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两极评价”问题再思考
2021-09-10陈夫龙
陈夫龙
摘要:自金庸小说从通俗读物进入学者研究视野以来,中国学界对它一直呈现出誉之过高和贬之太低的“两极评价”。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并日益演化成一种非常重要的学术问题,但一直以来学界对这一现象和问题缺乏深入的思考。金庸小说的“两极评价”现象不仅反映了一些研究者的主观性和片面性,而且折射出一些研究成果的科学性不足。对金庸小说的评价,既要立足于文本做好文化定位和文类归属,也要深入肌理发掘其历史意义与当下价值,在克服傲慢与偏见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一种科学理性的研究格局。
关键词:金庸小说;两极评价;文化定位;科学理性
长期以来,中国学界对金庸小说的评价呈现出“两极评价”现象。这个现象是金庸小说研究非常重要的问题,不仅涉及对金庸小说的评价,而且还是一个当下值得深入思考的文化现象和学术现象:对同一个研究对象为什么会存在截然相反的认识和评价?如今随着金庸的仙逝,金庸小说已成绝响,对学界而言,如何客观、全面、科学、理性地评价金庸小说,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本文通过审视和思考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现象,试图回答这一巨大认识反差背后存在的亟待解决的学术问题。
一、游走于“两极评价”之间
从最初在坊间流传到进入学院派研究视野,从民间通俗读物到进入高等学府课堂和文学史秩序,这个渐进的历史进程被学界称为金庸小说经典化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言人人殊的论争,由此衍生的课题,已不仅仅局限于金庸小说超越雅俗及其对武侠小说类型品格的提升所作出的贡献,而且广泛涉及文学观念、文学史书写、接受心理、生命哲学等领域,并涌现出雅俗之辩、经典之争、评价标准等一系列新的命题。这些新的命题有助于推动文学史研究的进程。但由于雅俗对立思维和文学等级观念的惯性存在,使学界对金庸小说的评价从一开始就聚讼纷纭,存在严重分歧。一方面肯定赞誉者将之奉为经典,誉之过高;一方面否定诋毁者斥之为精神鸦片,贬之太低。对同一个研究对象截然相反的价值评判,使金庸小说陷入“两极评价”的尴尬境地。
这种现象发生的背景应该从1980年代后期算起。1988年《上海文论》开辟“重写文学史”专栏,在中国学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争鸣,当年第4期就发表了《金庸武侠小说三人谈》。正是在“重写文学史”这股学术激情的推动下,金庸小说获得了极高评价。不少学者经过反复研读,认为金庸小说的思想意涵和艺术精神不在纯文学之下。在章培恒看来,金庸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高于《李自成》,为上乘之作。[1]面对金庸小说的过高评价,香港的霍惊觉于1990年出版了《金学大积淀》一书,表达了对学院式研究的不满,想推翻“金学”的既有成就。同年陈墨出版了《金庸小说赏析》,该著对金庸小说持肯定性评价,算是对霍惊觉的一种回应。这是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现象的萌蘖状态。
随着金庸小说研究中心从港台移位大陆,研究格局呈现出蔚为大观的景象,开启了金庸小说由坊间流行到登堂入室进入经典命名的历程,同时也爆发了“两极评价”事件。1994年5月,《金庸作品集》修订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暗示着金庸小说自身的价值转型甚至价值增值。1994年10月,严家炎对金庸小说作出崇高评价,认为金庸小说的出现是“一场静悄悄地进行着的革命”。[2]同年王一川、张同道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之小说卷重排大师座次,金庸位列鲁迅、沈从文和巴金之后,位列第四。1998年刘再复试图摆脱以往文学史书写框架的偏见,认为“金庸的杰出成就使他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3]在他们的价值视野中,金庸小说的出现必将给“重写文学史”的时代使命提供重要的文本依据,甚至带来述史秩序的重构。
这种来自学界的高度评价给予金庸小說全面肯定,其中既有对知识精英文学一统天下的文学史书写格局的反省,也体现了对金庸小说进行经典命名的良苦用心,这些研究成果涉及文学的雅俗之辩及其评价标准,具有颠覆已有文学史书写格局的意义,推动了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进程。但这种过高评价激起了一些人对武侠小说的本能性反感,对金庸小说的评价也迅速走向另一个极端:批判和否定。这种批判否定性评价的思潮起因于严家炎“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说和重排文学大师座次事件,从1994年鄢烈山“拒绝金庸”开始到1999年“我看金庸”,一直延续到2003年袁良骏和严家炎围绕金庸小说评价问题而展开的公开的激烈争鸣。这三次批判高潮的基本价值指向是否定,有人将金庸小说贬得一无是处,甚至将其视为精神鸦片,在当时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
