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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角斗场

2021-09-10乔轲

百花 2021年2期

乔轲

摘 要:2019年底,由英国当代剧作家马丁·克里姆普改编,杰米·劳埃德执导的现代版《大鼻子情圣》登陆伦敦西区的剧场剧院。这部法国浪漫主义戏剧家埃德蒙·罗斯丹的名剧,一改原作的浪漫、典雅、繁复的情节,转向语言本身的力量和它所呈现出的现代思想锋芒。毫无疑问,改编者赋予经典剧本全新的面貌,将经典复活在当代剧场的语境中。

關键词:经典改编;《大鼻子情圣》;当代剧场

《大鼻子情圣》[1],又名《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是法国剧作家埃德蒙·罗斯丹最负盛名的喜剧。它到今天依然被奉为浪漫主义戏剧的经典作品,在东西方的剧场里经演不衰。笔者选择的这一新版《大鼻子情圣》是在2019年11月至2020年3月,热演于伦敦西区剧场剧院(Playhouse Theatre)的现代版《大鼻子情圣》。这个演出已经通过“新现场”录制放映的模式引入了中国,可供观众欣赏。但吸引人的不只是这次演出的效果,更是经过改编后的文本。英国当代剧作家马丁·克里姆普(Martin Crimp)为罗斯丹的生花妙笔注入了现代的灵魂与思想。

一、挖掘经典文本中的现代意义

改编是在当代剧场上演经典的剧目的一种重要方式(当然也有很多创排者会选择原封不动地将原作呈现在舞台上,让观众们明者自明)。改编者似乎特别追求寻找那些能够与生活在当下的观众们形成交流、引起共鸣的作品,并将作品其中的“当代性”着重放大。这一版的《大鼻子情圣》是特别明显的代表。为了方便论述,我们先简单介绍《大鼻子情圣》的剧情。这出五幕喜剧的核心是罗斯丹塑造的一位满腹经纶、剑术超群的诗人侠客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他行侠仗义、才华横溢、受人敬仰,只可惜天生长了一只硕大的鼻子。丑陋的形容令西哈诺很自卑,一直不敢向心爱的女孩儿罗克珊表白。但偏偏他发觉罗克珊爱上了与自己所属同一军营的新兵克里斯蒂安,罗克珊嘱托西哈诺照顾这个新人。克里斯蒂安很英俊,但是嘴很笨,思想又很简单,不懂得如何取悦罗克珊。西哈诺便代替他给罗克珊写情诗,罗克珊看到美妙的语词,便更加深爱克里斯蒂安,可实际上她爱的是能够写出如此动人诗句的西哈诺。故事曲折周转在罗克珊和两个深爱她的男人之间,而这场爱情的误会,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时才解释清楚。实际上,完全说罗斯丹的《大鼻子情圣》是喜剧并不太确切,它应该在一种喜悲剧的范畴里,本文中我们不加赘述。

比对原作和改编后的剧本可以看出,改编者首先就对罗斯丹原作的语言进行了现代化的改写。表达同样一种意思,克里姆普都用现代的英语替换了罗斯丹的语言,虽然依然采用散文句式或者诗的行列,但是用词变得相对简单、口语化,在诗的节拍后面显露出粗粝的质感。克里姆普的文字直接将观众带出了17世纪巴黎的街头巷尾,而让人感觉到这个故事发生在我们的身边。不一定是法国,亦可能是任何一座城市。尽管他们演着古老的剧情,但舞台上是穿着现代时髦服装的富家子弟,剃寸头穿军靴的普通士兵,喜爱文学的文艺青年。当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西哈诺。为了让《大鼻子情圣》更接近我们的时代,改编者对剧中最本质的内容进行了定位。西哈诺的复杂在于他集自卑和狂傲于一身,他的自卑是由于他那只大鼻子,他对此展示出来令人畏惧的侵略性,甚至通过炫耀式的、诙谐又生动的语言自嘲,但都不过是掩饰他的脆弱。这只大鼻子给了他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他越是能说会道,就越是害怕,越是在意。那么,这种人物的心理,即便我们抛开外貌的丑陋,抛开他的才华和剑术,抛开他的爱情,也能够让任何一位观众理解。西哈诺用动人、复杂、诗意的语言来伪装自己,来保护他不愿意为外人洞悉的孤独内心。也许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外貌的美丑已经不足以妨碍他们人生,我们有各种办法让自己变得好看,现代人不会随便在街上比剑,也渐渐没有人关注于偷偷写情书,但重点是在抹去故事的一切织体之后,我们清晰可见的是西哈诺同他的恐惧之间的战斗,发现它,面对它,最后是否能够克服它?人性格的复杂和心灵的困惑是不会消失的。所以,当改编者抓住了这个核心以后,这只大鼻子在我们看来,它的意义都有所延伸。人活在世上,存在着太多无法修弥的弱点或残缺,它很残酷,它们的存在往往主导了我们的命运。

