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在一起的手指
2021-09-10胡茗茗
胡茗茗,诗人,编剧。出版诗集《诗瑜迦》《诗地道》等四部。曾获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诗选刊》年度“杰出诗人”奖等奖项。
黏在一起的手指
来美国三天,和女儿见了两面
今晚,我说服抱着三个食品袋子的女儿
陪我睡一夜
雨滴在耳边不停絮语
凌晨四点,我醒来
摸黑碰到女儿的手,下意识拉住
才发现,这两次见面,彼此的手
还没碰过
睡梦里的女儿,紧紧攥住我的拇指
一下,又一下
我听到我的血,又从女儿身上流了回来
从小到大,都是我握着她的小手睡去
现在,在异国,换做她牵着我
雨,把窗棂打得生疼
我抽出黏在一起的手指
一些汗,一些恩情
正透过皮肤,渗了进去……
我又在抒情
2016年的冬天,我生命里最寒冷的季节。父亲病逝不久,我来到美国西雅图看望同在悲伤中的女儿。一见面,就感觉到女儿的不同,刚刚放学回来的她,十六岁的小身板拎着三四包大大小小的食物(她为我采购的口粮),笑盈盈地冲了进来,小声叫了我一句就又冲到厨房张罗晚餐。她知道我暗暗地担心,知道我或许出行困难、采购困难。
夜里,西雅图的雨。照例袭来。倒时差的我扭头看着熟睡的女儿,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我的手,紧紧握着她柔软的手,这双手,从襁褓开始就习惯性地被我握着才能入睡,仿佛在睡梦中我们也能给予彼此力量。这双手,我亲历了她的变化和长大,那难以言傳的温度不曾改变。第一次被女儿悉心照顾,在异国他乡,第一次发觉女儿忽然长大,失去了父亲的我意外得到女儿的疼爱。想到这些,我看到一种叫做恩情的物质在流淌。
仿佛窗外的雨,适时浇落于脸庞,我轻轻拿出手机,用最朴素的手法和语言轻轻在上面记录下了这一瞬间,仅仅是记录,越平淡越浓郁。我知道,我记录的不仅是母女间情意的相互缠绕、渗透,更是生命的一种变更和传递,且生生不息……
能在星期天的早晨睡个足足的懒觉,被稍微顾及到我的电话吵醒也不要紧,想着一些文字……趴在床头写诗……这是一周来生活对我的偶尔款待,我把它叫做幸福。
但是,打开这扇窗口我会看到一堵墙,翻墙而过会看到帆船看到海沟甚至“鲸落”,看到同样蓝色的天空飞来飞去的精灵以及海底堆积的皑皑骨殖。我被迫起身下床,被迫在人群中以说话的方式沉默,被迫以沉默的方式捱过时日。我反复地问自己: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我听到许多枪声,因为我又在抒情。
许多年来,我写了过多的抒情文字,在讲究速度、效率和实惠的商业经济强势地占领了我们的生存地盘后,一种理性克制情感的诗学理念似乎就已经成为了我们时代诗歌创作的潜规则。至其极者,就有从罗兰·巴特抄袭的所谓“零度写作”,一时间作为当代中国一种理想的诗歌创作境界吸引了为数甚众的诗人。叙述化、口语、反讽、智性写作……都把批判的枪口对准了抒情,一些人将诗歌中的抒情指认为虚假、浮夸、矫揉、造作,嘲讽为过时的咏叹和无力的感伤。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孤独,就这样一天天变成诗歌昆虫,一天天坏掉了,如果是坏,我愿意它的继续,我愿意让自己感到纯粹感到真实感到干净。因为我需要,我们需要。
在网络诗歌铺天盖地、诗歌的美学质地和存在合法性受到社会普遍质疑的今天,我有一个梦想:重塑中国新诗的抒情品格。
重塑诗歌的抒情品格,让中国新诗在精神高度、审美成色、语言质量和人性内涵等诸多方面来一次新的腾越与飞升。当然并不是强调对于情感无节制、无分寸地倾泻与喷洒。我们仍然要坚守新诗的诗性原则,在诗意的行进中,强调情绪速度与思想速度的合理配置,强调物性烛照与人性烛照的双向展开,强调自我在认同与对抗中将心中的意绪、感念、深情有效地吐露出来。为什么不能抒情?反抒情的本质就是反诗歌。而我的声音是那么微弱,除了一天天保持写作的手指、站稳的脚跟,一天天持续坏掉,别无其他。
鱼缸里曾经成群的金鱼如今只剩一条。很久了,极少给它换水、喂食,极少想到它。今天早晨,当我想到它孤独地在浑浊的水里不知还要活多久时,我和它一起,混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