年”。他们的青春也是当代文学青春叙述传统的一部分:“青春就是飞扬的,是不受传统拘束和规则压迫的。无论是王蒙的《青春万岁》还是杨沫的《青春之歌》,青春都是这种革命话语下的‘冲破’‘打碎’和‘前行’的形象;而新时期以来,《人生》的‘忏悔面孔’与《摇滚青年》的‘现代面孔’,赋予‘青春’忧郁的历史气质和未来想象的现代性意蕴。”[1]显然,《三家巷》,不是这种青春叙述传统的开创者。在它之前,不仅有《风云初记》《保卫延安》《上甘岭》这类同时代“前文本”,而且还存在着《莎菲女士的日记》《家》《财主底儿女们》等久远的文学史记忆。对此,夏志清一语道破:“在(《三家巷》)前半部,作者不但对五四时代的青年, 流露出深切的同情和了解,而且在描写他们的态度和理想时,笔触是一种怀旧式的写实,令人读来兴味盎然。”[2]究其实质,《三家巷》之“新青年”与此前“五四时代的青年”们,具有高度相似性:他们都是尼采所批评的“历史的人”,“他们对过去的看法使他们转向未来,鼓舞他们坚持生活,并点燃了他们的希望:公平即将到来,幸福就在他们正在攀登的山峰背后。”[3]更准确地说,他们是与现代中国诞生史同构共生之人。他们是“大历史”(History)的产物,更是“大历史”的实践者与创造者,恰如小说中陈文雄沉着有力的宣告:

为什么青春那样可贵!咱们有能力,有青春,有朝气,那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的!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到了后半个 20 世纪,那时候,三家巷,官塘街,惠爱路,整个广州,中国,世界,都会变样子的!那时候,你看看咱们的威力吧!世界会对着咱们鞠躬,迎接它的新的主人!(《三家巷》, 第 61 页)

这样的青春显然与新世纪以来文学中的青春

迥然相异。后者(如《致青春》等怀旧电影)是“去历史”的:其中“所谓的‘大历史’都被简化或淡化处理了,个体化的、细节化的、偶然化的、平民化的、生活化的‘小历史’(history) 凸显出来”,这“不是指这些影片没有历史,而是指没有‘大历史’;不是说个体的生活中完全缺失‘大历史’,而是说‘大历史’与‘我’无关,与‘我’的生活内容和关注点相距遥远,因而成为‘异己之物’。”[4] 欧阳山对青春的理解不同于此。他几乎希望《三家巷》中每一青春细节都融溶在“大歷史”中,成为历史整体性与总体性的具体构件。周榕、陈文雄、周炳等“新青年”,用“大历史”眼光重新理解了自己的时代,并在历史结构中找到了自己的主体位置。

就此而言,《三家巷》是当代文学中一部合

乎常规的作品。不过,“常规”恐怕并非欧阳山的追求。即便在 1950 年代,《三家巷》的青春叙述也力求有所突破。依笔者之见,《三家巷》在呈现“大历史”视野中的青春时,有两层突破的努力:(1)青春与家族的嫁接;(2)青春的历史分化。前者勉力为之、差强人意,后者则颇可见《三家巷》异乎寻常的深刻。

与《青春之歌》《红岩》等不同的是,《三家巷》的青春叙述完全置诸家族框架完成。小说给人的感觉,“大革命”前后的广州与中国,似乎都凝聚在何、陈、周这三户人家子弟之中,所有日常生活与重大事件都围绕着他们而展开(兼带地还涉及胡家、区家)。这当然是有意设置的结果。究之现实,广州并无一条真实的“三家巷”,下层出身的欧阳山也不曾结识何、陈这样的富贵家族。《三家巷》的家族设置,更多是向古典文学(如《红楼梦》)积极借鉴的结果。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借鉴并无太多可取之处。一则作为近代口岸的、华洋杂处的广州,人口簇聚,海内外各种政治势力犬牙交错,家族在其中早已失掉它在王朝时代(如《红楼梦》)和乡土社会(如《白鹿原》)曾经拥有的巨大影响力。无论是 1927 年“大革命”还是此后中共革命, 其优秀青年皆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诸如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等政治人物,其革命历程既不依赖家族,也不受限于家族。可以说,家族在中国革命中完全不具备它在《红楼梦》中所具备的介入、影响政治社会变迁中的结构性能力。在此情势下,《三家巷》仍然生硬模仿《红楼梦》, 将与“大历史”迎面相遇的无数青春拉回到家族框架之中,不但人为窄化了青春的广阔内容,也拉低了小说再现时代的格局与境界。

