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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裂变·灵魂的漂泊·权力的异化

2021-09-10翟文铖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权力

翟文铖

摘要: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聚焦于当下高校的校园生活。《裂变》解剖了高校官僚体制对于学术研究的阻碍、校园亲密关系的风险性等症结,显示了现实主义的批判力度;《踟蹰》描述了陈敌的个人奋斗史,指出尽管他完成了从农民到大学生再到都市白领的社会身份转换,却难以实现从乡下人到都市人的文化身份跨越;《天择》揭示了高校过度恣肆的权力,导致决策程序的公平性难以维持、私人欲望空前膨胀、舆论监督遭到削弱、人文环境受到侵蚀等严重问题。

关键词:叶炜;裂变;漂泊;权力

文学史上关于题材的论争不可谓不多矣,有人认为能否表现重大题材是作品成败的关键,有人认为所有的题材都可以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事实上,尽管题材对于创作不具有决定性意义,但题材的选择与创作效果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内在关联。那些背后蕴含着深厚文化世界的题材,也许更有助于作者获得创作的成功。乡土题材背后潜藏着一个传统文化世界,城市题材背后潜藏着一个都市文化世界,作者把隐匿其后的文化内蕴挖掘出来,创作就容易获得成功,也正因如此,乡土文学和都市文学向来不缺乏经典。校园是民族文化的摇篮,大学校园更是民族精英文化的蓄水池,在校园题材的地基上应该可以建造出文学的大厦。钱锺书、王蒙、刘心武、刘恒、老鬼、阎真、李师江等作家,都曾在这一领域尝试过,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中国的校园发展得太快了,校园文化处于高速流变之中,它的当下状态亟需作家去捕捉,去呈现,去开掘。叶炜在完成了百万字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之后,又以迅雷而不及掩耳之势,推出了由《裂变》《踟蹰》《天择》构成的“转型时代三部曲”——这个长篇系列完整地呈现了当下高校校园生活的基本面貌,展示了高校文化的丰富内涵和新变元素,并达到了相当的广度和深度。在此意义上,“转型时代三部曲”堪称中国校园文学谱系的重要一环,其审美价值理应得到充分评估。

《裂变》:高校当下生活的全息景观

在《裂变》这部综合反映当今高校现实生活的作品中,我们重新看到了现实主义的力量。一般地说,小说与现实生活拉开时间距离,作家才能获得理性分析的空间,从而全面把握社会现象,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汪曾祺则从另外的意义上说明拉开时间距离的重要性:“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1]但是,叶炜的《裂变》却不要这种时间距离,许多与时代同步发生的事件都被纳入表现视野。《裂变》原名《中毒》,创作于2008年,发表于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专号。开篇的“铊中毒事件”,原型发生于中国矿业大学,时间是2007年,网上至今可以查到报道:“6月8日下午,石家庄市中医院接诊一名疑似食物中毒的患者,后经确认为铊中毒。该患者为中国矿业大学(校址为江苏徐州)大一学生,自诉于5月31日晚与另外幾名同学在学校食堂就餐,6月1日,有3人同时出现胸闷、胃疼、恶心呕吐等症状。”又如作品中开展得轰轰烈烈的“高等学校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亦是教育界正在进行的实事。2003年,教育部在《2003—2007年教育振兴行动计划》中明确提出实行“五年一轮”的普通高等学校教学工作水平评估制度。2004年8月,教育部高等教育教学评估中心正式成立。自此,展开了常规性评估工作,延续至今。在新媒体的支撑之下,当代信息传播迅捷,时效性增强,数量膨胀,这样的文化环境改变了一般读者认知世界的方式,由此也引发了他们对小说时效性的诉求。在此情形下,这些事件被纳入作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带有时效性的事件都适合纳入作品,这些时效性事件是作家选择的结果。结合清华大学高才生朱令铊中毒事件以及此后发生的一系列高校校园恶性事件,我们就能明白小说中“铊中毒事件”的文化意义;教育部高校教学评估工作是中国教育界的大事,对中国高等学校办学具有导向性影响。当下是和平年代,我们已经很难捕捉到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构建的历史了,而这些算不上轰轰烈烈的事件,对于当下中国高校发展史而言无疑具有纪年意义。把普通的高校日常生活与具体年份联结在一起,这就是把日常事件嵌入当代史进程的方法。奥尔巴赫是这样定义当代现实主义的:“严肃地处理日常现实,一方面使广大的社会底层民众上升为表现生存问题的对象,另一方面将任意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置于时代历史进程这一运动着的历史背景之中,这就是现代现实主义基础。”[2]依照奥尔巴赫的观念衡量,这就是当代现实主义作品处理日常生活的规范方式。

