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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先锋”的虚实缠绕游戏

2021-09-10朱婷

文学天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回响

摘要:《回响》可以说是“后先锋”作家东西由文本形式向心理“内转”的进一步尝试。《回响》套用了世俗推理小说的典型模式,在小说中分别设置了两条交互的推理线索,虚实难辨的供述和证据形成了一阵阵迷雾将真相隐藏。这里的真实与虚构只是语言文本的迷惑外衣,其指向的是人物内心的认知错位,以及这种错位反映出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当代社会本质。东西通过在“未知”之下设置“已知”元素和“无解”元素、不定式内聚焦视角的运用,以及倒叙的错时叙述和投射内心的空间叙述形成了他的“迷宫叙事”特色,也打破了时空的壁垒,挖掘出浮躁社会中人的精神隐秘和焦虑生存状态。

关键词:《回响》;虚与实;后先锋叙事; 推理模式

东西的小说创作比较驳杂,似乎很难用单一的文学思潮或者主义来评价他。如马相武就称东西是“东扯西拉的先锋” 。东西的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深受先锋思潮的影响,创作之初就表现出了先锋文学的叙事气质,如东西小说曾受元小说思维和形式的影响,在叙事中试图跨越真实与虚构的边界,以《幻想村庄》和《商品》为代表。但从1995年开始,东西不再单纯追求小说形式的标新立异,也把关注的重心转向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上来。东西认为,“与内心的秘密比起来,所有的技巧都将黯然失色。” 东西不断进行着探索,创作出了《沒有语言的生活》、《肚子的记忆》、《后悔录》等一系列作品。东西借助这些非常态的人物,努力去挖掘他们内心的秘密,并引导我们去关注人类的精神世界与社会精神的种种冲突。《回响》体现的也正是东西的这种创作心态,在虚虚实实的推理情节中剖析人的内心世界和认知错位。

从浅层结构来看,《回响》主要分为“大坑案”和“疑出轨”两条推理线索,这两条线索在前八章分别以单、双数章节呈现,但在真相的查找过程中两线又有几处交叉点,第九章则彻底汇聚,并一一解谜,形成最后结论。在这两条线索的缠绕中,“真实”和“虚构”始终是难舍难分的双生因子,虚实供述和真假证物的交替出现又使得线索走向新推理视角。

“大坑案”这条线索的推理过程主要分布在小说的单数章节,主要以负责案件的警察冉咚咚的视角来剖析,在她的视角下,多位嫌疑人对于案件的讲述各不相同,这里的“不同”可以归结于两个原因:一是嫌疑人为了自保说谎。如徐山川对于“强奸”和“买凶杀人”的否认,他试图用“爱情”来掩饰与夏冰清的矛盾和冲突。另一类“不同”则是由认知错位导致的。如夏冰清父母对女儿形象的认知阻碍了他们对真相的讲述。这些“不同”又导致了事件真相的不确定性,看似“真实”的陈述在侦查的前后时间内不断被旁人的证词和证物推翻,变成了“虚构”,也将案件的推理拖入死胡同。

还有证物的真伪之辩和模糊性也形成了虚实缠绕。“大坑案”中的主要证物首先是夏冰清父母提供的“绝笔信”和“包间音频”,这里的“实”缺乏严密的逻辑根基,没有形成证据闭环,因此只能算作推理式的“虚”。此外案件侦办中还出现了“假证物”,即冉咚咚使用“蕾丝内裤”诱徐山川,印证了冉咚咚对案件起因的推测。但这种以“虚”证“实”的行为属于非常规手段,所以在后续侦办中,轻易被徐山川翻供,“事实”因证物的“假”转化为了“虚”。直到沈小迎拿出窃听录音,证实徐山川和徐海涛雇凶谋杀。这里的“真证物”指向明确,终于将案件定性,以“实”戳破了“虚”。

第二章开始是“出轨”与否的虚实缠绕。这条推理线索中的“出轨”在不同的讲述人视角下也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真相”,他们口中的“实”在不同侧面呈现给读者的时候,又会给读者一种“虚”的阅读体验。在冉咚咚视角下,慕达夫的隐瞒开房行为使得她产生了信任危机。冉咚咚的逼问审视,最后得到了“坦白真话”,但实地调查却证明,“真话”其实是“虚构”。但“出轨与否”的推理却在“大坑案”中得到了印证。在慕达夫的视角下,则认为冉咚咚要的仅仅是她认定的“真相”,而这种“真相”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虚构”。因此在这样认知双向对立的视角下,读者的阅读难免产生障碍,也可能会在这种荒诞夫妻关系中怀疑虚实本身的意义所在。

《回响》文本的深层结构则暗含了文学与现实的映射关系。文学作品的虚实映射与推理剖析中多位讲述人的不同言辞一起交织缠绕,共同形成了《回响》文本真相虚实的“不确定性”。如贝贞与慕达夫关于《敏感族》小说的争论将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彻底搅乱,是否出轨有染在东西这样的“叙述游戏”下成为了迷。伊瑟尔认为,小说文本可以看作是“虚构、现实与想象相互作用和彼此渗透的结果。其中,虚构是最重要的因素。正是虚构化行为的引领,现实才得以升腾为想象,而想象也因之而走近现实” 所以《回响》中文艺文本里的想象和虚构所指向的其实是一个具有“真实性”的艺术世界。这种“真实性”不一定就是现实生活的真实,而是一种主观的、内心的、艺术的真实。正如东西所说:“小说是我们的幻想、梦境,是我们内心的折射,或者说是我们内心对现实的态度”