不过,尽管有此等袭古、泥古的弊端,《三家巷》有关青春的历史分化的叙述却有其不可复制的社会深度。这突出地表现在小说对“新青年” 群体分化的深描。出现在“三家巷”中的一批意气风发的“新青年”,短短数年即在剧烈时代变化中走向分化与决裂。若论青春的聚散,《家》《青春之歌》《白鹿原》都曾涉及,但《三家巷》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以最大气力刻画了“新青年” 分化的深刻社会结构原因。“新青年”们的短暂“同路”和最终分道扬镳,不是因为诡谲难测的天数,亦非因于思想认识的不同。后者,是《家》《青春之歌》《白鹿原》所认定的青年分化的主要根由,但在《三家巷》中,思想分歧虽然存在, 但却是结果而非原因。那么,原因何在呢?这在这群“新青年”刚出场时就已见端倪,如在讨论如何救国时,“把旧的政府,旧的社会,旧的家庭,旧的人格,通通给它一个彻底摧毁”“振兴实业”一类“谋略”都得到呼应,但周榕有关“办好工会”“替他们(按:劳工)争一争待遇”的建议,立刻就遭到反对:李民魁和张子豪还没说话,何守仁就抢先驳斥了。他使唤恨恨的,不友善的调门说道:“那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周君虽然有仁人志士的心肠,但是太偏颇了,太过激了!”(《三家巷》, 64 页)

这意味着,姻亲、表亲、同学等关系,都不及现实利益考量重要。位置决定想法,地位不同、利益考量不同的人在抽象问题上或可虚应故事,但一旦涉及具体现实问题,便不能不是敏感而不宽容的。周榕与张子豪等的争论在表姐妹中也发生了。对于工人是否重要的问题,商人家庭出身的陈文婷和来自做工家庭的区苏同样互不相让。这些当然不是意气之争。实际上,倘若处境不同、诉求不同,个体的世界观及人生选择自然会相去甚远。张子豪、陈文雄等之所以不赞成周榕的革命言论,并最终走上与周家、区家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主要不是因为思想观念之异,而是有着切实的实际利益考量。小说写道:“李民魁在国民党党部里面做事,穿着中山装,浑身上下,都闪着棕色的马皮一般的光泽;张子豪从中学毕业之后,又进了黄埔军官学校第二期,出来当了军官,因此穿着姜黄色呢子军服,皮绑腿, 皮靴,身上束着横直皮带。这两个人都十分神气。”(《三家巷》,第 95 页)等到张子豪当上连长以后,他的生活消费立即升级:

(他)把旧房子退掉,另租了一幢新洋房的二层楼居住。这里是朝南的一厅三房,十分宽敞。旧的家具都卖掉了,换了全新的藤制和杂木家具。他和陈文英都换了新衣服,他们一个七岁的男孩子叫做张纪文的,和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叫做张纪贞的,也都全身上下换了新衣服。连招待客人的“雅各”牌饼干,“新基士”金山橙子, 伦敦制造的杏仁奶油糖果,“斧头”牌白兰地酒等等,也都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好像这一家人是刚从别的星球来到广州似的。(《三家巷》, 第 149 页)

