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伊恩·麦克尤恩《黑犬》中的复调艺术特征
2021-09-10刘晓玉
摘要:英国当代著名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黑犬》讲述了二战刚刚结束,一对蜜月中的夫妻在法国南部的山谷里遭遇两条黑犬的惊险故事,表达了对人性(尤其是人性邪恶的一面)的深刻思考、对现代文明的质疑与反思。在小说中,作家采用复调叙事,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各自独立,代表不同的思想体系,形成多声部的小说世界,揭示了欧洲思想体系的崩塌和出现的精神危机。本文从复调理论的多声性、对话性和未完成性三个特征解读麦克尤恩的小说《黑犬》,有助于更深入了解复调理论和小说《黑犬》的主题,丰富小说《黑犬》的研究视角。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黑犬》;复调叙事
伊恩·麦克尤恩是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获得毛姆奖、惠特布莱特、布克奖和全美书评协会奖等众多奖项,已经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自1978年第一篇长篇小说《水泥花园》问世以来,麦克尤恩至今已经出版长篇小说13部。他擅长以细腻、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在的种种不安和恐惧,积极探讨暴力、死亡、爱欲和善恶的问题。麦克尤恩的小说内容大都离奇古怪、荒诞不经,有"黑色喜剧"之称。许多作品反映性对人的主宰力量以及人性在性欲作用下的扭曲。
一.巴赫金的复调理论
“复调”是巴赫金运用对话主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进行探讨而提炼的一个概念,通常也称为复调小说理论。巴赫金认为: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1]。巴赫金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这种小说视为一种全新体裁,即复调型小说。在复调型小说中,作者和主人公是平起平坐的,主人公的意识并不等于作者的意识,主人公的声音和议论有着特殊的独立性。
与复调小说相对的,是“独白型小说”。在独白型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作者之于主人公犹如造物主,作者声音和作者意志高度权威化,主人公则沦为依附于作者一时的无生命的客体对象。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复调小说的代表,托尔斯泰则是独白型小说的代表。
以《罪与罚》为例,小说存在双重复调:第一,作为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使用独白的形式叙述现成的思想,而是将思想看做不同声音不同意识间演出的生动事件;第二,作为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自身思想的表达,也不是通过他本人在报上撰写的文章获得介绍,而是通过他与波尔菲里在现实生活中的争论,乃至他本人在内心展开的辩论而呈现出来的。
而托尔斯泰的作品,却是一个浑然一体的独白型世界。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仅仅是被作者预先确定下来。在托尔斯泰的世界中,不会出现第二个同等重要的声音,一切都在作者权威叙述的掌控之下。由此看来,复调型作品,具有未完成型、独立性、内在自由主导等特征,而独白型作品,则具有封闭性、依附性、外在权威主导等特征。独白式叙事是把多种性格命运根据作家的统一意识在作品中分别展开,而复调叙事“是把多个价值相等的独立意识以及各自代表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事件中”[2]。
巴赫金将复调视为一种艺术思维乃至哲学理念和人文精神的突破,它所体现出的是不同主体意识之间的交互对话性,揭示了人类生存本身的对话性[1]。
二.复调式小说《黑犬》的“多声部性”
巴赫金把复调理论从音乐领域应用到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中,就是为了分析作品的“多声部性”。在他看来,复调理论中多声性的原则和意图至关重要:“到处都是主人公们公开对话与内在对话的交叉、呼应或断续。到处都有一些观念、思想和话语分属于几个互不融合的声音,在每种声音中又都独有意蕴,作者创作意向所在,完全不是这些思想本身…恰好是通过不同的声音展现这一主题原则上具有的多声性和歧声性。[3]”
在小说《黑犬》中,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意识,代表独立的思想观念体系。作者并没有让小说中主要的主人公服从于自己的权威,把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意识统一起来,而是隐藏自己的身份,减弱作者的主观性,让小说主要人物实现自我意识的独立。小说《黑犬》中,主要人物的意识是独立的,并且拥有平等的地位。小说的“多声性”特征明显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小说的主要主人公各自代表不同的思想体系、世界观和信仰,它们互不融合,独立存在;第二个方面,小说主人公之间是平等的对话地位。