从本性而言,现实主义永远站在生活的对立面,以理性的眼光审视生活,反思生活,批判生活。“哲学上的现实主义的总体特征是批判性的、反传统的、革新的;它的方法是由个体考察者对经验的详细情况予以研究,而考察者至少在观念上应该不为旧时的假想和传统的信念的本体影响”[3]。在当代,很少有小说家会如叶炜这样,带着批判的眼光扫描高校,把高校敏感性的事件一一展示出来。展示的核心区域是以项目为核心的高校学术机制,以及围绕着学术的人才、资金、管理等方面的工作。另外,学生食堂问题、出国交流问题、职称大战、开题与答辩、考博问题、分房问题、宗教问题、党员问题、工资问题、调动与档案问题、学生自杀、论文抄袭等等,一一摄入笔端,如同列了一张高校工作与生活问题的清单,提问的尖锐性就蕴含其中。

当然,在这张清单中,叶炜花费笔墨最多、揭露最深刻的是关于高校官僚体制如何阻碍学术研究的问题。史真是一位学术至上、淡薄名利的纯粹知识分子。他以卓越的学术才能,为学校申报成功一个又一个重要课题,赢得了大批学术资金。可是,这些资金在权力的多重钳制之下,成了滋生腐败的基壤。实验室主任何江防靠着数额巨大的科研经费游山玩水,靠着假单据购买别墅,供养情人;他还要不断以“报掉”的方式,套取国家资金。科研设备坏了,史真通过正常途径申请购买,却被何江防变相否决,致使学术研究不能顺利进行;这么正当的要求申诉到校长那里,竟也都被他官僚主义的太极拳挡了回来。在这样一个由人情和利益织成的关系网络中,学术资金根本流通不到支持学术的地方,却成了依附其上的官僚们的福利。忍无可忍的史真,最终以上告到教育部的极端方式解决了问题。但是,这样的举动影响了学校的“声誉”,由此他开始遭到官僚体制的报复。官僚化管理对于金钱的控制欲,对于科研的遏制,对于人才的蔑视,在这里都暴露无遗。在准备教育部教学评估材料的时候,叶嘉木因为是讲师,职称太低,无助于完成考核指标,就被取消了他批改的本科生作业上的署名权,取而代之的是具有高职称的教师。他要维护个人权利,向上级状告学校弄虚作假,却因不识大局而被剥夺上课权,发配到图书馆工作。基本权力和人的尊严之类要求,在强大的官僚体制面前软弱无力,根本无法保障。在这个小说中,叶炜如同手持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解剖着高校教学科研体制的病灶、官僚化管理对于教师和科研工作者尊严的亵渎。

关于现实主义,恩格斯有一段话堪称经典:“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4]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要立得住脚,最终还是要靠刻画“典型人物”。有人说《水浒传》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一百零八个人物各有各的面目。这种说法实在太夸张,因为没有任何作家有如此超常的才力,同时刻画那么多生动的人物。事实上,一部长篇小说能塑造出两三个带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已经算得上成功了。在这一点上,《裂变》很不简单,它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高校人物画廊:有史真这样献身学术、蔑视名利的纯粹学者,有叶嘉木这样富有个性、追求个体尊严的年轻学者,有吴关这样对同一线上的下属极力庇护、对正当事务再三推诿的校长。实验室主任何江防的不学无术、假公济私,人事处长雁阵的精明强悍、欲望横流,都堪称具有代表性的学校官僚。另外,试图行政与科研两肩挑的何采,带有投机色彩的国外学者维纳斯唐,善于钻营的张秦博士,有恋父情结的王华博士……形形色色,各具特点,这些人物在高校中都能找到影子。