改编版本也有一些原作中没有而新加入的思想。比如西哈诺在第二幕的一场戏当中对朋友说:“我需要敌人,我需要他们来恨我,我需要他们孤立我,这样我才能够创作。”[2]这似乎是一句赌气的话,但是从另外的角度去理解,作者实际上在强调一个才思卓越之士的自怨自艾。我们不要忘记西哈诺是一个不懂得去曲意逢迎的人,在剧中他对于权贵(甚至是红衣主教)向来是横眉冷对。但作为一个诗人、戏剧家、剑客,这三点又恰恰特别需要权力来扶持,于是说话太多、遭人讨厌的西哈诺总是穷困潦倒,这句话在笔者听来何尝不是他对自己人生所发出的无可奈何的感慨。

二、将语言化作利剑

在马丁·克里姆普的改编剧本中,西哈诺沉浸在自己的语言里,他是一个喜欢说话、需要演讲、陶醉于自己才华的人物。因为有这样出色的才能,西哈诺才会用语言来反抗,来寻爱,来自我保护,来抒发情感,来抨击世间的丑恶。

西哈诺滔滔不绝的语词在这个版本里化作了原作当中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佩剑。这种解构贯穿始终。比如在第一幕的一个经典场面里,西哈诺与一个叫做瓦尔维特的贵族比剑胜利后,剧中出现了“他用诗歌杀伤了对手”“我不知道他的诗和他的剑,哪个更加危险?”[3]这样的台词。那么很显然,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罗斯丹设计的斗剑实战,而是转向了克里姆普式的形而上的对抗。在这里,西哈诺和瓦尔维特像是在比赛诗歌,西哈诺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修辞华美并且有很强攻击性,相反瓦尔维特言词单调乏味,他在西哈诺的语言戏耍下,语无伦次,瞠目结舌,因此以诗歌取代在舞台上斗剑,西哈诺击败他的对手,实际上是以自己的诗才,通过语词羞辱了对手。导演劳埃德抓住了这个特点,在演出过程中,舞台上没有出现一把剑,詹姆斯·麦克沃伊扮演的西哈诺总是携带着麦克风,其他主要角色也是一样。当舞台上发生诸如斗剑的场面时,演员们总会以麦克风来“对决”,如同出色的饶舌说唱艺人,在旁观者围成斗场中间,比拼歌者的语言才华。在法军对西班牙军作战的战场上也是一样,西哈诺本应以英勇来博得士兵们的崇拜,但克里姆普将这个情境变成了他用热情洋溢的发言来鼓舞战士们,并且因为他的存在,士兵们在休息的时候也围坐在一起谈论诗歌。我们听到诗歌的节拍以押韵的说唱方式快速跃动在视觉风格简练的竞技台上,同样刺激而且过瘾,备受年轻观众的推崇。同时,原作里丰富的信息量却一丝不差地传达出来。

除了斗剑场景,西哈诺的爱情同样是经过语言来雕刻的。像全剧最后一场,已经重伤的西哈诺向罗克珊做最后的告别。此刻西哈诺的声音变得衰微,生命随着语词的停顿、断裂而流逝。他对爱人说:“我的嘴好干……这就是我的结局吗……”[4]这个能言会道、诗情洋溢的斗士,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的斗志、他的爱情、他旺盛的生命都因为嘴巴的“干”而终止。再也没有话语能够比“我的嘴好干”更能表达西哈诺在这一刻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衰弱。语言、剑和爱情塑造着西哈诺的性格,维系着他的生命活力。在一定程度上,克里姆普改编后的西哈诺要比原作抽象,更加侧重他的精神方面,书写了一种情感的同时相对削弱了其他的社会属性。