针对严家炎“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说,鄢烈山表达了“拒绝金庸”的立场。在他看来,“武侠对于中国社会的发展无足轻重”,武侠小说“从根本上说有如鸦片,使人在兴奋中滑向孱
弱”。[4]王彬彬认为金庸小说弊病太多,只是一种高级通俗小说或者高级文化快餐,企图造就“金学”,是“日夜不分后的一种‘昏话’”。[5]何满子认为武侠小说“是和旧的人文精神联系着”,“为旧文化、旧意识续命”,“一直在与新的
人文精神、新文学对抗”。[6]到了1999年,王朔对金庸小说肆意贬斥,将否定性评价再次推向高潮,引起了肯定赞誉者的不满,正反双方均有不少人参加论战。王朔认为读金庸小说就是“做一把文字头部按摩”,将它与“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并称“四大俗”。[7]张五常批评了王朔的“酸葡萄”心理,认为金庸小说的语言运用“当世无出其右”。[8]葛红兵认为王朔与金庸之争是不同文学观念的碰撞,但他将金庸小说视为当代人用来止渴的“封建之鸩”。[9]由此可见,葛红兵的立场和观念与王朔是一致的。袁良骏虽然总体态度上对金庸小说是批判的,但并未全盘否定,他不赞成王朔“不阅读金庸武侠小说而做出的‘抽象观照’”,也从根本上不同意何满子“视武侠小说为卖淫嫖娼的激烈论断”。[10]在他看来,金庸小说的出现“既是旧武侠小说的脱胎换骨,也开辟了武侠小说的一个新时代”,但又认为“武侠小说的低档次、低品位毕竟是金庸先生的致命伤”。[11]相比较而言,袁良骏对金庸的批评算是客气的。但有一种论调可谓对金庸小说的流行深恶痛绝了,在他们的价值视野中,金庸小说“只不过是让人闲得无聊、消遣度日的小说而已”,这类新武侠小说“既非真,又非善,其‘美丽的情感’空洞无物,亦非美”,没有资格被称作上等文学,因此,他们坚持认为以金庸小说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至多是老年人、垂暮者的‘童话’,但绝对是青少年儿童、青春者的精神‘白面’”。[12]肯定金庸的论者除了对批判否定的声音进行必要的回应外,也不断加强对金庸小说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致力于金庸小说研究的学术建构和经典化进程。一方面深入研究金庸小说的文本,一方面将其写进文学史。从某种意义上讲,2003年袁良骏和严家炎的争鸣可谓20世纪90年代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热潮在新世纪初的波澜又起,再次引起学界关注。在对金庸小说的评价上,袁良骏老调重弹,仍认为金庸小说是“低档次的、胡编乱造的消遣品、娱乐品”,一方面将金庸小说泛滥成灾视作文艺低俗化潮流的重要表现;一方面指责严家炎“竟带头成了品位不高的金庸武侠小说的吹鼓手,成了金庸武侠小说泛滥成灾的推波助澜者”,言外之意在于严家炎对金庸小说的种种溢美违背了五四文学精神。[13]针对袁良骏的批评、指责和质疑,严家炎给以针锋相对的回应。他不仅揭示了袁良骏“编造和说谎”的真正目的:“贬低和否定金庸及所有武侠小说”,“抹煞各种赞扬和肯定金庸小说的理论见解”,“竭力摆脱批评者主观意图与批评对象客观实际不相符合的困境”;而且在承认金庸小说是娱乐品的前提下,肯定其是“有思想、有文化内涵、品位较高的娱乐品”,最后申明真正的学术论辩“必须忠于事实,尊重学术规范,遵守学术道德”。[14]金庸逝世前后,这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声音仍不绝于耳。有人称誉金庸为“武侠小说大师巨匠”,认为金庸小说“已成为当代文学经典”。[15]有人则强调金庸不是一个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作家,他的小说并不能成为经典作品,至多划分在“中端或偶尔的低端范围内”。[16]
就金庸小说来讲,似乎并未随其作者去世而盖棺论定,“两极评价”仍在延续。面对同一个客体存在,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现象?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怎样才能科学地认识一个备受争议的作家作品呢?这是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所必须面对和思考的问题。所谓“科学的认识”应该具备三个要素:“科学的立场”“科学的态度”“科学的评判”,“在科学立场和科学态度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对历史人物作出相对科学的评判”。[17]以此反观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现象,我们就会发现正反双方似乎均未以一种价值中立的客观立场而对金庸小说作出尽可能科学理性的评判,以至于造成当今金庸小說研究的基本格局。