写人物,写社会,都离不开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裂变》瞄准“亲密关系”这个焦点,深入社会肌理,切入人性深处。当代社会已经足够开放了,大部分人已经获得了平等自治的权力,人与人之间具备了建立新型亲密关系的基础。这里的亲密关系首先指男女,也指父母与子女或朋友之间的关系。“亲密关系归根结底是情感交流的问题,在人际间平等的话境中与别人、与自己交流情感。”[5]人与人之间打开心扉,分享秘密,导致一种坦诚的信任关系。这是一种理想化状态,但个人的喜新厌旧、市场的交换原则、对财富与地位的追求等等,随时随地都可能扭曲这种民主化的亲密关系。贝克和吉登斯等西方学者都认为,现代社会已经进入“风险社会”。这里的风险不仅指生态风险、核风险,也包括亲密关系中存在的风险。张秦与导师史真教授的女儿贞子之间的恋爱,看上去完全出于爱情,但是,张秦为了留校占据自己的导师出走留下的空白,竟然和人事处处长雁阵发生了两性关系,这在事实上宣布了他与贞子之间爱情的结束。王华与维纳斯唐之间的关系,跨越了国界,跨越了年龄,似乎是一场倾城之恋,但深究起来,王华期待到美国读博、移民的愿望,恐怕才是“爱情”的动力。时代已经提供了建立民主自治的亲密关系的种种条件,但现实世界同时也提供了颠覆亲密关系的种种反向力量。说到家,人际的亲密关系充满风险,难免异化。

作家李修文曾经一度停止了创作,辍笔的原因令人困惑:“我觉得不好写,很困难,很惶惑,我无法归纳我今天置身的这个时代图景。这就回到一个问题,即我们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现实当中。”[6]无法看清这个世界,无法看清现实的真相,这是当代作家面临的共同困惑。叶炜当然也有这样的困惑,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投身于这个世界,试图穿越生活表象,抵达现实的本质。无论能否找到现实的内核,他这种直面生活的勇气都是难能可贵的。

《踟蹰》:城乡之间徘徊的游魂

轉型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趋势是都市化速度不断加快,而都市化就意味着更多的农民迁移到城市生活。农民通往城市之路有很多条,打工、创业、当兵,而最为顺畅的道路则是通过考入大学,顺理成章地变成城市人。主人公陈敌由农村踏入城市的道路格外曲折:有创业的冒险,有打工的尝试,最终他通过自学,高考成功,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可以说,他从乡下人变为城市人的过程就是一部个人奋斗史。

陈敌的中学经历十分糟糕,因成绩太差中途辍学当了农民。但农民地位低微,生活的选择空间非常有限,一切都被命运规划好了:盖房,娶妻,外出挣钱。他与父亲两人合力亲手盖起了三间瓦房,娶了另有所爱的妻子红颜;他尝试去中俄边境做贸易,却险些命丧边陲,最后以乞讨的方式逃回家中;由于经济的拮据和妻子的挤兑,他进城打工,为公司到各处送纯净水。他不满足于打工者的身份,于是在弟弟的帮助下刻苦自学,终获成功,考进了小城大学。大学校园对于他而言是一个更为广阔的舞台:他依靠智慧和努力做了学生会主席,又依靠写作能力和纵横捭阖的手段做了记者团团长,然后他更上一层楼,应聘做起了国家正式刊物《中学语文》的主编助理,又依靠职务之便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他的野心不断扩张,能量持续爆发,无论是权力还是业绩,几乎达到了一个大学本科生可以达到的极致。正是在这样的起点上,毕业后他再次实现了身份转换,顺利进入中石化这家大型国企,干起了颇为滋润的销售工作;又凭借擅写文章的特长,赢得上级赏识,调入南京企业总部,获得了分配销售份额的更大权力,直至杀入中层领导的位置。陈敌,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依靠个人的才华与奋斗,完成了农民—打工仔—大学生—国企干部的一系列身份转换,在大城市扎下了根基。

