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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事记》上卷中的“和邇”

2021-09-10王誉晓

今古文创 2021年12期

王誉晓

【摘要】《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书籍,分为上、中、下三卷。书中记载了神话传说、歌谣等内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史实以及当时的社会风情。学界对于《古事记》上卷中出现的动物“和邇”究竟是鲨鱼还是鳄鱼这一问题,一直存在着争议和分歧。本文将围绕这一问题,结合原文进行分析论证。

【关键词】《古事记》;和邇;吴越文化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2-0045-03

一、前言

《古事记》是日本现存最早的历史书籍,成书于712年。本书由太安万侣将稗田阿礼口诵之《帝纪》《旧辞》等前代书籍资料整理汇编而成,编纂目的在于清除虚构以及建立真实,并强化天皇统治的正当性。该书的内容主要分为上、中、下三卷,上卷收录日本的神话传说部分,中卷与下卷分别记载了第1代天皇(神武天皇)至第15代天皇(应神天皇)、第16代天皇(仁德天皇)至第33代天皇(推古天皇)的族谱与事迹部分。

可以认为,《古事记》上卷是神话卷,中卷由神逐渐过渡到人,下卷则为与人皇有关的内容。其中,按照事件发生的场所,上卷所收录的神话可以大致分为高天原神话、出云神话与日向神话三个部分。在以上三个大框架下,按照事件的主人公又可以分为若干则情节较为完整的故事。本文将关注出云神话与日向神话中出现的动物—— “和邇”(wani),围绕其本质究竟是日本本土的“鮫”(鲨鱼),抑或是爬行动物“鰐”这一问题进行论证。

二、《古事记》上卷中的“和邇”

(一)因幡的白兔

《古事记》上卷中,“和邇”共登场两次。首次出现是在出云神话中,作为“因幡的白兔”这一故事的配角登场。第二次是在日向神话中,作为丰玉毘卖的真身—— “八尋和邇”出现。以下将分别说明这两则神话故事。

在讲述“因幡的白兔”前,有必要对这则故事的主人公之一的“大国主神”进行简单介绍。大国主神是天神伊邪那岐所生“三贵子”之一的须佐之男命的后裔,具有农业神、药神等神格。而其药神的属性,便源于这则“因幡的白兔”故事。大国主神以备受众兄长欺凌的形象出场,其兄弟人数众多,有“八十神”。这八十神将继承权让给大国主神,而去追求因幡国的美人“八上比卖”。在去往因幡的路上,八十神要求大国主神负责在背负所有人的行李袋,并戏弄了一只没有皮毛的兔子,将它骗去海里洗浴、到高处风干。兔子照做后却更加痛苦。大国主神在这时出现,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将恢复健康的方法传授给兔子。而“和邇”就是这只兔子没有皮毛的原因。

菟答言、僕在淤岐嶋、雖欲度此地、無度因。故、欺海和邇(此二字以音、下效此)。言、吾與汝競、欲計族之多小。故、汝者隨其族在悉率來、自此嶋至于氣多前、皆列伏度。爾吾蹈其上、走乍讀度。於是知與吾族孰多。如此言者、見欺而列伏之時、吾蹈其上、讀度來、今將下地時、吾云、汝者我見欺言竟、卽伏最端和邇、捕我悉剥我衣服。

例言这只原在隐岐岛的兔子想渡海到因幡国来,苦于没有办法,于是假装与“海和邇”比试族人数量。兔子踩着“海和邇”一族过海,将要上岸时却说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结果被距离最近的“和邇”剥去了皮毛。

这则故事中,“和邇”形象较为负面,具有善水、性格凶残的特点。而接下来的“八尋和邇”则更尊贵神圣,因其与天皇一族有血脉关联。

(二)海幸与山幸

在“因幡的白兔”中出现过的大国主神,后经一系列的试炼考验,成为苇原中国的首领。而后,大国主神一族与以天照大神为首的天神经过多番交涉,最终让渡苇原中国的领导权。天孙迩迩艺命降到日向国高千穗的山峰后,与大山津见神之女木花之佐久夜毘売结合,诞下火照命(又称海幸彦)、火须势理命与火远理命(又称山幸彦)三柱神。海幸彦与山幸彦的故事由此展开。

海幸彦因自己的钓钩被山幸彦弄丢,而与其起了争执。沮丧的山幸彦得到盐锥神的教导,乘坐小船到海神的宫殿里去。在海神宫中,山幸彦受到来自海神的盛情招待,并与其女丰玉毘卖结合。当丰玉毘卖将要产子时,她的真身“八尋和邇”登场了。