二、“两极评价”的原因探究
导致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对金庸小说作为文本的研究受到非科学性因素的干扰是其中最根本的原因。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主观性和片面性影响了评价的科学立场;一是对金庸小说独特性与复杂性的漠视影响了评价的科学态度。有论者指出:“无论不虞之誉还是求全之毁,都已相当程度地偏离了金庸小说的本来面目。”[18]通过梳理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现象发生发展的脉络及有关研究成果,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毁誉两端的准星的确偏离了金庸小说文本这个评价的中心,以至正反两方从各自的立场和观念出发,并将评价的前提置于金庸小说之外的其他批评背景场域,甚至陷入自说自话的自足境地。
学界对金庸小说评价的不同认识和论断,很大程度上源于对金庸的肯定赞美者和否定诋毁者各自均带有强烈的主观偏见,甚至漠视金庸小说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其中最极端者莫过于看似义正辞严实则矫枉过正的意识形态偏见,如鄢烈山和何满子将武侠小说视为精神鸦片。这种论调与20世纪30年代以茅盾、瞿秋白和郑振铎为代表的左翼作家站在革命者立场对武侠小说的批判否定如出一辙,他们对武侠小说的批判否定有当时特定的时代语境,然时移世易,鄢烈山与何满子仍抱持半个多世纪前革命语境下的论断,无视金庸小说的成就,不遗余力地对之彻底否定,显然是不得要领且不合时宜的。还有人立足于意识形态角度解读金庸小说,认为金庸小说是表面精致典雅内实粗鄙恶俗的通俗文化读物。[19]这样怀着意识形态偏见看待作家作品,是不可能得出科学结论的。可以说,对金庸小说的否定诋毁者往往从先入为主的既定观念出发,以预设的否定立场和文化市场及类型文学之外的标准去看待金庸小说,往往会陷入价值标准错位和自相矛盾之中。袁良骏自称对金庸小说评价十分可观,他一方面肯定金庸小说“开辟了武侠小说的一个新时代”“大大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品位和档次”;[20]一方面又将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泛滥视为文学低俗化潮流的首要表现,[21]甚至后来贬斥金庸小说为“低档次的、胡编乱造的消遣品、娱乐品”。[22]还有,袁良骏一方面承认金庸小说是消遣品和娱乐品,可以不受现实生活的约束,“任何人无权用现实生活的逻辑来批评他”;[23]一方面却指
责金庸小说“仍然是脱离现实生活”,[24]认可了金庸小说的“内功”是“消极浪漫主义描写”[25],却用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评价它,并指出其消极影响不可低估,其泛滥成灾“势必对文学、对社会、对青少年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26]“武侠小说变成了他们的教科书”[27]。很显然,袁良骏的批评之道在于现实主义的真实论和效果论,以纯文学的标准来评价通俗的金庸小说,陷入了异元批评的怪圈。从他前后矛盾的论述来看,其评价立场和批评标准是错位的、不科学的。还有海外汉学家顾彬,他对金庸的创作情况和金庸小说的价值认识不足,甚至存在诸多误解,他依据德国划分文学等级的标准来衡估金庸小说,未免差强人意,以此认定金庸不是一个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作家,其作品难以成为经典,是缺乏科学依据的。如果说袁良骏的论述是在真正阅读过金庸小说基础上的学理批评的话,那么鄢烈山和王朔们并未深入阅读金庸小说文本而作出的否定性评价,则不仅缺乏学理依据,而且成为从个人好恶出发的唯心之论。王朔称他买了一套七本的《天龙八部》,只看了第一本后就看不动了,而香港版、台湾版和内地三联版的《天龙八部》只有五册本一种,恐怕他读的是盗版本,以此立论也不科学。