这是比任何观念、信仰都更为结实有力的存在。对此,陈文雄说得一针见血:“大姐夫为什么拥护蒋校长?道理很不复杂:这房子、家具、衣服、食品,蔣校长都给换了全新的,连我这两个小外甥都重新打扮了,为什么不拥护?”(《三家巷》,第 151 页)在现实中,心系“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的“高尚之士”总属稀少,大多数人都未脱出黑格尔的断言:“个别兴趣和自私欲望的满足的目的”“是一切行动的最有势力的泉源。”[5]即便是《三家巷》中“有朝气”“锐不可当”的“新青年”们也不例外。奥威尔曾将人群分为三类:“上等人的目标是要保持他们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标是要同高等人交换地位。下等人的特点始终是,他们劳苦之余无暇他顾,偶尔才顾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事。因此他们如果有目标的话,无非是取消一切差别,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6] 细细考量,《三家巷》中“新青年”们除个别人物外,大都并未脱出黑格尔、奥威尔之于人性的深刻观察。这无疑接近普遍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敢于、愿意背叛自己群体利益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身体比语言更诚实, 他们最终都会选择于自己有利的政党和道路。而陈文雄、张子豪、周榕、区苏等“新青年”们既然在社会上所居位置、生存处境各有差异,那么他们最终的疏远、分化就是必然的。比较起来, 青春时期的有关“救国”“人格”一类的热血誓言,就往往如同幻影,很易被现实戳破。

这几乎是一代又一代人反复发生的故事,《三家巷》忠实地呈现了它。这也是“大历史” 视野的结果。“大历史”视野不仅是对于历史变迁的整体性、总体性理解,也包含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介入当代作家“深入生活”实践以后所形成的唯物论眼光。从此眼光看,在绝大多数人一生中,与经济、政治直接相关的利益考量终究会战胜几乎一切理想和信仰而构成其行为逻辑。这是冰冷的观察,然而对于意气风发的“新青年”们而言,这又是青春、成长中的撕裂与阵痛。其势不可遏,且多和爱欲相互背离,由此构成了生活中最深的苦痛。用陈文婷的话说即是:“一个社会好好的,有家庭,有亲戚,有朋友,怎么一下子就能划成四分五裂!”(《三家巷》,第 188 页)在当代文学中,能将青春在现实“大历史”中的撕裂表现得如此及时而深入的,少有能和《三家巷》相比者。《三家巷》所以能够如此,与欧阳山的坎坷身世是有关系的。欧阳山出身贫苦:

养父是个小职员,常常失业,赋闲在家,曾到北京、西安、镇江、上海等地谋生,欧阳山从小就跟他到处奔波,四处流浪,这种穷愁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使欧阳山接触过很多下层社会的穷苦人,开始认识了光怪陆离的社会现实。[7] 显然,久处下层社会、长期深陷困境的欧阳山,并不迷信观念的力量。《三家巷》因此与《青春之歌》《白鹿原》差异甚大。《青春之歌》中的白莉苹、王晓燕、李槐英和林道静,或殊途或终同归,主要因于观念认识的深浅有异,《白鹿原》中鹿兆鹏、鹿兆海、白灵、黑娃等幼年玩伴后来踏上迥异人生,也主要出于信念差异或变化,但在《三家巷》中,观念、信仰却不如利益强硬有力,后者犹如一把利刃,剖开并击碎了那些一度以整体形态出现的青春。