小说《黑犬》在前言部分以“我”为第一人称视角,以回忆录的方式叙述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在第一部分中,以亲历者“我”的岳母琼的视角讲述黑犬事件,第二三部分,从“我”的岳父伯纳德的视角描述黑犬事件,第四部分则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客观地描述了黑犬事件。小说的题目《黑犬》是小说主题的象征物,也是主要人物思想分道扬镳的核心事物。“黑犬”在小说中被描述为一种凶狠而神秘的“动物”,它比黑夜还要红,目露红光,像正在燃烧的煤快,觊觎着奄奄一息的欧洲文明的残骸,吞噬着改革与信仰的道德底线,叼住了文明的死穴,企图颠倒善与恶的本质。它们面露凶光、獠牙锋利,用它们动物的原始兽性和“被训练”的人类的邪恶意志唤醒了人类内心深处最深層次的恐惧。“黑犬”是象征意义上的盘亘于欧洲上空的幽灵,代表着人性的邪恶。在小说中,代表感性与理性两种文明开化特质的琼和伯纳德面对这种神秘的令人恐惧的生物,或是选择了暴力,或是选择了盲目逃避,现代完美在这种邪恶力量面前手足无措。而文中杰里米的角色在面对黑犬事件则是退出了整个故事的场域,仅仅充当了旁观者的角色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介入。
《黑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作者伊恩·麦克尤恩努力让三个主要人物脱离自己的控制而存在,成为表现本人自主思想立场的独立个体,因此小说形成三种独立存在的三个“声部”。这三个独立的思想体系分别代表了二战后欧洲的三种思想体系;伯纳德的无神论、琼的有神论和杰里米的怀疑主义。三种思想体系互不相融,不断碰撞和排斥,表现了欧洲思想体系的分裂和崩塌。
在亲历者琼的回忆里,“黑犬事件”是她发生信仰转变的标志事件。“它好像升了起来,并向外涌出,在数英尺高的地方流动,突然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阴影,像是一个装有波动力量的气囊,或者,就如后来他试着解释的那样,一道包围着她、容纳着她的“看不见的彩色芒”。如果这就是上帝,那么毋庸置疑,这也就是她自己。它可以帮助她吗?这份存在会因为她的这种突然而自私的信仰叛依而感动吗?...即使在这个紧要关头,她也明白自己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她决定活下来并且去调查它。[4]”可见,亲历者琼在生死的危急关头发生了重大转折和变化。她在青年时期是无神论者,曾加入过共产主义。但是在遭遇黑犬事件之后,开始信仰上帝,信仰神秘主义。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战后欧洲共产主义的极权政治又让琼这类人对信念产生了怀疑和否定,于是琼这类人转向内心,从内心寻找答案和真相。小说中,杰里米描述琼的面貌从年轻时的异常美丽到年老时变化巨大,外貌的变化也暗示了信仰的巨大变化。
而伯纳德的信仰则如同他的脸一样,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虽然在苏联入侵匈牙利时他退出了原来的组织,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无神论的信仰。伯纳德和琼虽然一生深爱着彼此,但他们二人拥有的理念却水火不容,难以并存。一个是昆虫学家,政委,活动家,以理性至上;另一个是隐士,神秘主义者,笃信上帝,追随信仰;一个仍慷慨激昂我为社会改革事业奔走疾呼;另一个却疾病缠身,住进疗养院,在半痴半清醒中了却残生,仍固执的认为缺乏信仰的人生没有价值。
小说中最先出场的人物杰里米则是怀疑论者或者无信仰主义者的代表。杰里米从八岁起失去双亲,和姐姐姐夫侄女生活在一起。失去父母關爱的杰里米喜欢和朋友的父母交流,以弥补困扰着他的情感空缺,满足那种无家可归和无人可依的失落感。这也导致他在认知上有着严重缺陷:他不相信任何事物,他没有信仰。“这并不是说我怀疑一切,或者我在保持理智的好奇心的同时仍坚持用怀疑的眼光看待问题,或者我对所有观点兼容并蓄全盘接受—不,都不是。仅仅是我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一条持久的准则,一份基本的理念来鉴别判断,没有找到为一种能让我去真诚、热情或者平静的信奉的超验存在。[4]”
对于黑犬事件,作者没有下一个定论,证实哪种说法是正确的,而是让这些不用的思想独立存在,三个独特的声部围绕黑犬的真相形成一种复调式的和声。
三.复调式小说《黑犬》的“对话性”
巴赫金格外强调复调理论中的对话特征,因为文学作品的“主旨不在于展开故事情节、性格命运,而在于展现那些拥有各自世界、有着同等价值、具有平等地位的不同独立意识。作者与人物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是“严格和贯彻始终的对话性关系。[3]”巴赫金认为“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3]”语言的对话关系在巴赫金看来就是作品中的双声现象,即这种语言“具有双重的指向—既针对语言的内容而发(这一点同一般的语言是一致的),又针对另一个语言(即他人的语言)而发。这样两种争论的声音才能形成双声语。在巴赫金的眼中“生活的一切全是对话。了”脱离了对话的东西就失去了其意义,毫无意义可言。