在学业和事业上,陈敌无疑是一个强者,持续的胜利使得他不断获取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资源。但是,在精神上,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一条同步上升的曲线,相反,他灵魂的孱弱越来越明显,内在矛盾越来越突出。这一点,在他的罗曼史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陈敌的社会化是从农村起步的,父母、兄弟、伙伴的言谈举止就是他最初的模仿对象,乡风民俗就是安装在他精神白板上的最初文化程序,这些构成了他第一个“价值参照系统”。“价值参照系统是群体文化发展起来的价值体系,它体现着群体的经验、知识、思想、情感、意志、观念以及规范等,既是群体的价值认知系统,又是群体角色的价值取向系统。它作为群体文化不断积累所形成的价值心理倾向和观念取向,无疑是一种社会群体内在的价值意识,或者说是群体文化价值内化的心理定势。”[7]这个乡村赋予他的“价值参考系统”是他的生命的底色,与他的生命起源有关,与他的生存价值有关,与他的情感依托有关。无论他走到哪里,或明或暗,或近或远,只有那里隐藏着“我从哪里来”“我是谁”等终极问题的解答。

他正是带着这样的“价值参照系统”来到了小城大学,又走进了大都市南京。崭新的文化观念不断叠加,轰击着他的理性,规训着他的言行,他固有的“价值参照系统”不断发生改变。在弟弟的婚礼上,他已经感觉到对于故乡的一切出现了“疏离”感:“在恍恍惚惚中,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和隔膜。看看老屋,再看看高声喧哗的人群,这些熟悉的风景虽然还在眼前,但已无法近距离地触摸。”[8]这种疏离感让他意识到了灵魂无处栖居的惶恐,“我痛苦的根本原因是再也回不去了。”[9]但是,这里是他最初启航的码头,无论航行多远,无论身处何方,他永远都认定这里是最熟悉、最安全的港湾。这一点在他与第一任妻子红颜的关系中可以清晰地显示出来。红颜在嫁他之前把爱情给了另一个男人,婚后对他充满了冷漠和厌弃,陈敌对她也说不上有多少感情,离婚对于他无疑是解脱。但是离婚之后,他却不能释怀:红颜作为一个农村妇女,谋生的艰难,身无所依的软弱,名声扫地的窘迫,被迫嫁给大自己20岁的村支书的无奈……对于这一切,陈敌不仅充满了理解,而且带着沉痛与愧疚——他最初的“价值参照系统”赋予他深度认知乡村的能力,赋予他同情农民疾苦的态度,骨子里,他永远摆脱不掉作为农民一员的隐形文化身份。陈敌如同风筝,无论飞出多远,那根线永远牵在故乡的土地上。

生活上融入城市是漫长而艰辛的,但毕竟可以落地生根;灵魂融入都市的路途更为艰辛,更为漫长,甚至永无终点。陈敌如同很多成功人士一样,伴随着学业和事业的不断上升,个人魅力越来越大,情感世界越来越丰富多彩。他成功地摆脱了农民妻子红颜,在小城大学就与郭聪开始了浪漫之旅,到南京之后找到了新的恋人李巧,同时驾驭起了两叶爱情扁舟。但是,他感受到的不是左右逢源的从容,而是作为一只“布尔丹的驴子”的“踟蹰”——说到家,爱情选择的困惑就是文化选择的困惑。

