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气质,现代的内核
2021-09-10俞莉
俞莉
摘要:蔡东是深圳杰出小说家代表,她的作品关注世道更关注人心,其目的不是要告诉读者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像显微镜一样,把生活表层下习焉不察的微点呈现出来,供人解剖探究,从而让我们有新的发现。蔡东小说包含着现代主义内核,同时写作形式上又深谙现实主义表现法。她的小说是艺术品,是思想、结构、语言的完美统一。本人试图结合蔡东的小说和自己的写作经验,以写作同行的眼光来对其文本进行分析阐释。
关键词: 蔡东;人性隐秘;精神困境;星辰书
有人形容,深圳写作之人多如天上星星,数也数不清。如果真是这样,那蔡东无疑是群星中耀眼的一颗,就像她的《星辰书》封面里,暗蓝的天空,银亮的星星,熠熠生辉。
《星辰书》是蔡东最新一本小说集,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去年曾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这是一本“深爱之书,希望之书,抚慰之书”,“以瑰丽而深藏力量的写作,尽燃成耀目星辰,照亮成长的漫漫路途,照亮生命中的幽暗与艰难,山重水复,忽见辽阔繁华”。新书抵达案头,其雅正的气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在我的书柜上,还有蔡东另外的三部小说集《木兰辞》《月圆之夜》《我想要的一天》,和一部文学评论集《深圳文学:生长和展望》。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小说加评论,这样的构成在当代文学青年作家创作中很少见。最初熟悉蔡东是从她的文学评论开始的,蔡东的文学评论写得非常好,有见解有深度,才气纵横,充满感性力量,读来酣畅,不同于常规学术论文。我原以为蔡东会沿着她独特的风格,走上一条非典型评论家之路。而当满脸胶原蛋白,笑起来露出可爱梨涡的年轻蔡东,拿出《往生》这篇小说时,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如此老辣成熟,用意之深,工笔之细,令人刮目。我好奇这样的胸腔笔墨。当我再追溯蔡东小说时,发现她其实早在上大学时就已有不俗作品发表。中间经历了停顿,在解决适应深圳新环境的过程中,蔡东再度出手,甫一亮相便惊艳文坛。小说家的天赋加上评论家的素养,蔡东一开始就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
不认识蔡东的人,读到蔡东小说《往生》,会以为是个饱经生活沧桑的老者所写。她聚焦的是衰老和死亡的话题。花甲儿媳照顾罹患老年痴呆的耄耋老人,日常生活的纷繁倾轧,日复一日的艰难劳役,爱恨贪嗔痴恶,亲人之间,照顾与被照顾者之间的诸多纠葛……内心波诡云谲的挣扎,在作者笔下逼真惨烈地呈现出来。《往生》一开头,就像架起一架高清摄影机,镜头直推进关着门的家庭最深部。那些不足以道出的艰辛,琐碎,困顿,不堪,绝望,怜悯……埋藏在波澜不惊生活洪流之下。作者耐心细致毫不手软地一层层剥开。康莲是能吃苦的女性,她善良,坚韧,对公公悉心照料,在小叔子接走老人时,不忘交代“抠(便)的时候用巧劲儿,抠破了容易发炎”。够鲜活细致了,但若仅这样描述一个“贤良”的女性依然还是不够的。在被判了苦役徒刑一样的服侍中,康莲生出恨意。有一刹那,她甚至想“了断”,想“解放”彼此。她“突然走上前去,推了他一下。老人惊叫着,五官因疼痛扭曲在一起。她心底升腾起一股快感。冷冷地看着老头,老头扶墙而立,卑下而不知所措地笑”。這是很惊人的一笔。体现了作者深刻的洞察力,她没有给我们一个“完美女性”形象,而是深入人性隐秘的角落,发现其中的幽微复杂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物立体起来,更加真实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警醒。这一“推”,见出了作家的功力。这是好作家和平庸作家的区别。作家写到哪一步,其实是看你悟到哪一步,思考到哪一步。有次蔡东在谈到小说构成时说过,在写作过程中遇到卡壳,或者总觉得缺点什么时,并没有偷懒,而是继续进行探索,朝深里想。也许,终于在某个时刻,突然灵光一闪。这种“神启”时刻,是对小说家辛勤劳动的犒劳。好的小说一定会有这样“神灵”附体的时候。
作家的悟性是很奇妙的东西,和经历、天赋、阅读、勤奋都大有关系。一次闲谈时,蔡东说到读完麦克尤恩的作品《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之后,突然发现小说应该怎么写了。我想,那一刹那的悟道,就像蝴蝶破茧而出,获得某种创作自由的快乐吧。