於是、海神之女、豐玉毘賣命、自參出白之、妾已妊身、今臨產時。此念、天神之御子、不可生海原。故、參出到也。爾卽於其海邊波限、以鵜羽爲葺草、造產殿。於是其產殿、未葺合、不忍御腹之急。故、入坐產殿。爾將方產之時、白其日子言、凡佗國人者、臨產時、以本國之形產生。故、妾今以本身爲產。願勿見妾。於是思奇其言、竊伺其方產者、化八尋和邇而、匍匐委蛇。卽見驚畏而遁退。

例言豐玉毘卖认为天神之子不可出生在海中,于是在海边搭建产房。但她腹痛难忍,在产房建造完成前就欲入其内产子。丰玉毘卖告诫其夫山幸彦,生产时自己会化作“本国之形”(即“本身”),不可偷窥。但山幸彦认为此番告诫十分奇怪,偷看后大吃一惊:一只“八尋和邇”以“匍匐委蛇”之姿态在产子。受到惊吓的山幸彦迅速逃走了。由这只“八尋和邇”产下的神子与丰玉毘卖的姐妹玉依毘売结合,诞下神武天皇。换言之,“八尋和邇”即为日本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的祖母。由以上血脉关系可知,在《古事记》成书的年代,熟知并传承以上这则神话的日本人间很有可能存在“和邇”图腾信仰,而这些群体与天皇家族间也有紧密联系。

通常情况下,日语中的“和邇”(wani)可表示鲨鱼,也可表示鳄鱼。那么,上述两则神话中的“和邇”究竟表示哪种动物?围绕这个动物又为何会有争议呢?

三、“和邇”之争

关于“和邇”的性质,目前主要有鲨鱼(鮫·鱶)说与鳄鱼说两种,其中以鲨鱼(鮫·鱶)说为主流观点。

首先,关于“因幡的白兔”故事中的“海和邇”,《古事记》上卷中的注释认为,“海のワニとあることと、出雲や隠岐島の方言に鱶や鮫をワニと言っていることを考え合わせて、鮫と解するのが穏やかであろう。”即基于出云与隐岐岛的方言中用读音“ワニ”(和邇,wani)指代鲨鱼(鮫)这一事实,此处的“海和邇”也应指鲨鱼。同书关于“八尋和邇”的注释认为,“幾尋もある長い鮫に身を変えて。”,即丰玉毘卖产子时变成的动物是长达数寻的鲨鱼。《古事记事典》对“鰐·和邇”也给出如下解释:“鰐、和邇(わに)板鰓類の海魚。サメ。その長大なものをフカと呼ぶ。”即认为《古事记》中的“和邇”指鲨鱼“鮫”(same),大型“和邇”则称为“鱶”(fuka)。

除以上这一基于日本山阴地区的方言使用习惯的理由外,支持鲨鱼说的学者还给出如下理由:1.丰玉毘卖产子时呈现出的“匍匐委蛇”姿态不是指鳄鱼的爬行动作,而是形容女性生产时的常有的异常表现;2.《古事记》全文中都用读音“和邇”(wani)表示这一动物,而不使用“鰐”字,正是为了避免产生误解;3.日本本土不存在汉籍中的爬行动物“鳄”,因此此处不可能指鳄鱼。而用原本表示鲨鱼的、日语固有的发音“和邇”(ワニ,wani)标注“鳄”这一汉字,不过是由于其与鲨鱼同样具有性情残暴的特点罢了。

另一方面,作为支持鳄鱼说的学者之一,任职过内科与儿科医生的本居宣长认为,丰玉毘卖产子时的“匍匐委蛇”并不是女性生产时的姿态,而是形容作为丰玉毘卖本体的“八尋和邇”爬行时的样态。笔者同意这一观点。另外,从原文内容上看,将山幸彦吓跑的并不是所谓女性生产时的姿态,而是其异于常人的本体。原文中关于丰玉毘卖搭建产房生子的描述也颇有深意。丰玉毘卖的生产地点是在“海邊波限”,即海滨。这与扬子鳄通常在水边的陆地营巢产蛋的习性高度一致,与鲨鱼的习性却不太相符。

另外,笔者认为上述理由2同样不成立。就目前《古事记》的用字表记情况而言,确实存在理由2中提到的现象。但在《日本书纪》中的同一部分,却用“八尋大鰐”“八尋大熊鰐”来表示《记》中的“八尋和邇”。假设这则故事中的动物是鲨而非鳄,那么作为《日本书纪》的编者,舍人亲王与太安万侣可以选用汉字“鮫”或“鱶”。但事实并非如此。《纪》的编者在有其他可以更精准描述鲨鱼的汉字的情况下,依然选用“鰐”表示,正是表明他们经过研究考证后,认为在这则故事中“和邇”即为“鳄鱼”。