《黑犬》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性格迥异。每个人物形象在人群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形成一种奇特的交响曲。探讨复调小说《黑犬》中的对话性,对于理解人物的性格和解释小说的主题有着重要的作用。
这一幕的对话发生在杰里米去疗养院看望琼的谈话里。杰里米准备以琼的黑犬事件为核心写一部回忆录,于是在速记本上记录琼的回忆。琼:“我遇见了邪恶,发现了上帝……我那天所见到的,而且自从那天经常见到的,是一个环绕在躯体四周的彩色光晕。但那个外形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建立与它中心的联系,与那个内在的灵魂的联系,然后将这个内在的东西扩展深化。”杰里米:“灵魂,来世,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正是这种让人满心愉悦的信仰所给予的慰藉令我痛苦;信仰与自身利益密不可分。”琼:“你能把自己送出去吗?”杰里米:“我想我可以。[4]”从对话中可以看出,琼是坚定的有神论主义者,相信内心,坚定生活有着特定的目标。而“我”并不相信琼的有神论,从小的生活遭遇让杰里米陷入怀疑主义,对任何信仰采取抽离自己的态度。
另一幕对话发正在杰里米和伯纳德准备去看柏林墙倒塌之前。杰里米:“可是,伯纳德,当你想碰运气冒险的时候,你就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吗?你从来没有去摸摸木头祈求好运吗?”伯纳德:“那只是个游戏,可以这么说。我们知道那是迷信。这种信仰认为,人生有奖有惩,在我们自己给出的解释下有一层更深刻的含义—都是些安抚人心的把戏……我们就面对现实吧……[4]”可见当杰里米试图说服伯纳德相信别的信仰,伯纳德并不为所动。伯纳德和琼—理性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构成了一对极端的矛盾。他们成了杰里米空白信仰领域的标杆,让他的信念左右不定,他们信仰的完全不同与对立,也表现了战后的一代信仰上的冲突和无所适从。作者让三个思想体系完全不同的主要人物产生对话,目的并不是在于给出一种标准答案,而是展现欧洲思想体系的变化、冲突和分裂。
四.复调式小说《黑犬》的“未完成性”
“未完成性”是巴赫金为复调作品确立的另一重要特征,与情节的历史发展通过人物的社会存在息息相关。一方面,复调作品的情节发展通过人物之间多重对话得以实现,对话的不断交锋和延续则注定语言表达和意义诠释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另一方面,巴赫金指出复调作品中主人公的“内在未完成性”,也就是说人的社会存在及发展的特性就是“未完成性”,因为“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最终见解。[3]”
在小说《黑犬》的最后,作者借杰里米之后说:“我不能确定,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文明,是因为有向伯纳德和琼这样的人,还是因为有像我这样的人才遭受祸端。[4]”欧洲思想体系的走向到底是伯纳德的理性主义、琼的神秘主义还是杰里米的怀疑主义?作者并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答或者下定论,而是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和思考空间。关于黑犬事件的真相作者也没有给出任何评价或盖棺定论式的解答真相。作者的主要目的就是把这些即独立又矛盾的思想展示出来,展示战后人们信仰上的无所适从。
复调小说与独白小说最大的差异是:独白小说的重点是人物和情节,通过描写人物和情节来赋予小说思想性。而复调小说的重点是思想本身。麦克尤恩的小说《黑犬》里充满多样性的思想和声音,让这些矛盾的思想产生交流,让读者产生更广阔的思考空间。作者通过琼的神秘主义、伯纳德的理性主义和杰里米的怀疑主义展示战后欧洲思想体系的分裂,表现了战争带给人们的巨大创伤。作者运用复调叙事,让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的思想各自独立,形成多声部的世界。复调理论的多声性、对话性和未完成性展示了现实中多元的世界,也表达了作者对战后出现的精神危机的思想分裂的担忧。
参考文献:
(1)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任、顾亚玲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
(2)钱中文.复调小说--主人公与作者[J].外国文学评论,1987(4):30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M].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343
(4)伊恩·麦克尤恩[M].郭国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作者简介:刘晓玉(1996年出生--),女,汉,河南信阳人,单位: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