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的三个女人
2021-09-10解玺璋
张恨水(1895年5月-1967年2月),是民国产量最高的作家。他一生创作的中长篇小说超过了一百部,多达两千万字以上,诗词、散文、杂文、时评也有一千余万字。他的小说拥有广大的读者群,曾一度“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同时,张恨水无疑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歪曲、被误解、被轻视、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没最严重、最长久的作家之一。作家解玺璋出版的《张恨水传》,重新发掘被历史尘埃湮没下的张恨水的鲜活生命。书中讲到,纵观张恨水的一生,有三个女人从始至终陪伴着他,本文节选的,正是关于他三次婚姻的章节。
一
关于张恨水的这次婚姻(指跟徐文淑的第一次婚姻,本文编辑注),坊间流传着多个版本,且众说纷纭,真伪难辨。大致说来,此事系其母一手包办,女家是潜山县源潭乡徐家牌楼人,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是当地大户,与张家相比,算得上门当户对。媒人是一位本家婶子,她们约好借看戏的机会去相亲。说是相亲,可双方家长并没有见面,而是由媒人指着远处看戏的人群,让张母望了一眼那个姑娘。张母的确看到人群中有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以为是自己未来的儿媳,亲事就这么定下了,接着,下了聘礼,新人进门的日子也随之定了下来。不料,姑娘娶进门,却并非母亲看中的那一个,儿子更感觉受到愚弄,十分委屈,遂有新婚之夜逃离洞房之举。家人连夜将他从后山找回,并责以孝道,母亲也流泪向他表示歉意,许他将来有中意之人,再另娶一房。张恨水既不能抗拒慈命,又有怜香惜玉之心,最后,只能默默地吞下这枚苦果。
张恨水对于母亲送给他的这个“礼物”很难说是满意的。新婚不久,他便离开家乡,去了上海。试想,如果家里的这个人真的为他所爱,新婚燕尔,正是难分难舍之时,以张恨水才子佳人的心性,哪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中,自己在外游荡?即使重任在身,未必不归心似箭。这些都从一个侧面说明,这次婚姻不仅没有使他感到幸福,反而增添了他的苦恼。这期间他作过一部小说《青衫泪》,因不曾发表,已湮没无闻,我们今天并不知道他在其中都写了些什么。有人望书名而生义,以为小说“反映出他婚姻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徐氏的不满”,我们也只能姑妄听之。
其实,张恨水的不满,主要不是针对徐文淑的,当然,也不针对他母亲。我们知道,张恨水的青少年时代,正处在清末和民初之间,这是新知、新学的蓬勃生长期。张恨水固然读了不少古书,却也读了很多新书。他是喜欢读小说的,旧小说他喜欢,新小说他也不拒绝,尤其他還用心阅读了林纾翻译的许多外国小说。这些小说,除了教会他写作方法和技巧,新的思想和婚恋观也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张恨水深藏着对“自由婚姻”的向往一路走来,他真心想要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他安排的婚姻,而是婚姻由自己做主。
这样看来,把张恨水婚姻的不幸,归结为“调包计”强加给他一个“丑”媳妇,既是对徐文淑的不公,也是对张恨水的不敬,是小看了张恨水,把他庸俗化了。
二
张恨水第二个妻子叫胡秋霞。她是四川人,乳名招娣,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父亲是挑卖江水的苦力,四五岁时,她被拐卖给上海一个姓杨的人家当丫鬟,后随这家人来到北京。杨家的人待她很刻薄,打骂是常事,一次,她摔坏了一个花瓶,被罚跪在雪地里,她不堪凌辱,鼓起勇气,逃出了杨家。先在街上流浪了几天,后被一位巡警送到了妇女救济院。她在救济院里糊纸盒,也学一点劳动技能,长到可以婚配的年龄,院里便张罗着为她择偶。张正说:“1923年的一天,院里的女工头,送给妈妈几张男子的照片,让她选择一个作为丈夫。女工头主张她选一个中年商人,说这样有固定收入,女孩嫁了他,今后生活有保障。妈却选中了年轻的读书人——这就是我的爸爸张恨水。”
民国十二年(1923年),张恨水二十八岁,已经远离家人,在北京独自生活四年了。一个成年男子,于漂泊羁旅之中,往往需要一个异性朋友,给他安慰,给他呵护,尤其是在病中,这种心理乃至生理上的需求,就更加强烈。爱情固然是两个人心灵上的共鸣,却也不排除孤寂中的相互慰藉。而张恨水的文人气质,只能使得这种需求更深沉,更细腻。他应该想到了要找一个人在身边,陪伴他亦照顾他,但他又很纠结于自己的“困于婚姻”,难以释怀。这一年的旧历新年,他回了一趟芜湖,看望分别数年的母亲、妻子、弟妹,其间他们是否议到了张恨水再婚之事,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他从芜湖回到北京,这件事似乎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对此事,他表现得相当郑重和谨慎。张正在《魂梦潜山——张恨水纪传》中就曾提到郝耕仁的女儿郝漾给她讲过的一件事,郝漾对她说:“我在父亲书房读书,无意中发现了一封恨水伯写给我父亲的信,是在娶你母亲之前写信征求我父亲的意见,信中伯父对包办婚姻态度是明显不满的,他信中原话不记得,大意是这样的:多年来,我漂泊社会,年纪也不小了,仍未解决婚姻大事。现在京认识一位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端正,出身贫苦,我很怜爱她,想娶她为妻,也可以在京安家,解决婚姻的问题。”
