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多重阐释

内容提要：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时局动荡，风雨飘摇，而君臣苟且偷安，醉生梦死，不思收复国土，反而百般压制主战派。词人临春落泪，触景伤情，借古讽今，委婉曲折地抒发了对国势时局的深沉忧虑和壮志未酬的无限愤慨，词意深广，义薄云天，气贯长虹。

关键词：辛弃疾;摸鱼儿;多重阐释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飛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是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伟大爱国词人，文韬武略冠绝当世。尽管他才如管仲、萧何（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言“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智若子房、诸葛（刘宰《贺辛待制知镇江》言“某官卷怀盖世之气，如圯下子房;剂量济时之策，若隆中诸葛”，姜夔〔永遇乐· ·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云“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彼时，诸多有识之士皆把辛公誉为前贤管仲、萧何、张良、诸葛亮，甚至认为其才智有过之而无不及，奈何偏安东南一隅的南宋朝廷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根本不思收复北方大片沦陷的国土，主和投降派极力排斥压制迫害主战派，致使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把对国家危殆、民族灾难、百姓苦难等等无限忧愁及自身被疑忌、排挤、闲置的满腔悲愤注入诗词，化作“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宋·王令《送春》）的悲声，爆出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千古绝唱。其中〔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就是抒发这种思想感情的佳作。

豪放词派领袖辛弃疾为宋词的集大成者，其词风以豪放悲壮、慷慨激昂、纵横捭阖为主，而本词却呈现缠绵委婉的婉约词风。全词承继屈子《离骚》香草美人之比兴手法，以女子口吻，慨叹美人迟暮，融以作者身世之感与家国之忧，隐微曲折地表达自己遭受排斥遏抑、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郁闷激愤及对国势衰微危亡的深沉悲慨。上片借物起兴，以江南暮春的衰残景象象征南宋朝廷微弱的抗金势力，借美人伤春、惜春、留春、怨春情怀，曲折表达对抗金复国的满怀热望和深沉惋惜无奈。风雨几番，春意阑珊，满目凄凉，令人伤感。花早开必早谢，何况如今落红无数，实在令人极为怜惜、叹惋。“春且住”，极力挽留春天，奈何春去无留意。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乾坤且崩，回天无力。“怨春不语”，怨恨匆匆之春去寂无声，徒留下画檐蛛网沾挂着随处飘荡的飞絮，挖空心思欲挽住春之残影。“画檐蛛网”，已显《红楼梦》中所言“蛛丝儿布满雕梁”之颓败衰亡气象，然而尚“尽日惹飞絮”，实乃主和投降卖国求荣之奸佞辈粉饰太平，蛊惑君心。

下片托古喻今，用汉武帝时陈皇后宫闱旧事自喻，以美人失宠、见妒、闲愁、苦思，暗示自己南渡以来，长期遭朝廷冷落、排挤、猜忌的际遇，抒发华年虚掷、抱负成空的苦闷和激愤。反用《长门赋序》之意，述说自己虽入长门，被打入冷宫，还拟重新得宠，但由于遭到妒忌，以致又耽误了佳期。他《论盗贼札子》曾说：“平生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奸佞当道，皇帝昏庸，纵然以千金买得文情并茂的司马相如之赋，此情终无处可诉。“君莫舞”，警告众奸邪小人不要太猖狂得意，飞扬跋扈，正如杨玉环、赵飞燕之流，即使媚君得宠，盛极一时，终究皆不能长久，不得善终，死于非命，化为尘土。烟柳斜阳，凄迷惨淡，已呈颓象，危楼独倚，触目皆肠断，更令人不忍卒观。这残春败景，象征着宋室江山已处于日薄西山、风雨飘摇之势。此乃词人“闲愁最苦”之根由。

优秀文学作品的内蕴丰富多彩。对本词我们还可以拓宽它的义域，进行更深层面的挖掘。

一、心境与时令

春天，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本应充满希望欢乐，然而，与唐人升平时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志得意满心境不同，辛弃疾生当国土沦陷，民族灾难频仍，生灵涂炭之际，又屡遭猜忌排斥压制迫害，长期闲置，英雄无用武之地，抗金复国之志难酬，故在最美好的春天，他所看到的景物就凄凉满目，催人泪下。“花开早”长恨，“落红无数”亦愁，斜阳照烟柳更断肠。真乃伤春人别有怀抱。

这种心境在他其它词作中大量存在。如〔祝英台近·晚春〕言：“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还有〔满江红〕“点火樱桃，照一架荼醿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再有〔行香子·三山作〕“好雨当春，要趁归耕。……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毋庸赘列。落花遍地让他断肠，易于理解，而莺歌燕舞，樱桃若火，荼醿如雪，竹笋（龙孙）穿壁，以及春雨、春风、春月、春云等等美好物象亦令他愁恨无限，则意在言外矣。至于悲秋，自不待言。如其〔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云：“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此真是，清秋山水树凄怆，落日断鸿风雨悲。拍遍栏杆谁理解，倩何人揾英雄泪？

这些与其思想、襟怀、遭遇、处境相似的老杜的心境颇为一致。如老杜《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登楼》“花近楼台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南征》“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之伤春及《登高》、《秋兴八首》（之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等等之悲秋。二公之忧皆为忧国、忧民、忧时、忧势，当然，辛公此时已非“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采桑子·书博山道中壁〕）这与宋玉之悲、花间词人乃至许多诗人词人的伤春悲秋多为忧己，自有思想境界及精神格调高低之别。南唐后主李煜沉湎酒色而亡国，其词可谓“忏悔录”、“后庭花”之类，此辈之悲，惟令人怜悯、感伤，而较难产生震撼灵魂之悲剧美感。