当然,从“重写文学史”眼光看,《三家巷》的此种深刻,不过是套用阶级论模式而已,“阶级意识的兴起打破了三家巷的平静安宁,情同手足的三家巷小儿女由此走向分裂,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将接受阶级意识的洗礼,‘资产阶级’与‘地主阶级’行将覆灭,新生的无产阶级将成为历史的主人”[8],甚至是封建意识的残留,“‘三家巷’里的三姓青年,其政治立场截然分化,人生追求也各有归宿,命中注定要子承父业:其中周家的后人周炳,加入了码头工人的行列;陈家的后人陈文雄,做起了兴昌洋行的经理;何家的后人何守仁,则当上了教育局的科长!这种‘龙生龙凤生凤’的世俗逻辑,以‘有其父必有其子’ 的宿命论思想,去合理张扬着出身决定一切的阶级论思想,进而使红色叙事被涂抹上了十分浓厚的封建色彩。”[9]这些批评不能说没有道理,《三家巷》的确以“阶级”为核心组织叙事,但如果我们不把“阶级”预设为一种人为的与生活毫无关系的概念,那就不难发现,“阶级”之所以高频率地出现在现代中国历史事件与文学叙述中, 恰是因为它可以凝练相当数量和相当比例的民众的生活逻辑。甚至,当欧阳山将“阶级”主要落实在现实利益考量而非抽象信仰时,“阶级”更是一个深刻的极具现实解释力的观察框架。对于周炳、周榕等从“新青年”群体中的离析而出,《三家巷》的叙述就显示了它的深刻:周炳兄弟走上革命之路,并非因为共产主义书籍启发或他人引领,而是来自他们自己在生活中的磨砺和思考,如“对于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是否应“摧毁整个旧社会”“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生活”的问题,是区桃牺牲以后周炳所产生的“新的想法”(《三家巷》,第 142 页),即便读《共产党宣言》,他也是把“里面提出来的问题,一个一个的重新思考起来”(《三家巷》,258 页)。此外, 他想从打铁铺、手车修理店、裁缝铺子、糕饼作坊、皮鞋作坊里“多找几个人”“跟咱们是一模一样的人”(《三家巷》,第 283 页)的想法, 也是他在经受现实挫折以后想到的。以此而论,《三家巷》是重返了阶级论最初的文学史时刻: 它是对“五四”以来“大历史”视野的承续,更是对它的反抗与突破,是立足于唯物论眼光的对于世界的重新发现。

革命与利他主义《三家巷》中的青春与“大历史”相勾连, 尤其周炳兄弟的青春,则直接与革命相关。作者甚至希望通过《三家巷》中的青春叙述来讲述一个民族诞生的寓言:“我的本意是要反映一个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一个以无产阶级为核心的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但是我不敢说,我到底写出来了没有。”[10]就此而言,《三家巷》除了题材较为特别(城市工人革命)之外,似乎并不能与同时代文本有大的区别。1950—1970 年代的文学,几乎所有作品都在讲述“人在历史中成长”的故事,与林道静、梁生宝、吴琼花等“当代英雄”相比,周炳的“成长”似乎并无出奇之处。甚至,由于周炳作为“闹革命的贾宝玉”的事实存在,《三家巷》还格外招致了诸多訾议。不过,以我之见,这些訾议多少也是忽略了周炳与其他“当代英雄”之区别的结果。《三家巷》对周炳这一“当代英雄”的刻画,是从他的“傻” 开始的。对此种“傻”,《青春之歌》《创业史》也有涉及,但不似《三家巷》这样突出地以之形塑周炳这一形象。然而周炳的“傻”,与其说是一种特殊的个人性格,不如说已涉及对中国革命的本质性把握。至于周炳与贾宝玉相似的“博爱” 风格,其实也与革命的“傻”多有内在关联。对此,以往论者多示以不屑,对其间包含的有价值的叙写的关注毋宁是不多的。

小说开端,少年周炳即被街巷邻里和父母以傻子相待,被认为是“只有漂亮的脸孔,没有头脑,没有灵魂”(《三家巷》,第 16 页)。当然,他的“傻”不是因为智力不及,而是因为“一点不通人情”(《三家巷》,第 8 页)、不晓势利。比如,还在学堂念书时,他就不满意老师关于梅花鹿是蠢的、“不念书的人都是愚蠢的”等说法。到陈家做干儿子时,因为替使妈阿财姐证明陈万利确实追求阿财姐而被陈家赶了出来。到震南村帮何家放牛时,又偷偷用何家财主的米谷帮济胡源一家,结果又被辞退。一路下来,周炳名声变得非常不济,从“傻子”变成“秃尾巴龙”,最后变成“废料”。不过,周炳的“傻”真的只是傻吗?其实不然,他的“傻”的根底,实包含着对世界上诸多被不公正对待的事物的深切同情。他帮阿财姐顶证,即是出于同情与悲悯:

周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见她凄凉苦楚,也就陪着她掉眼泪。哭了好大一会儿,阿财才开口说:“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问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诉苦。她说老爷骗了她,答应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赖账。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顶证,咬定说实在有那么一回事,不然的话, 陈家一定会辞掉她。要是当真辞掉她,她一定没脸见人,肚子里的小孩又没有爸爸,她准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蝉更加受罪,就一口答应下来,还当真陪她哭了半天。(《三家巷》,第 21 页)

对胡源一家更是见不得他们的忧愁。故陈文婷对周炳的评价堪称准确:“他外边粗鲁,里边可不粗鲁。他特别同情你们这样的穷人,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正是金刚的外貌,观音的心肠。”

(《三家巷》,第 114 页)“观音心肠”者,慈悲万物、怜悯被目为卑贱的众生也。小说中周炳帮人,并非有所私图,而是一种发自天性的善与同情心。如此无目的地爱人,爱与自己未必有关联的事物,以《三家巷》中那些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眼光看来,当然是“没有灵魂”的“傻”。

顯然,这种“傻”,在所谓“新青年”中颇显孤立。它并非实用主义的产物,明显来自作家主观情绪的投射,然而这种投射又何尝不牵连到中国革命的本质之处呢?今日知识分子普遍推重改良而欲“告别革命”,然而革命与改良最大的区别,未必限于激进与保守,未必限于思想认识之异。以我之见,更在于“不忍之心”的深浅之别。此种“不忍之心”,出于人的“社会本能”,“这种本能就是愿意走近他人、愿意与他人结伴、交友、交流、交换,对他人的遭遇怀有同情心、恻隐之心、不忍之心的情感。他愿意这么作是发乎内心的,不由自主,非如此不快活的”[11]。中国革命领袖毛泽东正是一位对底层民众有大“不忍之心”的人物。早在长沙念书时,官府曾将许多闹事的饥民斩首示众,“这件事在我们学堂里讨论了许多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多数学生都同情‘造反的’,但他们仅仅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出发。他们并不懂得这同他们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们单纯地把它看作一件耸听的事而感兴趣。我却始终忘不掉这件事。我觉得造反的人也是些象我自己家里人那样的老百姓,对于他们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12]。实际上,毛泽东这种面对辗转于沟壑的民众的“不忍之心”, 正是中国革命的心理源起。应该说,对于中国社会文化与制度的痼疾,革命者与改良主义者的认识未必相去很远,但革命者所以不选择改良之途,不是对暴力反抗的弊端缺乏预见,而是无法像改良主义者那样忍受缓慢改良所必伴随的一代人、两代人甚至更多代民众的痛苦和毁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革命者对于同胞的命运有较改良主义者强烈得多的“不忍之心”。他们因不能接受同胞的悲剧而愤而走险,其背后所有的正是“观音的心肠”。周炳的所谓“傻”,正联系着中国革命这种正义关怀。所以,连周铁都看得出来,自己儿子不是真“傻”,只是对这人世间的不幸抱有更多悲悯罢了:“这傻小子的心肠还不算坏。只是塞了心眼,不明事理。”(《三家巷》,第 44 页)应该说,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其实比外形俊美,更是周炳灵魂之所在,也是他在不断碰壁中最终走向革命的最终原因。亦因此,周炳在与陈文婷分手后,在无人启发情形下也悟出了这样的道理:

这几个月来,我倒看清楚了一件事。世界上的人大概要分成两类:一类是为自己的利益活着的,另外一类是为别人的利益活着的。我憎恨那些为自己的利益活着的下贱的动物。我崇拜那些为别人的利益活着的伟大的人格。按我自己说, 我想走后面那样一条道路。(《三家巷》,第274 页)有“不忍之心”者,才可能成就“为别人的利益活着的伟大的人格”。倘若只是为了自己,无论是美貌女人还是职位获取,周炳都自有机会,但他终究把“弱者的反抗”、挑战现实秩序变成了自己的人生。从世俗智慧去看,不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而选择去挑战环境以使之适应自己,无疑是非常不理智的“傻”。