张恨水与胡秋霞婚后的生活是和谐而美满的。胡秋霞很小就被拐卖,除了“招娣”这个乳名,她对自己的年龄和娘家的姓氏已没有任何记忆。胡姓是张恨水根据她的四川口音推测的,并以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为她取名“胡秋霞”,并正式申报了户口。胡秋霞不识字,也不算漂亮,但她年轻,有活力,且为人爽直,心地善良。她是苦水里泡大的,能嫁给张恨水这样一个有才情,懂得爱,衣食无忧的丈夫,很满足,也很幸福。最初,她不知道张恨水在老家已有妻室,结婚后,张恨水把实情告诉她,并表示自己对包办婚姻是不满的,她也没说什么。
她的嘘寒问暖,悉心呵护,也让张恨水的饮食起居大大改观。二人世界,本没有太多的家务,闲下来,她就坐在张恨水身旁,安静地看他写作,或与张恨水一起去看电影和听戏。
婚后一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慰儿。女儿的到来,使他得到一种安慰,生活也平添了许多乐趣。民国十四年(1925年),张恨水把全家迁到北京,并租下宣武门东大街路北未英胡同三十六号一所院子,作为家居。当时,大妹读女师大,两个弟弟读私立大学,小妹妹读高中,每个学期的学杂费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费用,都得张恨水去筹措。因此,他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白天在家写小说,有时同时写几部小说在几家报纸上连载,夜晚还要到报馆去编报”,与胡秋霞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或许有一点受到冷落的感觉,有时会借酒浇愁。她要熟悉、适应这个新的环境,并不十分容易,但她很努力地要融入这个三世同堂的大家庭。老太太希望张恨水能给原配徐文淑留下一个孩子,母命难违,张恨水不得不出入徐文淑的房间,胡秋霞则表现得善解人意,令人刮目相看,终于在这个大家庭中赢得了一个“好”字,侄儿辈称她“好妈”,外甥们称她“好舅妈”,弟妹们称她“秋霞嫂”,张恨水对她的评价是:藏拙、守成、率直。
三
周南是张恨水的第三个妻子。她原名周淑云,是北平春明女中的学生。周南是婚后张恨水为她改的名字,常使人联想到《诗经》中的“周南”。张恨水与周南的结合,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周淑云因《啼笑因缘》而暗恋张恨水,非张恨水不嫁,其母无奈四处托人说媒,张恨水的妹妹张其范,恰在该校任教,其母便求她将女儿带去与张恨水相见,张恨水一见钟情,于是缔结连理。
不过,张恨水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他在一九四四年出版《夜深沉》单行本时写的自序中说:“可是我内人所爱好的,却是这部《夜深沉》。我们的结合,朋友们捏造了许多罗曼斯,以为媒介物是《金粉世家》或《啼笑因缘》,其实并不尽然。假使《夜深沉》远在我们未结婚以前出版,介绍人应该是它。”仔细揣摩张恨水的这句话,其实并不能得出两人结合与《金粉世家》或《啼笑因缘》无关的结论,只是其中被“朋友们捏造了许多罗曼斯”而已。
从这次婚姻中,张恨水终于为自己多年来一直期待的爱情找到了归宿。
张恨水与周南的夫妻生活,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夏天写作《山窗小品》时多有提及,这在前两次婚姻中是极少见的。再如《劣琴》,写到他“自幼酷嗜皮簧,几至入迷,及娶吾妇,妇亦嗜此,既得同调为终身伴侣,嗜尤深”。这似乎也从侧面证实了,他们的结合,京剧曾是媒介之一。
有时他们也谈诗。他说:“内子随余久,间亦学读《古唐诗合解》。”自然也是懂诗的,据说,当年她曾以“南女士”之名在《新民报》发表过诗作《早市杂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购荤鲜,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以及“朝霞沾鞋半染衣,街头浓雾比人低,晓凉敢说侬辛苦,昨夜陶潜负米归”。能从清苦日子中品尝到诗情画意的人,一定是个有“诗心”的人,这也是周南最让张恨水得意之处。
我们是从多年后张恨水对往事的回忆中,推想他与周南结合后的满足感和幸福感的。他们的年龄虽相差二十岁,但婚后生活却可谓琴瑟和谐,意趣相投,有着说不尽的喜悦和甜蜜。对于这样一个可人,张恨水以“周南”命名之,倒也恰如其分。可是,他的家里毕竟还有两位夫人在,对他来说,不能不是个难题。婚前,他向周南交代了自己的婚姻状况,请她认真考虑,据说,周南表示:“只要和他终生相伴,并不计较他已有了妻子。”甚至婚后他要对胡秋霞尽一份做丈夫的义务,周南也能体谅,并不干预。但秋霞却不能接受张恨水的这次婚姻,她的女儿张正说:“我母亲当时还曾提出过离婚。”站在女性立场,应该承认,胡秋霞的要求是合理的,张正也曾表示,她“由衷地钦佩妈妈作为女性的自尊、自爱与自强”。而且,就在当年五月,《中华民国民法(亲属编)》正式实行,其中特别规定:有配偶者不得重婚。当然,国民政府司法院在司法解释中又称,娶妾并非婚姻,实际上是为重婚开了方便之门。张恨水娶周南,固然是以正式婚姻对待之,但社会舆论显然并不追究,其实是理解为纳妾的。至于胡秋霞,尽管她曾有过离婚的想法,而面对现实,她又不得不考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如果离婚,如何維持生活?又如何抚养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水呢?何况,她的确深爱着这个男人,而张恨水也从未忘情于胡秋霞。
于是,在婆婆和众人的劝说下,胡秋霞不得不与现实妥协,接受了周南这个新人。
(摘自《张恨水传》)责编:王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