克里姆普改编后的《大鼻子情圣》,字里行间遍布着文字游戏,语词与行句之间人物行动的起伏百转千回。西哈诺乃至剧中每一个人物的动作都通过语言的叙述、咀嚼来勾连。这种风格造就了疏离的观看体验。人物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他们接近以自我为中心的岛屿,他们往往沉浸在自己的认知当中。他们的关系发展是在语言的叙述过程中引发戏剧的效果。角色沉溺在语言形成的场域中,长篇的语词也笼罩着剧场里的观众。这也许会令喜欢看“戏”的观众们失望,但或许非如此处理,无法实现改编者将17世纪的情节剧变成一则发生在当代剧场中的思想宣言,熨平繁复的语言织体中的西哈诺柔软动人之处。就风格技法来说,其优劣应该是见仁见智的。

三、人物性格的角斗场

《大鼻子情圣》中若干个形象风格鲜明的人物彼此之间张力十足的戏份,发生在17世纪巴黎的剧场里的紧张激烈的比剑、发生在糕点师拉格诺的点心铺里啼笑皆非的闹剧、发生在罗克珊闺房阳台上浪漫的情诗传递等经典场面在克里姆普和劳埃德的改编版本中亦改头换面。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原作中戏剧场景如何变动,在每一幕、每一个场景当中,人物关系的紧张激烈,情感的汹涌澎湃总呈现出对峙的态势。正鉴于此,现代版改编时,编剧和导演选择将每一个具体的场景都以一种角斗的态势彰显出来,几乎空无布景的舞台上,后方中央竖起一面镜子,标志着人物不仅在跟对手发生交流,同时也在跟自己心中的幻象对抗,在这片精神的、想象出来的角斗场上,每一个参战者往往都难以全身而退。比如西哈诺以克里斯蒂安的身份给罗克珊朗诵情诗的时候,我们看到在场的所有角色除了西哈诺之外,都背对观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而西哈诺目光直视观众席,他的款款深情和精灵一样的诗句不仅吸引了罗克珊,也迷住了观众,可是他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克里斯蒂安的影子。在这场西哈诺同情敌、对爱人以及与自我的比拼当中,他是胜利者,同时也是失败者。诸如此类的场景,频繁出现在演出和改编剧本当中。似乎生怕观众们沉浸在词句里如痴如醉,忽略了创排者的用心——在语言的包裹下面,是角色以及我们玻璃一样脆弱的情感、极容易受伤的虚假的自信。这似乎成为我们当代生活里普遍的生存状态。

现代版的《大鼻子情圣》毫无疑问是一次大胆、充满狂想的改编。也许一些观众会认为它破坏了经典之美好,而另一些则倍加欣赏创排者的勇气及智慧。我们不可否认,它作为一台当代剧场演出,成功地在当下实现了对经典的共鸣,它的改编技法,让西哈诺的诗句与长剑合二为一,闪耀着现代的锋芒。

(内蒙古自治区艺术研究院)

参考文献

[1] 埃德蒙·罗斯丹,王文融译:《大鼻子情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6月。

[2] Crimp, Martin. Cyrano de Bergerac, P.49, Faber & Faber Limited, London, 2019.

[3] Crimp, Martin. Cyrano de Bergerac, P.29, Faber & Faber Limited, London, 2019.

[4] Crimp, Martin. Cyrano de Bergerac, P.129, Faber & Faber Limited, London, 2019.

[5]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19/nov/23/ jamie-lloyd-theatre-director-interview-cyrano-betrayal-pinterjames-mcavoy The Observer, Interview Jamie Lloyd: ’The reason Cyrano has endured is that we all have an insecurity.’ Interviewed by Holly Williams. (英國卫报文化版记者霍莉·威廉斯采访《大鼻子情圣》导演杰米·劳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