由上可见,周炳的“傻”其实牵连着革命的利他主义。这无疑会给《三家巷》的写作带来难度。毕竟,按照小说设定,周炳并非伟大人物, 而是无数典型(普通)革命者之一,既如此,周炳的“傻”乃至走上利他主义革命之途就需要根据和解释。依社会学之研究,利他主义可分为三种:亲缘利他、互惠利他和无条件利他。但西方学者一般认为“无条件利他的天性——即帮助无血缘无地缘关系的陌生人——没有存活的可能。如果曾经有过这种品性,有过传递此种品性的基因,它们因缺乏生存优势,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一定被淘汰出局。”[13]这的确是冷酷的结论,但以共情为基础的无条件利他难以在 1950—1970 年代文学中形成普遍、强劲的解释力也是事实。梁生宝这样“为人民服务热心”(《创业史》,第一部,中国青年出版社 1960 年版,第 32 页) 的“社会主义新人”终究未能赢得诸多读者、研究者的信任,即是明证。其间缘故,即在于梁之从事“稻地革命”,主要就建立在无条件利他主义之上。为了“为他们(按:新中国成立后光景依然困难的农民)的光景奔忙”(《创业史》, 第一部,第 33 页),梁生宝与父亲冲突,与伯父闹翻,甚至放弃美丽的姑娘而选择一个离婚妇女,如此种种,仅以人类同情的天性来解释很难激起当时、后世读者的共鸣。实际上,即便是利他主义,也须建立在比较牢靠的自我根基之上。

《三家巷》对此问题的处理无疑更见务实。周炳之走向利他主义,当然与他天性中的“观音的心肠”有关,但细究小说也可发现,其利他主义也并非无条件的,而多少带有生物学上所谓“互惠的利他行为”的特征。这就涉及周炳另一重与“傻”相关联但更引人注目的特征:博爱。按小说中陈文婷的观感,周炳即一现代贾宝玉:“周炳这个人真有一股子痴心傻气,很像《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怪不得大家都爱他。(《三家巷》, 第 181 页)这一看法直接影响了后世学者对周炳的理解,如夏志清认为:“英俊潇洒的周炳,就是无产阶级的贾宝玉。”[14]李杨甚至以“贾宝玉闹革命”为题来讨论该小说。

当然,对于周炳的贾宝玉式的博爱,批评界历来多有不满。1964 年,《文学评论》刊文批评说:“作者特意在周炳的周围安排了许多表姐表妹,让他在姑娘堆里厮混,整天陷在个人感情的漩涡中爬不出来,革命斗争都被‘哥哥妹妹’挤掉了。很难设想,周炳这样的人还能革命。”[15]对此类批评,欧阳山后来很不认可:“(这)是一种误解了,周炳跟贾宝玉式的人物完全不一样”,“我写的这些恋爱的问题, 它主要是从恋爱的表面的经过,来看出他的阶级的本质。”[16]应该说,此辩解不无道理,因为这些恋爱不但会经受“大历史”的淘洗,而且还为革命利他主义寻求到了坚实的利己基础。对此,早有观察者注意到了:“《三家巷》的周炳,自区桃死后,痛心欲绝,前后判若二人,立志去做共产党,为表姐复仇。”[17]当然,对周炳的此种表现国内研究者多认为是将革命庸俗化了:“他从事革命的动力是爱情,爱情的得失成了他革命情绪高低的标尺:爱情顺利,革命情绪就高涨,脑袋顶着了天;失去了爱情,情绪就一落千丈,陷于绝望而不能自拔。”[18]其实,这类批评未尝不可以“反读”:那些将“革命的动力”定位在无私地解放民众的叙述今天多被指认为“伪现实主义”,而类似《三家巷》这样将革命植根于個体爱欲的文本,恰因为有效地融合了“利他”与“利己”,反而有可能在业已“告别革命”的今天重获生机。其实,这类兼有“互惠的利他行为”的革命在现当代文学中一直存在。譬如,在左翼文本中“共产主义文化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因为它包含了情欲”[19],《青春之歌》中的革命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那些饱满鲜活的情欲记忆的投射?所以,

《三家巷》中革命与爱欲互为条件并不奇怪:

“‘革命’与‘恋爱’并非时而对抗、时而联合的主体,在这里‘革命’即是‘恋爱’‘恋爱’ 即是‘革命’。”[20]当然,1950—1970 年代的多数文本都不敢将“利己”爱欲作为革命基础, 但它们会另寻蹊径:《董存瑞》《小兵张嘎》寻找的是少年的骄傲,《红色娘子军》寻求到的是不可遏制的复仇火焰,《太阳照在桑干河》则以农民梦寐以求的土地作为革命“利他”的重要动力。

因此,《三家巷》对于贾宝玉式博爱的引入, 其实颇有利于革命利他主义的落地。当然,这不意味着欧阳山没有革命之外的慎重考量。实则《三家巷》同时也包含了作者的市场经验。欧阳山曾言:“不管什么题材,最好写恋爱做引子。我写了五十多年,有这个经验,用这个做线索, 做背景,讲别的事情,人家一看就想看。”[21] 为此,《三家巷》还完整袭用了言情小说经验: 此书及《苦斗》两卷中“情人近二十对,三角恋爱五六起,还有三四人同时追求一人的场面”, 周炳甚至先后“被七个女人追求着”[22],而且, 小说还对男女容貌有着超出所有 1950—1970 年代文学的关注与渲染。如周炳之俊,在“五四” 以后新文学中恐无出其右者,“二姑娘陈文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脸就红了。她认为周炳最好还是去学唱戏,她说这样漂亮的戏子,就算是个哑巴,也会颠倒了全广州的人。”(《三家巷》, 第 15 页)如此俊美,当然有强烈性吸引力:“区桃觉着周炳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他的身躯是那样地壮健,举动是那样地有力,面貌是那样地英俊,灵魂是那样地高贵,世界上再没有更加宝贵、更加使人迷恋的东西了”(《三家巷》,第 105 页),“(陈文婷)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三家巷》,第 127 页)而周炳之于女性,也把注意力主要集中于美貌之上:“她的杏仁样的脸儿像白玉一样地光润透明”,“她的哀愁甚至比她的笑窝具有更深的魅力。她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那一绺不事修饰的刘海都表现出她的生命的顽强和她对于自己的将来的信心。”(《三家巷》, 第 105 页)如此种种,尽得传统言情小说之妙, 能极大程度地满足革命年代读者的情色期待。

如此在恋爱中“闹革命”,自然不能免于批评。李杨因为《三家巷》把整个革命历史“放置在一个中国传统言情小说的框架中”而认为它“绝对算得上是一部精神分裂的作品”[24]。我的看法不尽同此。革命之于爱欲,以驭控为上, 以“物物而不物于物”为宜,《三家巷》是“物物” 还是“物于物”自是见仁见智,但不管答案为何, 情色之好本身却是人性重要部分。对周炳而言如此,对读者而言亦是如此。欧阳山以如此策略性书写革命,客观上可避免以“革命”之名对现实进行删除与简化。昆德拉称:“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25]1950—1970 年代文学对于革命的呈现无疑都深陷这种“简化的漩涡”之中,《三家巷》可谓一个例外。更重要的是,《三家巷》还为革命寻求到可靠利己前提,使“利他”与“利己”以互惠方式共同织就周炳等的革命之路,夯实了革命的人性论根基。

