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丰子恺《少年美术故事》及其启示意义
2021-09-10李中诚
摘 要:《少年美术故事》是丰子恺的代表作。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南方家庭,围绕“成长”与“美术”的主题以儿童文学的形式讲述美术知识,蕴含着丰子恺质朴的美育思想和艺术观念。本文试对全书做简单梳理,并从家庭和学校两方面浅析丰子恺以美育人的理念以及对当下美育实践的启示。
关键词:美育 童心 全面发展 《少年美术故事》
《少年美术故事》是丰子恺创作的儿童故事集,1936年在上海开明书店创办的刊物《新少年》上连载,包含《贺年》《初雪》等24篇故事及相关插图,于1937年3月结集出版[1]。全书以“我”为第一视角,聚焦主人公从小学升入中学的一年,讲述了其身边的种种趣事,以孩童的视角解读丰富的美术知识,在展现天真烂漫的童心、童真和童趣之余,也传递着作者质朴的美育思想。
全书围绕着“成长”和“美术”两大主题,讲述了家庭与学校的美术氛围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们在知识、素养与审美能力上得到很大的提高。同时,一个孩子的成长也会影响他周围的朋友和伙伴,使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爱上美术,提升审美。丰子恺在注重全文连贯的时空顺序之余,也强调每一个故事主题的独立性与情节的完整性。故事中,学校美术氛围的轻松浪漫、长者的循循善诱、孩子的天马行空以及伙伴之间灵感的碰撞,都丝丝入扣。丰子恺虽以美术为题,但实质上却是要表达在家长、老师、朋友的适当引导下,生活中的美可以启迪和感染孩子,让他们能以美的眼睛看待世界,以美的耳朵聆听世界,以美的心灵感受世界。这正是丰子恺理想的美育模式。
一、以游戏激发审美灵感
《少年美术故事》的多个章节中都讲到,父亲或老师常借助一些经典的美术作品对少年们加以引导,赋予其生活化、情感化的精神内涵,以艺术之美熏陶与感染少年们的心灵,帮助他们树立健全的人格。在关于艺术功能的讨论中,丰子恺认为“远功利”与“归平等”是艺术的初衷,纯粹的艺术[2]有一种“无用之用”,与实用功能无关,仅保留自然、人生与社会美的情感化图像表现[3]。这样的艺术美能使人在审美活动中获得远离现实世界的精神自由,并以物我同一的视角体味自然与天真。
但在《少年美术故事》里,豐子恺对艺术美的使用却并不局限于“纯粹”的范畴,除了运用大量经典的绘画作品外,也借助了诸如工艺、建筑、服装等艺术门类作为美育的桥梁,试图更为紧密地连接生活与艺术。总之,他笔下的艺术美,在满足纯粹的个人欣赏之余,还呈现出较为突出的时代性和生活感。
在《少年美术故事》里,艺术美育不可避免地带有救亡图存的时代色彩。丰子恺在书中反复引用法国现实主义画家米勒(1814—1875)的作品,试图以质朴、自然、慈悲甚至略带哀婉的艺术风格呼吁动荡时局下人性的真与善。这种思想在《“九·一八”之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作者在文中借“秦先生”之口说出了图画的两大功能:一是使人赏心悦目,二是“间接地修养人的心目,使人的生活健全”[4]。前者注重欣赏性,指出了艺术之美在审美活动中能够使人获得“审美快乐”,源于“无用之用”的非功利态度。后者则注重创造性,强调艺术与道德、修养的关联。这种讨论虽然在概念上有待商榷,但却极富现实意义,凸显了丰子恺的普世价值与人文关怀。两方面的功能虽然侧重点不同,但都体现了经典美术作品对人的教化、禀陶作用。
那么,什么是物我同一的审美视角呢?或者说艺术美的审美状态到底为何呢?《初步》中的父亲通过模仿米勒名作动作拍照的游戏,让孩子体味画作在构图上的形式美和动态美,在游戏中感受自然与不自然,试图帮助孩子建立经典作品的个人审美视角与认识模式。在这一过程中,孩童起初或许并不知道米勒是什么人,也不清楚这件作品美在哪里,但在愉快的游戏体验中,他们会不经意地感受到作品形式上的巧妙和蕴含的深意,进而自发产生探究其文化内涵的欲望。可见,游戏是帮助孩子建立审美认知的有效途径。在游戏般的审美活动中,孩童能够真正融“我”于“物”,将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赋予画作生命和性格,并体味到非实用性、非功利性的艺术美感。
《少年美术故事》里对于游戏般艺术审美情境的营造,一方面体现了丰子恺对于游戏与审美自由的理解,另一方面则体现了他对于艺术美育实践的探索。他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将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儿童游戏场景描绘成美育园地,这亦是其经典与魅力所在。