无论事业如何蒸蒸日上,他与南京总是隔着一层障壁。一个安装着属于乡村的“价值参照系统”的人不可能如电脑一般,来一次格式化,把属于都市的崭新系统安装一遍,就能彻底实现文化升级。他那属于乡土的“价值参照系统”已经安装完成,后天的程序就只能在这个基础程序上安装、运行,他不仅要面临能不能升级的难题,而且要应对能否兼容的困惑。经过一系列思想改造之后,陈敌不得不直面这样的局面:“在南京待了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进入过这个城市,我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是一个局外者。”[10]中国社会转型迅疾,传统文化不断萎缩,都市还不能确立起崭新而完整的“价值参照系统”,个体精神的漏洞也就无处不在:应该恪守何种伦理?实存如何确立?生死如何解脱?终极归于何处?……拥挤的高楼大厦却填不满文化空间中阔大无边的虚无。陈敌接受的都市文化虽然支离破碎,却未能逃脱虚无主义的威胁。他尝试着做各种方式的对抗:不断创作,他用否定性的态度对生活意义提出种种质疑和批判;不断寻找女人,“他是用身体上的狂欢来消解精神上的疼痛”[11]。然而,虚无主义如弥漫的洪水,无从抵挡,他终究摆脱不掉精神侏儒的身形。物质的富足,纸醉金迷的诱惑,也许是浅薄的,却成了虚无洪水中的诺亚方舟——对诺亚方舟施展控制力的是财富和权力。李巧最终从与陈敌的爱情马拉松中退出,退出的表层原因是爱情的冷却,深层里却是灵魂漂泊于南京之外的陈敌既不能为她提供深层精神需求,也不能为她提供足够的权力与财富。于是,李巧,这位生于大都市的姑娘,接受了财富与权力的诱惑,按照商品经济的交换原则,半推半就地做起了市委秘书长钱高楼的情人。一度雄心勃勃地冲进都市的陈敌,最终不过是一个都市生活的失败者——他就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中的那个佟振保。

于是,生活于小城里的郭聪成了陈敌带回家去见老母亲的那个人。从乡村带来最初“文化参照系统”的陈敌,在那个属于乡村的文化基本程序上安装了一个又一个的属于都市的小程序,可是无论如何调兑,他终究不能在大都市中如鱼得水。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勾兑的结果,正与小城的文化相契合。陈敌对于郭聪的选择,就是他文化选择的一个象征。《踟蹰》中有一个判断十分精到:“在农村长大,后来通过考大学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这造成了这一代人的精神分裂状态。对这一代人的一个经典概括就是:身体在城市,精神在乡村,灵魂在路上。”[12]在某种意义上,陈敌的奋斗史勾勒出了千万个从农村杀入城市的学子的人生轨迹,陈敌的内心历程勾勒出了千万个从农村杀入城市的学子的精神轨迹。

《天择》:高校权力的运行路线图

《天择》关注的主要内容是权力在高校中的运转状况,聚焦点是古彭师大的校报编辑部。一个校报编辑部,就是一个独立的组织;而一个独立的组织要运转,就离不开权力的干预。清高者也许会天生对权力充满了反感,实际上权力的面貌也并非如此可憎——权力虽然有破坏性的一面,但亦是一种生产性的力量,一种整合性的力量,离开权力整个社会就会立刻陷入停滞。校报编辑部的正常工作离不开权力的运行,从维护秩序,到合理分工,再到完成工作,每一个环节都是在权力的驱动下推进的。牛万象刚到校报编辑部,宣传部长对工作人员做了分工:编辑部主任林萍掌管评论版,牛万象掌管第三版等——这种分工无疑是非常合理的,既保证了校报的导向正确,又能发挥新生力量牛万象的文艺特长,因此校报很快有了起色。但是,《天择》反思的重点不是权力的生产性,而是权力过分膨胀导致的破坏性。这种破坏性主要表现为:权力主体对程序的过分操纵,权力导致的占有欲的膨胀,权力对于舆论自由的过分干预,权力对于人文环境的扭曲。