东西是一位真正具有先锋气质的作家。东西曾说:“‘先锋小说’的写作貌似在今天结束了,但先锋精神没有终结。我多次说过,我的写作就是要跟人家有点不同,这其实就是当年的先锋精神。” 1995年之后,东西在不断探索中弥补了过度重视文本形式而忽视内容的不足,建立起了自己个性化的先锋场域。首先是作品的叙事内容更加接近日常生活现实,更加世俗化。受90年代商品经济冲击,当代作家们的小说都有鲜明的世俗化倾向和浓郁的欲望化气息。但东西并没有将世俗和欲望描写流入鄙俗,而在精神气质上对世俗人生进行细部挖掘。表现生命和灵魂的本真形态。

东西说“我研究的对象是人,而且是用小说、用讲故事的方式来研究人。” 所以他竭力发掘人的“内心的秘密” 这在他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表现,如《救命》中描写了人的“恻隐之心”,《后悔录》中写了人的“后悔之心”等等。实际上人的心理感受或多或少都有相同之处,当作家把这些隐秘的心理感受写出来时,容易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甚至是在共鸣之后产生自审自省之情,逐渐将麻木的心灵唤醒。《回响》这篇小说主要写的是一桩“情杀案”和家庭中夫妻双方的情感纠纷,从题材上看属于世俗化的婚恋内容,这篇小说读罢之后令人惊叹之处,正是在于对人刻意压抑情感表现的剖析和深藏潜意识的挖掘。

在《回响》中,可以发现东西是从讲述、倾听、幻想等几个方面来揭示人的内心层次,在内心层次之上是虚虚实实的辨析,其指向和对应的还是心理的认知问题。在“大坑案”和“疑出轨”两条线索中,多位嫌疑人的讲述揭示了他们内心的自保意识,而自保意识背后是驱动内心的无法抑制的欲望。倾听看似是一种接受主体的被动行为,但“倾听”这一行为实际上也隐含了倾听者的接受、筛选和转化的动作,如吴文超与夏冰清的“倾听关系”。幻想则往往代表一个人内心的渴望和追求。如冉咚咚对郑志多的幻想是她对纯美爱情的渴望,更深层是对自己决定离开慕达夫的暗示。

这些内心层次之下展现的是人的隐秘欲望,当欲望受到压抑和外界的审视时,“焦虑”油然而生。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提到过“存在性焦虑”一词,这一概念很好地诠释了东西小说中人物的心理。“‘信任’是指对一个人或一个系统之可信赖性所持有的信心。”存在性焦虑是信任的对立状态,“信任消除了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感,因此也阻断了种种存在性焦虑,而如果听任这类焦虑发展定型的话,它们就可能成为在情感与行为方面持续存在并贯穿整个生活的苦闷之源。” 在《回响》中,网络舆论对于警方的办案效率并不信任,不断留言给警方施加压力。冉咚咚承受了一层又一层压力,使得她陷入了精神性焦虑。她开始无意识地重复小动作,不断地在家庭中与慕达夫争论,失眠、崩溃大哭,甚至作出割腕的自残行为,这显然是一种病态的焦虑心理状态。

这种欲望和焦虑折射的其实是荒诞的现实。东西在创作谈《叙述的走神》中的《关于小说的几种解释》中谈到:“与其说作家在现实中发现了荒谬,还不如说是越来越荒谬的现实让小说不得不荒谬了起来。美国作家马克·吐溫早已发现了生活的荒谬性,他说:人人都生活在可笑的状态中,可是人人都不知道这一事实。” 进入当代以来,许多小说都具有了一定的荒诞意识,并在荒诞的表层之下表达对严肃社会主题的理性批判。东西时刻关注着人的精神状况和灵魂,揭示生命存在的荒诞性,着力发掘那些隐藏在荒诞的现实社会生活背后具有普遍社会意义的东西,揭开隐藏在当代社会中各种看似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本质。《回响》中的虚实缠绕只是文本语言层面的荒诞外衣,当我们一层一层剖开遮蔽的外衣时,我们会惊奇的发现其核心和本质是“极度的真实”。正如东西所说,“极度的荒诞也是极度的真实,它们像是连体婴儿” 。