二、以童心引领审美意识
《少年美术故事》创作于1936年至1937年,此时丰子恺的子女们正值少年。丰子恺作为教育家和美术工作者有着较高的审美素养。书中的父亲可以说是作者本人的写照,许多故事很可能是以作者教育子女的经历为原型的,字里行间流露着真实感和趣味感。
书中的父亲极富童心,能以孩子的视角看待事物,引导他们从身边的点滴中发现美。这样的情节设计对于当下的美育而言具有启发意义。例如在《初步》中,父亲带着孩子用模仿名作动作拍照的游戏给孩子讲解名作的艺术魅力。当孩子们燃起了探索艺术的热情时,父亲会适时地加以引导:“在什么地方照呢?先想好‘构图’再说。”弟弟当即回应:“到后院墙里,篱笆外边,槐树底下,鸡棚边,照出来就同那幅画一样。”[5]一番童趣跃然纸上。又如在《竹影》中,他发现孩子们在水门汀上描摹竹影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肯定了这种涂鸦游戏的行为,并引出了关于中西绘画审美角度的讨论。“西洋画像照相,中国画像符号,符号只要用笔墨就够了。原来墨是很好的一种颜料,它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画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实包罗三原色,即包罗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故墨画在中国画中是很高贵的一种画法。故用墨来画竹,是最正当的。”[6]
不难看出,书中的父亲是这个南方书香家庭中“美”的灵魂。可贵的不仅是他极高的美术素养,更是他拥有的童心[7],他能像孩子一样“能动地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受动地盲从这世间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结成的网罗所羁绊”[8]。书中的少年正处于好奇心旺盛、审美力形成的关键时期,有着更多探索未知世界的热情与动力。在父亲的引导下,少年以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赋予艺术更多创新形式,同时也关注时代,以艺术寄托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由此可知,丰子恺所倡导的童心在一定程度上是感性的、注重情感体验的,而非以实用的、理性的视角看待外物;它亦是道德的,能“使我们的生活同良好的美术品一样善良,真实而美丽”[9],将美的情感播撒于世间;它更是富于创造力的,能以超乎现实的想象感知艺术魅力。
而在当下,童心的缺失伴随着低美感现象普遍存在于中国家庭中。成年人将自己的审美强加于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童身上,如将画得“像不像”作为孩子美术创作的评判标准,将考级和获奖作为衡量其学习成果的标尺。这些做法扼杀了孩子的创造力,扭曲了孩子认识世界的纯真视角,将他们的审美引入功利化的方向。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成人的思维或许被看成似乎准备了一个预先制定的模型。但是,只有等到儿童发展形成了成人的思维之后,儿童才能理解成人的思维”[10]。如此方可感到书中父亲的可贵。在家庭美育中,成人应当保持童心,必要时应蹲下来与孩子平等交流,就像《贺年》中父亲与孩子画贺卡那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讨论花瓣的轮廓、马鞭的长度、小人衣服的颜色……而非生硬地将成人的认识方式强加于孩子,使得他们“渐渐脱去其痴呆的童心而成为大人模样”[11]。
三、融会贯通,情知并行
丰子恺善于在故事中设置矛盾,促使读者反思教育中出现的问题。书中,华老师是非常好的美术老师,但他的孩子华明却只喜欢月份牌年画,对于美术全然不懂,看起来与当下部分青少年对“网红”的追捧如出一辙,不禁让人心生疑问:为何成长于艺术家庭的孩子还会有低美感的现象。由此可见,侧重知识技能的艺术教育并不一定会提升审美修养,只有真正的艺术教育才可以使人艺术地生活。就像逢春的同学宋丽金起初也不喜欢美术,但在秦先生和小主人公的影响下也逐渐提高了审美能力。正如书中写到的,“教人用像作画、看画一样的态度来对待世界;换言之,就是教人绝缘的方法,就是教人学做小孩子”[12]。因此,学校的美术教育若仅注重知识与技能的培养,那么学生就只能被动而机械地接受知识的灌输,难以提升想象力、创造力、道德意志及审美素养,这样的美术教育便远达不到美育的高度。