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进步和公众民主诉求的提高,重大问题的决策尽被纳入到相对规范的程序之中。但是,很多人对于程序的公正性并不看好,美国学者史蒂文·卢克斯就认为,现代社会程序与权力关系密切。依据一维权力观,“谁在决策制定中占据主导地位”[13],谁就掌着权力,决策的结果体现的是程序掌控者的个人偏好。巴卡拉克和巴拉兹的两维权力观似乎更为全面,他们认为不仅决策是一种权力,而且拒绝决策——也就是阻止某些人或事务进入程序,也是权力的体现。《天择》中,牛万象每一次事业和命运的关节点,都面临着程序的考验。明明是牛万象来校报编辑部更早,工作能力更强,贡献更大,但是,在提拔网络中心主任的时候,他却根本未能进入选拔程序,从而丧失了升迁的机会;而获得提升的是袁副部长的亲信、平庸而懒惰的欧阳枫。在官僚体制下,某人能否进入程序往往并不取决于工作成绩与能力,而是取决于其在关系网络中的位置,取决于程序掌控者的个人偏好。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撬动程序就是成功之道。在参评副高级职称的时候,牛万象给古部长送了礼,获得了支持,因而顺利通过;而在参评高级职称的时候,他尽管科研成绩突出,但由于未能争取古部长的支持,因而在程序运行中处于劣势,最终失败了。程序的掌控者通过舆论的控制、关系网络的操纵、个人权威的影响、规则的制订等综合方式,会直接决定程序的結果。程序为公平、正义而立,却往往在权力的操纵下形同虚设。

依照权力意识论的观点,权力是人的一种基本欲望,是生命力量的蔓延,是意志的延伸。当权者可以借助权力变相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包括支配资源,控制他人。权力被视作一种功利性资源,“功利性资源具有物质上的好处,能够作为奖励物换取他人的服从”[14]。宣传部的袁副部长就把权力的这种属性发挥到了极致。据说每一届最漂亮的女通讯员,最终都成为他成功猎艳的对象。在袁副部长眼中,权力就是可供交换的资源:研究生董茹做了他的情人,毕业后顺利留校,进入校报编辑部工作;叶晓晓做了他的情人,研究生毕业后同样实现了留校工作的目标。权力与身体的公平交换,似乎得到的是双赢的结果。为了观察才貌俱佳的女记者以确定猎艳目标,袁副部长主动出击,创造机会,安排了一次去圣城师大校报编辑部学习的活动。不光袁副部长把权力当成满足私欲的工具,其他校领导也同样善于操纵对于权力对象的控制权,以成就一己之私。选拔学生舞蹈团本不是什么重大事务,可是古彭师大的校级领导竟然纷纷亲自出马做评委。这样的过程造就的直接结果是,舞蹈团的学生毕业后大部分留校,很多人做了评委领导们的儿媳。蒋光荣升迁为副校长之后,他几乎是倾注全校之力,发展自己主持的文艺人类学学科:从成立独立机构,到调动各种关系,无所不用其极。当权力作为一种功利性资源被运用的时候,各种冠冕堂皇的行动背后,隐藏的实际上都是权力掌控者的私欲和偏好。一旦真相被看穿,公共事务的神圣感、庄严感都会消失,一切瞬间转化成闹剧。