肯定赞美者往往着眼于文学史书写格局的缺陷,力求调整和重构一个生态平衡的文学史秩序。1990年代的中国学界正值“重写文学史”的热潮,金庸的出现使中断了的本土文学传统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以其自由精神打破了过去那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文学史观和书写格局。五四新文学运动人为排斥大众通俗文学,这种文学传统更因为政治的原因被人为中断,1949年后,大陆高度政治化的语境是无法容忍武侠小说等传统文学样式存在的。在高度商业化的香港语境中,武侠小说则得以生存发展,因金庸的存在而呈现出强旺之势。因此,刘再复在新文学传统和本土文学传统两条线索分流演变的认识基础上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文学史,并在此背景下理解和确认金庸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认为金庸“不但是本土传统在文学上最为杰出的代表,而且也是本土文学对白话文作出最大贡献的作家”。[28]严家炎从文化生态平衡的角度,将金庸小说放到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尤其是雅俗对峙大格局中来衡估其价值和历史贡献,认为金庸小说的成就和文学史地位“应该介乎大仲马与雨果之间”。[29]不可否认,金庸小说以文化市场上的巨大成功和雅俗共赏的文学魅力,成为“重写文学史”的重要依据和现实证据,既然接续了本土文学传统,那已有的文学史秩序必然会受到冲击甚至颠覆。但在他们对金庸小说的崇高评价中,不难看出存在一种偏爱价值,这极易导致过度阐释。尽管这种肯定性评价有其合理性,但来自主观的偏爱,会使最终结论的科学性大打折扣。所以,科学评价不能从个人好恶出发作出简单判断,也不能因主观偏爱而过度拔高其意义。
由此可见,要想做到对作家作品的科学认识和评价,前提是要有一种科学的立场,基本要求是保持价值中立,要客观全面,杜绝意气用事。同时,评价金庸小说既要掌握其独特性,更要把握其复杂性,否则就会陷入主观臆断和偏见。
金庸小说汲取了雅俗两方面的文学经验,既继承了古典文学传统,又融进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经验和西方近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特征,源于雅俗而又超越雅俗。这是目前学界的共识。在文学观念上,金庸以现代意识对武侠小说类型进行了现代性改造和创造性转换,以成功的创作实践开创了中国武侠小说的新传统。他希望通过武侠小说表达自己对社会的看法,寄寓个人思想和人生哲理,这就使金庸小说既具有消遣娱乐功能,又内蕴着丰富的社会、历史、人生、人性意涵和深刻的生命哲学。金庸小说既继承了传统武侠小说的题材形式,又以其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和创新力拓展了武侠题材的表现空间。金庸小说继承了传统白话小说的形式和语言,并吸取了新文学的优点,形成了新鲜活泼、典雅素樸、亲切自然、明净利落、富有表现力的特色,这是其雅俗共赏的显著特征。金庸小说发行量大,接受面广,凡有华人处,人人读金庸。金庸小说已成为经典,不仅是武侠小说经典,更是可与精英文学经典相媲美的通常意义上的经典。所有这些都是金庸小说的独特性。但也要考虑到金庸小说的复杂性。金庸一手写政论,一手写武侠,这种现实的写作策略,使他一改武侠小说创作的边缘姿态,摆脱了武侠小说消遣娱乐功能的束缚,潜意识中对现实政治、思想文化和社会历史的介入与关注油然行诸笔端,文本深层彰显出一种大侠担当精神和干预社会的主体责任意识,以政论家的识见、史学家的学养和小说家的想象力造就了他的独特文本“既不完全认同新文学家的‘雅’,也不真正根基于武侠小说家的‘俗’”[30],这就使得金庸小说不再是纯粹的武侠小说,而具有了一种文体的复杂性。有论者指出“1955年到1970年的金庸为通俗作家的金庸,1970年到1980年的金庸为纯文学作家的金庸;1955年到1970年创作和一定程度修改的小说总体上属于通俗小说,1970年到1980年创作和修改的小说总体上属于纯文学性质的小说”。[31]此论为客观全面认识金庸其人其文提供了重要论据,这意味着金庸与一般武侠小说作家不同,他不甘厕身于一般武侠小说作家行列,在创作上他是一个精益求精者,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对已具影响的小说进行三度修改,创造了文学史上的奇迹,这也使得金庸小说具有了超越雅俗的特质。他的修改当然非常成功,修改后的作品已进入经典之列,他本人也赢得了巨大声誉,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获得了通俗文学大家称誉并占据重要地位。这些都是不容漠视的事实,应该足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和重视。
因此,只有从科学客观的立场出发,并充分重视和认识金庸小说的独特性和复杂性,才能对金庸小说作出相对科学的评价。
三、文化定位和评价标准
在梳理、分析了这种“两极评价”现象及其成因之后,需要我们进一步探寻的问题是如何评价金庸小说。直面金庸小说研究所提出的各种问题,不仅对于金庸小说研究,而且对于通俗文学研究甚至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建设性意义。就目前而言,如何给予金庸小说恰当的定位,应该以怎样的标准来评价金庸小说,仍是金庸小说研究中带有根本性的问题,这是“两极评价”中的症结所在,更是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文化定位:金庸小说研究的理论前提