《回响》的叙述结构显然是一种推理模式,有营造悬念、积累疑惑、揭秘解惑的三个完整步骤。但东西的这种虚实缠绕的“迷宫叙述”游戏并不等同于传统的“未知”推理模式,而是在“未知”之下隐藏了“已知”元素和“无解”元素。“未知”模式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读者始终处于被动状态,跟随破案人物视线进行推理。因此也可以说人物的推理过程就是读者的推理过程。但东西还设置了一些“已知”元素,即一开始就用夏冰清的绝笔信直指凶杀的最大嫌疑人是徐山川,这为案件的侦查提供了正确方向。这里的“已知”并不意味着真相大白,不能单单凭借一份绝笔信就定罪结案,因此看似“已知”其实是“未知”,因为缺乏必要的因果逻辑和其他佐证,这也是悬疑的一种制造方式,它驱使了推理的进一步发展。“无解”元素则体现在慕达夫是否出轨的讨论中,东西有意将文本现实与贝贞的小说故事缠绕在一起,因而慕达夫与贝贞是否有染变得难以分辨,成为了虚实缠绕的“无解之谜”。

在叙事视角上,采用了不定式内聚焦视角,视角的展现即是人物心理活动的展现。内聚焦视角通常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但是也存在运用第三人称进行叙事的现象。第三人称内聚焦视角的叙述者是出现在故事中的人物,《回响》中,“大坑案”主要是以冉咚咚的推理视角来呈现,这一条线比较清晰,根据冉咚咚的推断逐步推进,每个人物的出场都伴随着与冉咚咚的对话。“疑出轨”则是由冉咚咚和慕达夫二人的变换视角交替呈现,在冉咚咚的视角下,慕达夫与贝贞存在出轨行为,但由于视角的限制和证据的不足,慕达夫与贝贞的私情无法确认。而在慕达夫的视角下,他是一个爱妻女、珍惜家庭的好男人,有问题的是妻子冉咚咚,她爱上了别人。人物的有限视角展现了不一样的内容,体现了视角的主观性和限定性,这造成了事件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

在叙述时间的安排上,相比于顺叙,错时叙述更利于推理小说制造悬念,因此《回响》对时间安排进行了突破。时间倒错包括预叙和倒叙。《回响》主要采用的是倒叙,也称“闪回”,指叙述者先叙述事情的结果或其他关键情节,而后再回溯事情的原因或开始。《回响》在冉咚咚的推理下逐渐向读者交代了作案者的动机和作案手法,介绍了人物的个人成长生活经历,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进行回忆。这些闪回类似“前情提要”,作者在合适的时间往前追述,或为了犯罪动机的合理解释,或为了缺失情节的补充,或为了使逻辑更顺畅,人物形象更饱满。通过倒叙手法的运用,东西将叙述时间拉回到了悬疑设置的现场,也使读者对文本线索推理的参与情绪更加高涨。

小说叙事固然离不开时间,但同样也离不开空间的支撑,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共同构成立体的叙事。在推理小说中,一般将事件发生、场景转换的场所称为“地志空间”,所展现的是人际关系,“社会空间”则是由广阔的社会问题形成的。《回响》中涉及到的地志空间主要是蓝湖大酒店和各个人物的家庭,蓝湖大酒店是两条叙述线索的发生起点和交叉点,这个空间折射了人物的心理状态流变过程。家庭则回溯了人物的成长经历,折射的是人物的性格形成来源。在《回响》中的社会空间主要指的是职场压力和网络舆论暴力等导致的窒息逼仄氛围。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共同作为外部空间,会影响到小说人物的心理空间,同时也隐含着作者通过叙述者展现出来的心理空间。东西正是通过这样的空间叙述,揭示了人们在当下浮躁社会中内心的困惑、焦虑与无奈,以及人们在长期的压力之下发生的精神异化情况。

著名评论家陈晓明曾称东西是“当代最有韧性的小说家” 。东西身上的韧性就表现在不断地创新、探索新的文本形式和不断地向深层心理挖掘,也即总是试图写出一点“与他人不同的新东西”来的先锋姿态。他通过小说的方式“追问”和“审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尤其是隐性的精神层面的状况,发掘那些世俗生活中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有的精神困境。《回响》中荒诞布满人的现实生活,人物试图摆脱“荒诞”的行为也充满了荒诞。东西以这些荒诞而又现实的故事隐喻真实,行成了荒诞与真实二者之间充满悖论的张力,揭示了其对人存在本质的关注,表现出了他深沉的人文关怀和承担意识。同时也在不疾不徐的现实叙述中,进一步建立起了他个性化的先锋场域。

参考文献:

马相武.东扯西拉的“先锋”[J].南方文坛,1997年,第1期。

东西.创作三问[J].红岩,2005年,第3期。

沃尔夫冈·伊瑟尔(德).虚构与想象[M].陈定家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16页。

转引自张燕玲,东西小说还能做些什么[J].山花,2001年,第2期。

东西.先锋小说的变异[J].文艺争鸣,2015年,第12期。

韦墨兰“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福建论剑东西荣膺“年度青年作家”[N]当代生活报.2005年.11月1日。

转引自马季,东西“后悔”不仅仅是一部作品[J].作家.2007年,第4期。

安东尼古登斯(英).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80、85页。

东西.叙述的走神[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96页。

东西,创作谈:喜欢[J],作家,1994年05期。

陈晓明,身体穿过历史的荒诞场景——评东西的长篇<后悔录>[J],南方文坛,2005年,第4 期。

作者简介:朱婷(1997—),女,汉族,籍贯:江西,学历: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单位:杭州师范大学。

(杭州师范大学  浙江省杭州市  3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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