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二章

王妃

枯

他们就诗学问题谈论着枯的美，每个诗人都竭尽所能在枯里攫取。话题由浓转淡，像茶汤被慢慢滤干，直到露出小小的枯的本体，除了破败还是破败。

我在江畔独步寻花，垂柳悬垂的秋千已荡出些许春意。在低处，白茅的嫩芽正从成堆的枯叶里拱出，新旧在自然中完成美好的交接。

在步道的里侧，栅栏圈住了一潭枯荷。微风不燥，她们像迟暮的美人在镜面中哑默：也曾炫舞的灰色裙摆凌乱摊开，也曾婀娜的高挑身材骨瘦如柴，也曾抱团取暖的围炉夜话徒剩空洞的眼眶……春水深处不安的游鱼弄出了声响，涟漪生动了镜面，荡漾着枯的略带沧桑的纹理。

我也曾在她们叶绿花红的映衬下，展示自己瑜伽功夫练成的葱茏身体，陶醉于伸展和扭曲，刻意回避岁月不饶的现实。多惭愧啊！当我带着皱纹和褐斑再次面对她们，仿佛疏离已久的姐妹簇拥过来，而我是枯中最独立的一支。

春天的池塘

先是春天的池塘，然后是池塘的春天。

开始是水有了动静。透明无色的冰块化为乳糖般的齑粉，从内部瓦解。像一种爱情，夹杂着疑虑，动摇是一直就有的，春风在不动声色里推波助澜，怎么阻挡都是无效的，此时，大地的心都柔软了。所以，就有了放弃，春水战胜了坚冰，池塘换了一个年轻的颜面。

接着是塘边的红梅有了心思。仿佛一夜之間遭遇了爱情，她的身体有了微妙的改变，纤细的枝条开始肿胀，像一个孕妇，藏不住的私情有了结果。一阵又一阵的，春风对她喊：使劲儿啊使劲儿！她紧张又激动地晃动身体，终于在黄鹂婉转的歌喉里松开了拳头，花枝招展，她是春天里最美的小母亲。

其实远离池塘的结香是最敏感的，它是花中的胡兰成（有人仰慕他的才华，有人痛恨他的滥情）。它梦冬时却时刻梦春，它刚承接冬雨又在春雨里承欢。它在滴滴答答的雨水里张开毛绒绒的触角，制造浪漫的花事，吸引性急的蜜蜂。它的香气暴露了它滥情的本性，浓烈而逼人，春风里有人为它传递爱意，有人因它慌张逃离。

匍匐在池边石块上的迎春，正印证着张爱玲对爱的阐释，明明灿烂的鹅黄，却甘于低到尘埃里，把卑微写到骨子深处，枝条纤细又柔软;明明樱桃小口吐气如春兰，却把春汛藏进肚腹，在水的倒影里忍气吞声。

敢爱敢恨的玉兰，在池塘边做着从容的酝酿。她用笔尖在空中描摩，红要比得过红玫瑰，白要比得过白玫瑰，她不做谁心口的朱砂痣，也不做床前明月光。她只做自己，举着明亮的杯盏纵情邀月，对酒当歌。她的凋零也不是脏手帕，落到草里是月亮的银匙，收留雨水迎接露水，落到水里更像蜡质的小船，载着阳光或月光顺流而下。

又一场春雨正从远方赶来，池塘里的水有隐隐的动荡。接下来的将会是蛙鸣，是紫叶李暴动后的残红，是睡莲娇羞地撑开雨伞……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春天的池塘最终落入人间的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