我认为,金庸小说研究出现“两极评价”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解决好金庸小说的文化定位问题,这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前提。肯定赞誉者重视金庸小说的知识精英文化(文学)的特质而忽视其大众通俗文化(文学)性质,对其思想和艺术方面的局限性认识不足甚至拔高其纯文学性;否定诋毁者拘囿于文学类型等级观念的偏见,固守雅俗对峙的立场,漠视金庸小说通雅的可能性与现实性。将其视为与知识精英文学相抗衡、争夺文化阵地的对手,没有充分认识到金庸小说在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文化价值。
客观地讲,金庸小说是武侠小说,属于大众通俗文化范畴,其最大的特点和优势是消遣性、娱乐性、游戏性。对于武侠小说,金庸有过比较明确的定位:“武侠小说虽然也有一点点文学的意味,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比较好些。”[32]这说明金庸开始是将武侠小说当作通俗文学来写的,他最初写武侠小说的目的在于促销《明报》。可见金庸小说创作一开始就纳入了商业运作机制,定位于满足市民大众的娱乐审美要求。金庸小说与知识精英小说一样都有人物、情节、环境、表现手法、叙事技巧等形式要素和政治、历史、哲学、文化、宗教等基本内容,但它属于通俗文学中的武侠小说,以侠客“以武行侠”为中心来结构故事、展开情节、塑造人物、描写环境,其作用侧重于消遣娱乐方面。正因为这种文类的特殊性,金庸小说塑造的是一个个侠客,营构的是一个远离现实的虚拟情境,就是江湖世界,这个江湖虽然脱胎于现实,但超越现实,社会结构、生活方式、精神价值等均与现实社会存在很大差别,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虚构、夸张和变异。比如“武功”,这是金庸小说的重要内容,是在现实中传统武术基础上虚构和想象的产物,“凌波微步”“吸星大法”“乾坤大挪移”“降龙十八掌”“北冥神功”等自有其古典文化掌故由来,但现实生活中绝没有如此神奇的“武功”。金庸小说的江湖世界绝不是现实社会的影子,反映和表现现实生活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功能,绝不能将金庸小说与现实主义文学加以对应观照。从金庸小说的情节安排、悬念设置、语言运用和人物塑造来看,都体现了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用意。金庸小说的文本功能在于娱乐大众,使读者在阅读中获得精神快慰和心理补偿,因此,他首先属于通俗文学作家,他的小说属于大众通俗文化(文学)范畴。
然而,金庸小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通俗文学,而是通俗文学中已经雅化的武侠小说精品。金庸小说由俗入雅的价值转换得益于他的文学观念的根本转变及其对小说的精心修改,金庸说:“数十年后,等到有很多真的好作品出来了,那么也许人们也有可能改变,觉得武侠小说也可以成为文学的一种形式。”[33]“俗中也有高雅的俗和一种所谓的庸俗的俗”[34]。金庸以此表达了力求提升武侠小说的档次和品位的意图,武侠小说不仅可以与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而且具有由俗入雅的可能,这体现了他认同武侠小说是文学、武侠小说也能具有高雅品格的新的文学观念。在此理念指导下,1970年后,金庸对其小说进行了两次修改,体现了从“流行经典”到“历史经典”的人为努力的轨迹[35]。经过精心修改,金庸提高了武侠小说的思想内涵和文化品位。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通俗文学性质,但修改后的金庸小说与最初版本相比,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仅适合大众阅读,而且已进入精英读者视野,给人以艺术享受和思想启迪,使原先的通俗文学文本发生了雅化提升,具备了知识精英文学的特质,在以较高的审美价值满足大众消遣娱乐需求的同时密切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和文化精神,给人以理想召唤和价值高蹈。对于大众通俗文本而言,这是非常难得的文学品质,体现了一个作家的社会良知和历史责任,蕴含着为知识精英文化(文学)崇拜者们所关注的人文精神与人道情怀。
我们评价金庸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应立足于它作为大众通俗文学中已经实现雅化的武侠小说精品这样的文化定位,才有可能正确认识它的存在价值,作出公正合理、客观科学的评判。
(二)评价标准:金庸小说研究规范的理性建构
