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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煮酒

2021-09-10刘鹏

散文诗世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围炉酒香酒杯

刘鹏

为父亲围炉煮酒,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温情片。印象里,我最盼望着入冬,寒冬一来,父亲就要温酒。只待父亲一声令下,我便奔入厨房,推出红泥炉,麻利地生火煮酒。

生火靠技巧,煮酒需耐心。引火时,先点燃少许刨木花,或一截废旧车胎皮,看它们顺利燃烧后才能丢入炉膛,待其熊熊燃烧后方可加入适量煤炭。干燥的煤炭遇上欢快的火苗,大有星火燎原之势。火势渐旺,架上一盆水,水中置入一壶陈年老酒,我在一旁静静地烤火,静静地等待水咕嘟咕嘟地滚动。水一开,酒也温热起来,散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酒香。在酒香里,我渐渐能够分辨出那些酒的不同品性。嗅着酒香,听着酒在壶中的私语,一扭头我看到了微笑着的父亲。

父亲为人乐观、好客,因而家里常常有客人来,这时候,往往要煮整坛子的酒。我最爱这样的日子,不仅可以借机烤火取暖,还能吃到自己亲手制作的美味。

那时候的美味,绝不似现在这么丰富。趁父亲和客人闲聊,我翻出一副棉布手套,找来一块薄薄的带柄的钢板,并在钢板上平铺上一层米粒,将它们凑到火苗上烘烤。须臾之间,爆米花的香味盈满整个屋子。

爆米花的奇香也吸引了父亲,他“怂恿”我烤几根玉米或红薯。我立即起身溜进厨房,不久便怀抱着玉米和红薯,一并儿用铁丝捆起来,挂在炉膛内。不过,这样的活计对我而言颇具难度,火候让人难以捉摸,我经常在焦急中把它们烤焦,糟践了粮食,直到父亲的加入,情况才大为改善。父亲走到我身边,猫着腰看炉心的火势,饶有把握地告诉我什么时候要翻身,什么时候熟了,什么时候快焦了。当然,父亲也会失误,那都怪他光顾着与客人谈笑,忘记了及时指点我。但凡有烤焦的食物,父亲总是自己吃掉,把可口的美味留给了我。

酒煮好后,母亲也恰好炒出了一碟椒盐花生米。父亲啧啧喝一口热乎乎的老酒,嚼几粒嘎嘣脆的花生,与来客谈谈工厂里的见闻、农作物的收成。有时候,他也会突袭我,一脸严肃地询问我的学习。如果考得不错,他会向客人夸耀几句。不幸考砸了,他会铁青着脸,命我拿过试卷,看到不如人意的分数,大手一拍,酒杯碗筷一齐颤抖,我瑟瑟缩在母亲背后,唯恐天都会塌下来。然而,父亲并不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更不会耍酒疯。酒后的父亲,显得愈发的慈祥、温和,他会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旁,一边抚摩我的头发,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学习要上心。爸爸妈妈会尽一切努力来供你上学,农家孩子不靠自己争气还能指望谁?”

有一年的腊月,我和父亲有了矛盾,我觉得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那时,我们正筹划购置年货,不料父亲工作了十来年的厂子意外倒闭,当别人都找厂长讨要工资时,老实巴交的父亲却窝在家里不肯出门。我的压岁钱没有了、守岁的烟花没有了、新衣新鞋没有了,甚至连丰盛的团圆饭也没有了……来访的朋友同情父亲的遭遇,谁都闭口不谈工作的事。失业像雷池,而我的莽撞、我的无知,驱使我走进了雷区。

正月的一天正午,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父亲百无聊赖地坐在条凳上,让我给他煮酒。我摇摇头,不屑地说:“不高兴!都没工作了,还喝什么酒?”父亲一愣,惊惶地看着我,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我的声音,被母亲听到,她一把拽住我的臂膀,将我拉出堂屋,自己却走到炉子前,默默煮酒。父亲看了看母亲,叹出一口气:“算了,不喝了……借酒消愁愁更愁。儿子也没说错,现在能省的就得省下吧,开个年来,还要想方设法筹措他的学费。”说到此处,父亲捂住脸,任凭母亲如何劝解、宽慰,他都执意不肯再喝一口。

父亲倔强起来,像头驴。母亲走出堂屋,气愤得将我拽进厨房。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故事。那一刻,我才懂父亲的隐忍、烦闷与无助。

父亲本来有机会被保送中学,可我奶奶葬送了他的前程。奶奶仅一句“你是家里的老大,你底下的弟弟妹妹都还小,光靠我和你爹是无法养活七八张嘴”,父亲听后,默默转身,背起了半人高的篓筐。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在乡间的河畔田埂上,人们经常见到一个孱弱、瘦小的身影,彎着腰在蔓蔓草丛里打猪草、捡牛粪。

我从未想过看似乐天、无忧的父亲,竟然有着这么沧桑的往事。我明白了父亲对我深沉地期许。我想一辈子给他围炉煮酒,哪怕他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我会学老莱子斑衣戏彩,让他苦难的心底,喷涌出幸福的滋味。但这样的日子,竟在不经意间戛然而止。

前几年,老宅拆迁,我们搬进了新小区,家家户户过上了现代化的城镇生活,笨重而且占空间的炭炉退出了生活舞台。

其实,没有围炉煮酒的日子,也还有新的幸福。比如,父亲仍旧每天喝二三两酒,也常呼朋唤友围坐方桌前谈天说地。我时常会静静发呆,看他酒足饭饱后红光满面,尽管皱纹已经悄悄爬满他的额头,白发也匆匆挤在他的耳畔,可我固执的以为我会一直看到父亲这样悠闲地享受生活、安然地老去。谁知,在我痴梦还没有做够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安宁祥和的家。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疲惫地跌坐在他生前常坐的椅子上。父亲用了几十年的酒杯还倒扣在桌上,杯沿上依然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一如他还没有走远,好像他还会回来。我颤抖地拿起那只酒杯,默默凝望着它,父亲倒酒时那副专注的神情再次跳入了眼帘。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任我如何擦拭,都止不住。

人道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围炉煮酒是何等诗意?而我却在这破碎的诗意里久久惆怅。晚来天欲雪,我再也看不到父亲举杯饮酒的画面了。

前年冬日,从不喝酒的我渐渐鼓起勇气,像父亲那样端起酒杯,于酒的浓香与凛冽里,终于对物是人非由执念到妥协再到释然、了然。也就在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围炉煮酒”,其实让父亲在坎坷生活中找到了一条稀释忧伤和无奈的捷径,而我呢?也在那炉火的摇曳里,感受到父爱之暖和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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