余论

以上对革命利他主义的人性根基的重建,以及对“大历史”视野下青春的再现,虽然最终都和其他 1950—1970 年代文学一样通向“一個建立在惟一真理上的世界”[26],并不能彻底摆脱以相对封闭的视角“简化”生活的缺陷,但是它对青春问题与革命问题的独特处理,却都有不可或缺的文学史意义与现实价值。就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来看,革命与爱欲、利他与利己之关系的处理,往往解决甚佳,但对于青春的再现却有唯物论之形而无“大历史”之实,这使“当代文学的青春形象逐渐隐退以至面目模糊”,然而“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化心理、氛围和具有领导意义的潮流,都是由青年担当的”[27],故而如何在当今之世重建青春与历史之关联、如何为零散的个人重建命运的整体性,就成为当前写作难以解决而又亟待解决的问题。《三家巷》这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本的存在,其对革命与青春的特殊处理,就此构成一个值得不断重返的文学史现场。此外,关于《三家巷》所提供的“广州记忆”,亦可赘述一二。霍布斯鲍姆认为,历史事件作为重要政治资源常常被塑造为新的历史记忆以“回应新形势”,此所谓对“传统”的一种“发明”。[28]在此种“传统的发明”的形塑机制之下, 由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北伐战争等真实历史事件构就的“革命广州”以及由“盟誓”结拜、人日出游、年三十买懒等生活画面构就的“风俗广州”,都已被研究者和地方政府反复论及,但还有一层“广州记忆”因为缺乏被“发明”的价值而较少被提及。此即有关广州市井社会的记述。其实,即便是在“大革命”风潮之下,广州依然保持着它稳定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对此,《三家巷》实已比较深入。譬如,小说中使妈阿财姐与东家陈万利私情暴露后,阿财姐深感“出丑”,但阅历广的另一使妈阿发说:“咱们不过为了两餐,有什么丑!阿财姐,你愿不愿意当陈家的二太太?”“你要是愿意,那就要买通这位小哥哥(按:周炳),让他今天晚上使劲顶证, 说老爷跟你已经生米煮成了饭。他们大家大业的,哪会多余你这双筷子、碗?家丑不可外扬, 就顺便把你收做个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还得带挈我们!”(《三家巷》,第 21 页) 小说也写到了大户人家妻妾争宠以及普通人家世俗而恒久的梦想。如此种种,可谓 1950—1970 年代文学中不多见的“中国故事”,同样是“广州记忆”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此世俗生存经验,与风俗、革命之“广州记忆”,兼之对革命利他主义与青春“历史化”的个性化处理,共同构成了《三家巷》之于当前文学创作难能可贵的话语资源与叙事经验。

[注释]

[1]周志强:《青春片的新怀旧美学》,《南京社会科学》,2015 年第 4 期。

[2][17][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刘绍铭编译,台湾传记文学社 1979 年版,第 522 页。

[3][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8 页。

[4]赵静蓉:《作为“异己之物”的青春》,《文艺研究》,2015 年第 10 期。

[5][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1 年版,第 20 页。

[6][英]奥威尔:《一九八四》,董乐山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181 页。

[7]林炳铨整理:《欧阳山传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欧阳山专辑》,福建师大中文系编1979 年版,第 1 页。

[8][20][23]李杨:《贾宝玉闹革命——〈三家巷〉中的“爱欲”与“政治”》,《学术研究》, 2015 年第 2 期。

[9]黄贤君:《羊城革命的史诗叙事——〈三家巷〉的艺术传奇故事》,《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 年第 3 期。

[10]欧阳山:《校改全书〈三家巷〉序——〈广语丝〉第一百一十》,《新文学史料》,1998 年第4 期。

[11]郑也夫:《利他行为的根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9 年第 4 期。

[12][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三联书店 1979 年版,第 110-111 页。

[13]郑也夫:《利他行为的根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9 年第 4 期。

[14][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湾传记文学社 1979 年版,第 522 页。

[15][22]本刊编辑部:《关于〈三家巷〉〈苦斗〉的评价问题》,《文学评论》,1964 年第 6 期。

[16]欧阳代娜编著:《百年欧阳山:欧阳山访谈录》,中国文史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43 页。

[18] 萧新如:《一部歪曲革命历史、抹煞阶级斗争、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作品——批判〈三家巷〉、〈苦斗〉》,《吉林师大学报》,1965 年第 1 期。

[19]王斑:《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和政治》,孟祥春译,三联书店 2008 年版,第 129 页。

[21] 欧阳山:《我与文学》,《欧阳山文集》, 花城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4088 页。

[24][25][法]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9 页、第 15 页。

[26]孟繁华:《失去青春的中国文学——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当代作家评论》, 2014 年第 1 期。

[27][英]霍布斯鲍姆、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2 页。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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