相对于知识精英文学或纯文学研究已趋于成熟和相对稳定的评价机制与理论体系而言,通俗文学研究则呈现出理论滞后的现象,这是造成金庸小说“两极评价”的理论层面的原因之一。“当我们面临着一种暂时无法取得突破的理论现实的情形时,尊重约定俗成的理论成果进行学术研究,应该比跟着感觉走、跟着自己嗜好走的批评风格显得更有价值”[36]。已有研究成果表明,不少论者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借助纯文学标准评价金庸小说,或推崇备至,或批评诋毁,这种出于个人喜好的偏爱价值及由此带来的异元批评显然不利于建构一种科学理性的学术规范。
在具体研究实践中,有些论者漠视金庸小说的文化定位,没有真正理解娱乐性和游戏性之于它的根本意义,总是以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标准来苛责它的艺术成就。袁良骏认为“内功”是金庸小说的最本质特征,“在现实生活中, 这样的‘神功’‘内功’是绝对没有的,它们远远超出了人类体能所能达到的极限”,指出“武侠小说的‘江湖’故事,都是经不起现实生活的检验的”。[37]这表明袁良骏在用纯文学标准来评价金庸小说,而忽略了武侠小说的文类特征。袁良骏认为金庸小说中的“历史”纯粹是“戏说历史”,并列举了四种体现:把宫廷“江湖”化, 把帝王将相“武侠”化;在大的历史框架中极度夸张武侠的地位与作用;先歪曲史实, 再拔高武侠人物;“乱点鸳鸯谱”,为帝王将相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成双捉对。[38]从这些批评话语中,可以看出袁良骏的言外之意就是金庸应该遵循现实主义原则,不该把历史题材写成武侠小说,而应写成历史小说。金庸小说不是纯文学,也不是现实主义小说,不必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或应有样子来描写现实、反映现实,也不必遵守历史的某些细节而故步自封,以“失事求似”原则来塑造历史人物、体现历史精神未尝不能适用于武侠小说创作。金庸小说的武侠世界本就是一个虚拟的远离现实的江湖世界,虽然有现实生活的折射因子,但绝不等同于现实。因此,以“真实性”标准来衡量金庸小说是不合适的,也是无效的。
有些研究者出于偏爱,总希望将金庸小说从通俗文学的藩篱中超脱出来,将具有纯文学性质的金庸小说视为纯文学作品,把本属于通俗文化、通俗文学的金庸小说“捧上精英文化、高雅艺术的宝座”,“这至少说明,他们自己,也还是在心里不怎么看得起通俗文学的,或者说,怕别人瞧不起通俗文学的”。[39]这种试图为金庸小说“通俗”脱帽的努力,不仅在学理上会影响金庸小说研究规范的建构,而且在学术实践中不利于走向深入。既关注金庸小说的纯文学性,也不忽略其通俗文学的类型归属,这才是一个研究者应有的学术理念。如果不承认金庸小说通俗文学的性质,将其置于纯文学评价体系去解读,甚至漠视文学的雅俗之分,这在批评实践上是有害的,不仅无法揭示金庸小说的真正价值,还容易引导论者以纯文学标准来苛责金庸小说。正因如此,袁良骏指斥金庸小说存在六大痼疾:“总体构思的概念化、模式化、公式化”;“脱离现实生活”;“刀光剑影,打打杀杀”;“将武侠置于历史背景之上”;“拉杂,啰嗦,重复”;“社会影响是很坏的”。[40]王朔也强调“不相信金庸笔下的那些人物在人类中真实存在过”。[41]这种指责依据的正是现实主义的纯文学观念,如果一味地坚持金庸小说的纯文学性质,承认其现实主义品格,那就等于为此论调充当了批判的靶子。如果肯定者克服对金庸小说的偏爱价值,重视其通俗文学性质和武侠小说文类归属,深入发掘其历史价值与当下意义,那些对金庸小说的苛责也就成了无的放矢之论。
既然金庸小说属于通俗文学范畴,就不能套用纯文学标准对它进行衡估而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虽然金庸小说具有纯文学性质,也不能使之脱离通俗文学范畴而硬拉入纯文学行列来拔高其意义。我们应以开放的视野处理好雅俗文学对峙与对话的互动关系,尊重约定俗成的通俗文学评价机制和武侠小说批评标准,在克服傲慢与偏见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一种科学理性的研究格局。
结语
对金庸小说的认识和评价,出现见仁见智的对立观点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严肃的科学研究,长期存在“两极评价”现象是不正常的。但由于通俗文学包括武侠小说的评价机制和批评理论尚处建构之途,这种现象依然存在。金庸去世后不久,就有人指责“金学家”们“把金庸当作大神”顶礼膜拜的种种做法,“既是對金庸先生极大的不尊重,更是对学术研究的严重亵渎”。[42]话语中隐含着一种极端思维。学术研究固然不能哗众取宠,但更不能忽视研究对象应有的价值,否则将只能停留在科学含量较低的层级。因此,金庸小说研究亟须建构包含价值中立、文化定位、原创性评价等观念在内的一整套科学话语和学术规范。只有这样,才是对历史的尊重,对学术的尊重,对金庸的尊重。
[注释]
[1]章培恒:《金庸武侠小说与姚雪垠的〈李自成〉》,《书林》,1988年第11期。
[2]严家炎:《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在查良镛获北京大学名誉教授仪式上的贺辞》,《明报月刊》,1994年12月号。