相较于家庭教育而言,学校教育更注重对孩子思维、文化素质与知识技能的系统性培养,《少年美术故事》中的学校教育亦是如此。在以文化人之余,书中随处可见以美育人的实践。尤其是在故事后期,主人公就读的那所自由包容、开放典雅、田园牧歌式的中学,不禁让人联想到丰子恺1922年至1924年间任教的春晖中学,那是学界公认的美育教育的范本。无论是在《少年美术故事》还是在其理论著作中,都可以看见丰子恺对学校教育尤其是艺术教育的独特见解:重视音乐、美术、书法、工艺等知识的融会贯通,强调真、善、美在艺术教育中的同一性,并借艺术之美怡情养性、陶冶情操,以情动人、多元化的方式塑造学生全面发展的人格。正如《援绥游艺大会》中老师对学生的引导那样,当孩子们害怕自己的字露怯,不敢自己制作匾额时,秦先生鼓励他们,不要小看自己,并告诉他们,书法不必拘泥于古人的碑帖,也不必觉得自己写不好某种字体,更不必刻意去模仿那些艺术字、图案字,只要写出自己的特色即可。于是,孩子们真的做出了丰筋多力的匾额文字,极大地鼓舞了同行人的斗志。全书最终在万人同心“援绥抗敌”的口号声中结束。学校艺术教育最终的目的不是培养专业艺术家,而是培养人格健全而富于审美和创造能力的人,本质上还是情感与素质教育。
当下美育教育面临的问题之一,便是片面地将美育和美术教育画等号,或是将美育归为美术教师的任务,使美育单一化、机械化,缺乏情感体验与素质培养。殊不知,丰子恺在春晖中学时便同时教授绘画、音乐和英语等课程,“以图画、音乐、手工三科为主;以文学体操等科为附”[13]的主张亦是当时学界的共识。放眼当下,如何在学校里创造性地开展美育已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既要充分发挥美术的美育功能,又要使其不局限于单一模块,建设全学科、重体验、重素质的美育实践体系,让美育融入教学的全过程,启迪智慧、陶冶情操,使知识技能教育与情感素质培养并行,这也是实现人全面发展的应有之义。
四、结语
笔墨意趣之间,《少年美术故事》流露的美育意识与新时代美育的制度设计不谋而合。回望过往,审视当下,艺术美育不仅是传统文脉的延续,更是需要重新建构的现代性命题。艺术美育既要使人获得愉悦的心理体验,又要结合时代语境,使人在提升审美能力之余产生发自内心的民族认同感,體会时代精神的内涵。
巴金曾评价丰子恺是“一个与人无争、无所不爱的人、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这本小书不会有任何的生涩感,而是会将读者缓缓带入过去的岁月。那个时代充满了苦难和惶惶不安,但在作者的笔下,读者感受到的是家庭的温暖、老师的鼓励、孩子的天真和艺术如流水般自然生发的美感,轻轻抚慰着人们的心灵。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这本书不愧是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经典之作,不仅呈现了意味隽永的美术故事,更启示着当代美育应为发展人的情感、塑造完满高尚的人格而服务。
(李中诚/中央美术学院)
注释:
[1]陈星.丰子恺艺术教育事业年表[J].美育学刊,2012(05):68-86.
[2]章安祺.西方文艺理论史精读文献[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303.
[3]《丰子恺全集》编辑委员会.丰子恺全集(卷16)[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138.
[4]丰子恺.少年音乐与美术故事[M].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177.
[5]同[4],第107页。
[6]同[4],第134—135页。
[7]杜卫.试论丰子恺的美育思想[J]. 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03):34-40.
[8]丰子恺.向善的艺术[M].张文心,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191.
[9]同[4]。
[10]皮亚杰.儿童心理学[M].吴福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117.
[11]同[8]。
[12]同[8],第6页。
[13]吴梦非.美育是什么[J]//俞玉滋,张援.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