蔡东的小说关注世道更关注人心。她写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对生活底色有极大的探知欲。但蔡东又和普通以讲述故事为主的作家不同,她的目的不是要告诉你一个离奇的故事,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不是把一堆生活情境照相机般地复制出来。相反,她的小说,故事部分并不十分突出,甚至看起来,有的根本算不得故事。照顾老人,孩子出国读书,夫妻隔膜,职场倦怠,心理疾病……不过是日常生活太寻常不过的事儿。但是,蔡东却写出了其背后的不寻常,她打开了日常生活下面的空间,像显微镜一样,把一个个小小的未经美颜滤镜的习焉不察的微点呈现出来,供人解剖探究,从而让我们有了新的发现,让我们进一步认识人,认识社会,认识人性。在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妻子照顾失智的丈夫,为了能够喘口气,给自我一个小小的空间,能独自去看一场演唱会,她精心设计了一个海德格尔行动计划。这看上去不算什么故事的小说,被作者写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让读者跟着捏一把汗。“没有人觉察到她们身处绝境,站悬崖边上。”海德格尔说过,向死而生。“只有面临虚无,我们才想起存在。”蔡东让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遇到的生存困境和人生难题。看周素格看乔兰森,其实也是在看我们自己,她逼着我们去正视那些我们也许故意绕过不愿面对的问题。这正是作家深刻洞察力和表现力的体现。
蔡东小说并不过多地叙说自我,像许多女作家擅长的那样,在我所读过的蔡东小说里,离她个人经验最近的一篇应该是《照夜白》,写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突然有一天不想说话了。作为教师同行的我,读来非常的解气。在日复一日如同机器般的劳作中,我们逐渐迷失自我本性,逐渐散失自由意志,逐渐违背教育本真。试问,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说那些虚假的话语,不再为应付各种评估督查而表演花式公开课,不再浪费笔墨纸张填写各种归于“政绩”的表格材料,不再参加各种纯属浪费时间和生命的毫无价值的会议和交谈,乃至——我们能不能——不再说话。
这无疑是一种反抗者的姿态,一种拒绝的姿态,一种不合作的姿态。这姿态振聋发聩。如青年学者李德南所言:“谢梦锦所极力反抗的,并非只是职业倦怠;她所试图反抗的,还包括实用主义的、实利主义的社交方式,以及种种不值得过的生活方式。她所试图守护的领域,也远比职业世界要广大;她所渴望看到的,是‘世界和人本来的样子’,是世界和人如其所是地存在。”
是谁说过,现代文明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小说阅读上的。小说要做的不仅仅是呈现,还有改造,要写出生活的可能性和应然,要能够提出质疑,要有所反思和警觉。这世界能不能更好一点?现实非得如此不可吗?一元化的成功真那么重要吗?被羞辱,被损害,被异化,是应该的吗?我们能不能体恤地追问一声,你痛不?你可以说不吗?面对这个世界,我们还能够还应该做些什么?纳博科夫说小说家有三种身份:魔法师、讲故事的人和教育家。这三种身份是三位一体、缺一不可的。 我们现在多的是魔法师和讲故事的人,却缺少教育家。蔡东的小说体现出了“教育”的这一部分功能,让我们从阅读中获得某种启迪和觉悟。
在小说《天元》里作者以诗一般的语音,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我终于不是少年也不是青年了,不再因年龄被强行划入一场场比赛/回望这些年,我会从心底笑出来/我记得/在每一次能瞄准的时候我没有瞄准/我往左边或右边偏一下/因为这不瞄准/我活得别有兴趣/因为这不瞄准/我觉得,我是一颗星一个人才/我活着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次次的不瞄准。
多么过瘾!让我们为“瞄不准”喝彩!为捍卫人的主体性喝彩!
蔡东小说无疑是包含着现代主义内核的,现代主义文学强调表现内心生活和心理真实,写物的目的不在于物本身,而在于与之对应的精神力量。蔡东从人的外部入手,进入人心内部,看到细部的疤痕伤痛和艰难。在小说《来访者》中,一个有着心理问题的外表看上去属于精英阶层的年轻人,求助于一个同样有心理创伤的医生,这难道不是我们当今社会精神困境的一个真实写照吗?现代小说充满隐喻性和象征性,庚子年的疫情,地球村突然被隔绝成一个一个孤岛,不仅仅是外部的孤岛,人心也变成孤岛,甚至同处一个屋檐下,我们也无法抵达对方,《无岸》《伶仃》……这一系列小说某种意义上来看恰如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一个寓言。优秀的作家果然是时代的神经末梢,是先知般的存在。
蔡东写精神的困境,写人心的罹难。但她并非一味残酷到底,蔡东是深刻的,同时也是温暖的,她有不忍之心,有悲悯之怀,对人世对人心依然抱有坚定的希望和信任。周素格松开了丈夫的绳子,海德格尔计划看似失败了,却其实又是成功的,是“爱”拯救了她。爱最无能,也最有力,爱是超越性的。“大风大雨摇摇欲坠的时刻,唯有爱才能挺身而出……爱本身滋养爱,更多的爱,更深的爱。”世间纵然千疮百孔,人也要百折不挠,上帝让你承受苦难,一定会给你承受苦难的能力。在《来访者》结束的时候,她这样写道:“这世界真好,生而为人真好。”我们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作品写得越恶越狠,就越有深度,这显然是片面的,好作家不仅能发现黑暗,更能够也更应该在黑暗中看到光亮,好作家眼里一定看得到星辰大海。