[3]刘再复:《金庸小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4]鄢烈山:《拒绝金庸》,《南方周末》,1994年12月2日。
[5]王彬彬:《“红学”·“李学”·“金学”》,《中华读书报》,1995年12月31日。
[6]何满子:《为旧文化续命的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光明日报》,1999年8月12日。
[7][41]王朔:《我看金庸》,《中国青年报》,1999年11月1日。
[8]张五常:《我也看金庸》,《书城》,2000年第1期。
[9]葛红兵:《不同文学观念的碰撞——论金庸与王朔之争》,《探索与争鸣》,2000年第1期。
[10]袁良骏:《与彦火兄再论金庸书》,《华文文学》,2005年第5期。
[11][20][24][40]袁良骏:《再说雅俗——以金庸为例》,《中华读书报》,1999年11月10日。
[12]黎明:《垂暮者的“童话” 青春者的精神“白面”——也谈“金庸热”》,《社会科学论坛》,1999年第9—10期。
[13][22]袁良骏:《学术不是诡辩术——致严家炎先生的公开信》,《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
[14]严家炎:《批评可以编造和说谎吗?——对袁良骏先生“公开信”的答复》,《文艺争鸣》,2003年第2期。
[15]严家炎:《高峰来自思想淬炼与境界提升——金庸作品的魅力和文学养分》,《人民日报》,2018年11月6日。
[16][德]顾彬著;杨青泉译,朱寿桐校:《“金庸”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危机》,《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17]魏建:《郭沫若“两极评价”的再思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18]韩云波:《主流化的创造性转换——论金庸对中国武侠小说的贡献》,《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19]徐秀明、范钦林:《金庸小说的意识形态解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21][26]袁良骏:《文学低俗化潮流和对鲁迅文学精神的呼唤》,《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1年第1期。
[23][25]袁良骏:《“新剑仙派”武侠小说家金庸》,《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3年第3期。
[27]袁良骏:《武侠小说不宜吹捧 金庸不应担忧批评——致彦火先生一封信》,《文艺报》,2000年9月30日。
[28]刘再复:《金庸小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29]严家炎:《文学的雅俗对峙与金庸的历史地位》,《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7页。
[30]陈平原:《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侠小说的出路》,《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31]高玉:《论两个金庸与两种金庸武侠小说》,《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32][33]林以亮:《金庸访问记》,江堤、杨晖编选:《金庸:中国历史大势》,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2页、第116页。
[34]金庸:《答現场观众问》,江堤、杨晖编选:《金庸:中国历史大势》,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页。
[35]韩云波:《金庸小说第三次修改:从“流行经典”到“历史经典”》,《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36]朱寿桐:《谈金庸研究的学术建构》,《嘉兴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37][38]袁良骏:《“新剑仙派”武侠小说家金庸》,《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3年第3期。
[39]曾庆瑞、赵遐秋:《金庸小说真的是“另一场文学革命”吗?——与严家炎先生商榷》,《文艺理论与批评》,2000年第4期。
[42]唐小林:《金庸不上“轿”,何必强行抬》,《文学自由谈》,2019年第2期。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