关于理由3,同样存在可以继续探讨的地方。将本土不存在的动物写入神话的情况,在“虎”这一动物身上也同样存在。日本本土并不存在“虎”的实体,但日语中却有表示这个动物的词汇,《记》的序文甚至用“虎歩於東國”描述神武天皇东征的情形。可见当时日本人的心中,对“虎”这个不存在于本土的动物有一定了解。《古事记事典》中对“虎(とら)”作如下解释:“朝鮮半島からの渡来人や漢文学からの知識によって人口に膾炙された猛獣。虎皮の輸入などによってその大形性は理解されていただろう。”认为是由大陆渡海而来的人将“虎”的知识带入日本,而由进口的虎皮等物品了解到其身形巨大这一特点。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不存在于日本的爬行动物鳄鱼也是以类似的方式被日本人所熟知呢?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并有以下两条途径:1.通过流入日本的汉籍中的相关记载,“鰐”的概念进入部分有文化的日本人的脑中;2.由长江下游渡海赴日的吴越人将关于“鰐”的信息带到日本部分地区,之后随着人员流动,“鰐”的概念与信息在普通民众中传播。

关于“鰐”的形象,《文选》曰:“鰐魚長二丈余,有四足,似鼉,喙長三尺,甚利齒,虎及大鹿渡水,鰐擊之皆終端。”而因鳄鱼外壳结实,古人也常以其蒙鼓。《诗经》云:“鼉鼓逢逢、朦瞍奏公。”《史记》载“樹靈鼉之鼓”。鳄鱼的记载见诸于汉文古籍中,而这些书籍传入日本后,为日本统治阶层带来巨大影响,鳄鱼的凶猛形象也就随之进入其中的汉学功底深厚者心中。不过,仅凭这一理由,似乎难以解释鳄鱼为何会以海神形象出现在与天皇家族有关神话中。而途径2也许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长年战乱使得沿海地区的人民纷纷逃往朝鲜半岛及日本列岛。在秦国统一诸国前夕,大量吴越人从长江下游出发,顺着黑潮漂流到日本,于日本海一侧着陆并就此定居。赴日的吴越人带去的不仅是先进的生产技术与资料,还有相应的习俗与信仰。“断发文身”就是其中一项。《淮南子·原道训》谓岭南之越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高诱注曰:“文身……为蛟龙之状。”岭南之外的吴人同样也有所谓的龙信仰。应劭在《史记·吴太伯之家》集解中云:“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有不少学者经过研究和考证认为,吴越人文身的图样不管是“蛟龙”或是“龙”,都指鳄鱼。从外形上看,龙大而圆的凸起的眼睛、位于头顶的翘鼻、长颚大口、锋芒毕现的锥形尖牙、披满鳞甲的身躯等“生理”构造,扬子鳄恰好也都具备了。从考古发现上看,我国南方地区曾出土不少鳄鱼骨骼。除扬子鳄外,其中还有我国现已灭绝的湾鳄与马来鳄。后二者性情凶猛,对出海活动的吴越人威胁极大。古代人受限于较为落后的科技与思想水平,对这类靠人力难以战胜的动物往往报有信仰之心,定期祭祀以祈求庇護。鳄鱼就是其中一例。基于鳄鱼的生活环境,以及每到将要下雨之际就开始吼叫等特点,吴越人将其视为水神或海神也不足为奇。

可以想象,当吴越人将包括先进的稻作技术、生产资料以及鳄鱼信仰在内的物质与精神资源带到日本时,曾对当地的土著居民带去多大冲击。有学者结合考古学与民俗学等领域的证据,推测《古事记》中的天孙迩迩艺命即为当时的越国贵族。他们移居日本后,以先进的生产技术为基础,不断壮大势力,最终成为控制大和地区的天皇一族。在统一日本岛的进程中,他们没有抛弃鳄鱼信仰,甚至还可能使得该信仰在普通民众中传播开。最终,“天孙”后代借由神话的形式,在记纪中书写出天皇家族与鳄鱼的密切联系,以表达鳄鱼信仰。

四、结论

本文围绕《古事记》上卷中的动物“和邇”展开论述。通过分析有关“和邇”的情节,联系《日本书纪》,并结合考古学、民俗学的相关证据,得出以下结论:1.《古事记》中“因幡的白兔”与“海幸与山幸”故事中的“和邇”指的是鳄鱼,而非鲨鱼;2.古代日本人可能主要通过渡海赴日的吴越人以及流入日本的汉籍这两种途径获取关于“鰐”的知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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