《天择》涉及的一些事件,与舆论控制有关。罗素认为,舆论就是权力的一种形态,“权力是万能的,其他一切权力形态皆导源于舆论”“可以说在一切社会事务中舆论是最终的权力”[15]。古彭师大的许多领导都在搞小集团,拉帮结伙,影响了正常工作的推进。刚刚工作的牛万象试图发挥新闻工作者“无冕之王”的作用,写了一篇反对宗派主义的文章发表在校报上。出人所料的是,宣传部袁副部长、古部长甚至俞副校长全体出动,兴师问罪。牛万象瞬间明白,古彭师大各种权力都在掌控舆论,而舆论并不是至高的权力本身。文小闻被撞死亡事件暴露了学校管理的问题,社会人员在大学里飙车是恶果的根源。但是由于这个事件触及学校管理者的声誉与当权者的利益,校方就通过各种手段阻拦新闻报道。在全国博士点评选过程中,省教委排名不公直接导致古彭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落选,学科带头人刘三庭不平则鸣,带领教师罢课抗议。学校领导大为惶恐,运用权力竭力切断联络通道,试图阻止新闻媒体传播消息。学生李佳男主持做了一期博士点落选的专题报道,发表在学生专刊上,结果作为负责人的牛万象被古部长骂得狗血喷头。愤愤不平的牛万象把采访线索暗地里透露给了《南方周末》报,结果引发了学校领导的公愤。各种权力为了局部利益,或者引导舆论,或者切断舆论,舆论真正成了权力控制的对象。但是,对于一个健康的环境而言,舆论应该是公开的,透明的,“宣传的任何有益的目的不可能是使人武断地相信几乎肯定是错误的舆论,恰好相反,它必须是启发人们的判断、合理的怀疑以及对于相反意见的估计能力;这个目的只在宣传有竞争的情况下才能达到”[16]。

权力的过分膨胀,在客观上会扭曲人文环境。在畸形权力的支配下,个人的权利和意志会不断遭到侵犯。林萍是编辑部主任,是牛万象的顶头上司,她天然地对作为下属的牛万象具有控制力。为了累积成果,达到评上副高职称的目的,她推动牛万象违背个人意志,做他本不愿意做的事情:不仅替她写论文,而且还要调动自己的社会关系,发表出来。林萍曾试图让下属欧阳枫干同样的事情,欧阳枫拒绝了。作为编辑部主任,林萍就动用上级评价下属业绩的权力,对他的个人能力和工作成绩做了全面否定,甚至制造羞辱性的舆论。问题是,在权力普遍滥用的环境下,一个人很难保持自己的道德节操。才能突出、工作认真的牛万象,也时常运用权力假公济私。比如,他利用自己执笔写作推介刘三庭新闻报道的条件,把女友叶晓晓作为刘三庭的学生列入采访对象,推动刘三庭招收她为研究生,这在客观上破坏了公平招生的环境。

决策程序的公平性难以维持,私人欲望空前膨胀,舆论监督遭到削弱,人文环境受到扭曲——在权力未被关进笼子的高校里,人事制度、工作分配、民主程序、育人环境等方面,根本无法保持健康。《天择》选择教育与权力的关系这样一个敏感话题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挑战性着实非同寻常。

世界太大了,太复杂了,我们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却很难看清它的真容,更别说勘破它的秘密。小说家就是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他们如同会施展魔法的巫婆。他们的作品就如同巫婆的水晶魔球,这个水晶魔球里随时投射出我们期待观望的生活镜像,清晰、完整、准确,而且还能预见未来。“转型时代三部曲”,就是被叶炜召唤在魔球里的中国高校的微缩景观。校园里在发生什么事件,官员、学者、学生是何种生存状态,他们的幸福、痛苦与期待是什么,在这里都能一目了然。更重要的是,叶炜也如同巫婆那样,希望用自己的魔法干预世界——他以身为知识分子的精神气场,借助这部充满重量的作品,赋予读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殷切的忧患意识和现实批判的勇气。

[注释]

[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1页。

[2][德]奥尔巴赫:《模仿论》,吴麟绶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51页。

[3][美]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高原、董红钧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5页。

[4][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62页。

[5][英]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陈永国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69页。

[6]阳燕:《“我们来到了痛苦的中心”——李修文访谈录》,《小说评论》,2009年第4期。

[7]司马云杰:《文化价值论》,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108页。

[8][9][10][11][12]叶炜:《踟蹰》,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21页、第189页、第189页、第41页、第189页。

[13][美]史蒂文·卢克斯:《权力:一种激进的观点》,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14]王莉君:《权力与权利的思辨》,中国法制出版社 2005年版,第25页。

[15][16][英]波特兰·罗素:《权力论:新社会分析》,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97页、第154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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