二、美女与政治

美女可谓为历代封建王朝政治之兴奋剂，没有美女，大约政治就像吸毒鬼被强制戒毒。而美女以色得宠，色衰则爱弛。这是美女逃不过的历史宿命。

金屋藏娇（汉武帝陈皇后小名阿娇），只因“汉皇重色思倾国”（白居易《长恨歌》）;“咫尺长门闭阿娇”（王安石《明妃曲》），只为后宫佳丽已泛滥成灾，总有美女比阿娇更娇;玄宗霸媳，唯因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长恨歌》）;高宗占母，亦为武媚娘太媚。

汉武帝李夫人病笃，武帝探望，她蒙被为兄弟求封，不肯见面。其姐妹责之，“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恋恋）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二师将军，封海内侯，延年为协律都尉”（《汉书·外戚传》）。李夫人真不愧为精明的心理学家。她看透了帝王的本性，竟能以凋谢的美色为兄弟求得高官厚禄，并引得汉武大帝在她死后吟诗作赋伤悼怀念她。而阿娇则显智慧稍逊一筹。既已青春不再，人老珠黄，激不起君主万丈豪情，早应激流勇退，甘咀“下岗”之寂寞、孤独与凄凉，则当不至于闹出诸多尴尬，溺于无边苦海。马嵬殒命，乃杨玉环之大幸，否则，以明日黄花，谁能保证永远“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白《清平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恨歌》）的爱情誓言也就可能成为千古笑谈了。

每到非常时期，美女就成了帝王企图挽回政治败局的筹码，变成残酷政治斗争的可怜牺牲品。皇宫，是埋葬无数美女青春和幸福的人间地狱。而极少数美女又造就了无数另类王侯将相和达官贵人。即所谓一女得宠，则“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长恨歌》）。这也是各个封建王朝的艨艟巨舰提前撞入死海的原因之一。这也给那些玩完了美好江山的帝王们找出一个推卸责任掩饰自身历史罪过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红颜祸水”。

三、美女与嫉妒

自古以来，皇宫就是美女的“集中营”，又是众多美女争风吃醋的最大场所。

纵观历代王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皇帝是世界上糟蹋女性、扼杀人性的最残忍狠毒的。“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长恨歌》），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剑器行并序》更言‘先帝侍女八千人’，而传说唐玄宗有宫娥美女数万，太监又无能为力（当然，为确保“龙种”不变“狗杂种”，即便太监有这个能力，也绝不容许那些狗奴才染指插足，毕竟如秦朝时之嫪毐此类假太监绝无仅有），即便有极个别的皇子皇孙偶尔胆敢冒死乱伦偷腥，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而皇帝匹马单枪，力战千軍万马，纵使龙精虎猛，有嫪毐之超人神功，或夜夜求助于春药，也绝不可能避免兵败如山倒的厄运。如圣主英明，专宠一人，而其余几千只能在“炼狱”中可怜巴巴地守活寡。自十五六岁或更年少入宫（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言“十六入宫今六十”，皇帝每年选美自然会捷足先登），其青春、美貌、幸福、情欲、希望都统统被活埋，直至玉陨香消，连皇帝的“龙屁”都没闻过，叫那些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亚尼姑”不嫉妒，有这种可能吗？

《史记·外戚世家》云：“传曰：‘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辛弃疾[满庭芳·和洪氶相景伯韵]亦言：“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可见，嫉妒，是自古以来美女与朝臣普遍存在的心理规律，是腐朽堕落的封建专制统治的必然结果。妒与被妒，是古来宫中美女永远打不破的行为心理法则。“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乃因“蛾眉曾有人妒”。而《汉书·外戚传》言陈皇后“擅宠娇贵，十余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罢退居长门宫。”或许此乃班固拍“龙屁”为英明神武之汉武帝开脱而作此言。然而，陈皇后被打入冷宫乃缘于嫉妒，亦情有可原。只不过，既入长门“冰库”，又欲以千金买赋，打动汉武“龙心”，以图东山再起，重获宠幸，乃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半谢之花，即便原本国色天香，怎斗得过满苑绽放之万紫千红？更何况“无意苦争春”，皆已惹得“群芳妒”矣。

情场如战场。谁能忘记郑袖耍花招使楚怀王割掉宠妃的鼻子这一惨剧？武则天未当女皇前，为“承包”唐高宗之爱，竟亲手捏死亲生女儿而嫁祸于情敌王皇后。最惨毒者当属吕后丧心病狂之嫉妒报复心。刘邦生前宠幸戚夫人。刘邦死后，“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帝（汉惠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早）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酖饮之。犂（黎）明，孝惠还，赵王已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熏烧）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史记·吕太后本纪》）吕雉，这只灭绝人性的疯野鸡的心肠真比蛇蝎毒千万倍！连其子汉惠帝都骂她的狠毒疯狂恶行非人所为，确实，即使最残忍歹毒的恶魔也绝对做不出来的，简直令人相信“天下最毒妇人心”即为真理。嫉妒，可令兔子变豺狼，天使变魔鬼。如此，才高八斗名满天下的词人辛弃疾屡遭排挤迫害则不足为怪矣。

此外，还可挖掘出“天才与奴才”，“英雄与救国”、“明主与强国”、“得宠与宣传”等诸多义项。总之，此词之含义颇为丰富和深刻，亦如作者之博大胸襟，细加咀嚼，益觉韵味无穷。

参考文献：

1、《史记》，中华书局出版，1959年7月第一版。

2、《汉书》，中华书局出版，1962年6月第一版。

3、聂石樵、邓魁英选注：《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1月第一版。

4、海兵编著：《杜甫诗全集详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

5、刘坎龙编著：《辛弃疾词全集详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 。

6、陈新璋主编：《唐诗宋词名篇注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简介：

周泽华，男，1964.11-，汉族，在职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古典文学和古典诗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