现代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艺术对蔡东影响殊深,构成了她作品的内核,但蔡东又有着扎实深厚的写实功底。对生活蔡东有着蓬勃的热情和兴致,一只貌美的杯子,半夜的一场急雨,路边小径旁的野草,一束鹅黄色的小苍兰,都能格外有幸地在她笔下呈现出动人的韵致来。蔡东能分辨出许多花卉植物的名称,对烹饪的火候也有美食家似的把握。她喜欢去农批市场,“来自温带的青菜堆成翠绿的山,每一棵都匀匀称称,肌理又细密,每次去都心怀热望”。好多年前一次聊天,听蔡东饶有兴味地叙说如何自制酸奶,听得人口齿生香,觉得超市的酸奶简直都没法喝了。她在自家的阳台上栽种玫瑰花,让自己阔大的书桌对着窗外的阳光和榕树。她称得上是一位生活家,熟悉生活的常识,对穿着、配飾、茶、画都颇有研究,从她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东方美学精神、东方古典文化对她的滋养,“魏晋风度,晚明闲适”,中国文化的气息无处不在,我们从文中也能辨认出《红楼梦》、张爱玲的余韵。对烟火人间蔡东有着恒常的热爱和迷恋,她作品中所表现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也是深深浸润着东方哲学和伦理学的。
好小说是艺术品,是思想、结构、语言的完美统一。蔡东对小说写作有着工匠般的精神,绝不马虎,总是精心打磨,精雕细琢。一些作品可当短篇小说范本来读。以发表在《天涯》杂志上的《福地》为例,从故事立意到结构、语言都堪称完美。短短几千字,时间空间的转换、挪腾,拿捏自如,从傅源被梦惊醒,引出老乡吕端墓地安放的选择之疼,到傅源回乡奔丧,乡村古老仪式与现代化的冲突,最后回到都市,以傅源又想到了公墓里孤独的吕端收尾,作品完美流畅,意味深长。在轰轰烈烈地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灵魂如何安放?蔡东发出了带有终极意义的追问。浑然天成的描摹和深邃的主旨,构成了充满魅力的文学世界。
这样的佳作堪称教科书级的,事实上,某年中学语文的高考模拟阅读题里就确曾拿蔡东的作品出来进行解析。其中特别提到其语言特色:清新,富含深意,具有艺术张力。
是的,我们不得不提蔡东流光溢彩的语言。热爱文字的我,从小就养成一个习惯,喜欢在书上将心仪的词句划下来。一部作品,如果语言不能吸引我,通常就搁一边了。语言不仅是外壳、载体,语言就是内容本身。翻开蔡东的书,几乎被我画满了红杆杆。其语言之好,形容之妙,通感力之强,表现力之佳,令我气馁,就像一个贫家子弟,看见别人穿着绫罗绸缎,华美不可方物,艳羡得恨不得打家劫舍,劫也劫不来。没办法,这自带的本领,除了感叹老天爷的偏心外,还能怎样?近读蔡东新作,发现她用词更加节制,不再过多铺陈,叙述上也更从容巧妙,看得出作家在艺术之路上的精进。
写什么,怎么写,历来是作家都要思考的重要问题。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蔡东作品很少涉及女作家们通常爱描写的婚恋情爱题材。有一次聚谈,问起来,她笑道,饮食男女,我只对“饮食”感兴趣,对“男女”天然免疫。
好吧,这是作家的禀赋和权力。但,千万别因此误判了,以为蔡东在“男女”上缺根弦。举个例子,《红楼梦》我们都读过多遍,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差不多都马上知道它的位置和出处。可就在人们不一定在意的地方,蔡东也能读出个中滋味来。如《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样的雨夜,说好要来作伴的宝钗不能过来了,黛玉感怀伤身,填词《秋窗风雨夕》,这时宝玉戴着箬笠,披着蓑衣,不顾路滑过来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仅仅是过来看一下。“一手举着灯,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这一段单被蔡东拎出来,她看得细,看得深,对宝黛之间的深情有着细致的体察。
所以,关注老年人的生存境遇、中年女人的生存状态与内心生活,描摹当代人的精神症候的蔡东,或许有一天能让我们读到她关于爱情的佳作。
人们常爱说文如其人,有时候其实文又不如其人。蔡东写挣扎,写困境,写人生无奈,写日常琐屑对人的侵袭和磨损,读她的作品会想象作者该有怎样一副沉重而忧郁的面容?可实际上生活中的蔡东,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典雅端庄。蔡东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说道:“我重视内心生活和自我空间,写作能丰富前者,保护后者。”在实际的生活中“不踩红线,不溢出常规生活,写作满足了我狂躁的幻想,调和了尖锐的矛盾。在处处受限的人生里,写作是成为自己的唯一方式”。
是的,写作滋养了她,给了她一个辽阔的世界。在人们看到的天空之外,她还另有天空,在那里,云朵雪白,空气澄澈。
作者单位:深圳市华侨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