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超人”和“三剑客”

牧铃

1

为了给表哥减掉那一身顽固不化的“肥膘”，姑父把他送到乡下，跟我成了同班同学。“你们能坚持步行上学么？”姑父不放心地问。我说校车每天都进村接送学生，不过为了表哥，我可以付出牺牲陪他步行——翻山越岭抄近道，到学校用不了半个小时。

“嗯，那就是说，上学放学加起来每天大约要走五千米！”姑父转向他儿子：“云笛，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用得着“准备”吗，表哥就是冲着这段超级好玩的“跋山涉水上学路”才乐意下乡的！何况他体力充沛。只要他乐意运动，减肥只是小菜一碟！

2

高度近视的表哥一来就想竞选班长。可是既然当上了英语科代表，又被班主任提名做了学习委员的候选人而且顺利当选，他只得暂时放下了那份野心。于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副班长文体委员等等都被女生垄断。这令表哥很不爽。面对女生的强大阵营，他决心拉着我为男生的荣誉而战了。

“我们必须给三甲班的男孩子们树立光辉榜样。”他雄心勃勃。

我相信他能做到。只需稍稍努力一点儿，表哥在學习上要保持领先一点也不难。难的是他制订了更高的标准：成为别人无法超越的全优型模范生。

这就有点儿不现实了。因为我们班各方面“并列第一”的角色太多（其中大半是女同学），仿佛一群长跑世界冠军扎堆儿挤到了跑道上，谁也没法子甩开别人遥遥领先。

“见过电影里的机器超人吗？”表哥给我解释什么叫“不可超越”，“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聪明绝顶意志坚定，而且循规蹈矩到了机器人那样的‘精确’程度，还有谁能够赶上他？”

按照表哥的计划，第一步得像机器人那样调整坐姿。

“记住，不是一时半会，”表哥直直地盯住讲台，几乎不动嘴唇，“咱们要一节课一节课地坚持到底。”

课间操更不要说了，他努力舒展四肢挺胸收腹，像为我们做示范的体育老师那样，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挺拔、到位。

“喂，胖子！”队伍里有人悄声喊，“你真当自己要接受检阅啊？”

“别那么卖力啦，再认真，你这肥嘟嘟的大肚子也减不下去，你也成不了运动员！”

表哥全然不理睬，继续以机器人的精准，把前后左右几个懒洋洋的男生衬托得不好意思，也不得不振作了几分。

我不反对认认真真做课间操，倒是上课难以坚持。按照表哥的标准坐姿，我绷紧全身肌肉执行了半节课，腰杆子就不争气地弯下来了——模仿机器人比爬山还累！再说，只要认真听讲，老师也从没要求过我们坐成啥样啊。

还是趁早放弃吧。

但表哥坚持着，不到下课铃响，他绝对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3

这模样肯定让老师也感觉怪怪的了。尤其是新来的那位年轻的数学老师，他的眼光总是情不自禁地朝这边扫过来，弄得邻座的我也紧张兮兮的。

大约想测试一下这个“机器人”的灵敏度，老师在白板上写了一道数学题后点名了：“卢云笛，你上来演算。”

表哥模仿着科幻片里机器人的标准步伐走上讲台。

后面传来哧哧的笑声，但笑声立刻被压抑的轻声惊叫掩盖——老师出的题并不是特别难，令大伙惊叹的，是表哥笔下那与机器人正步高度一致的标准印刷体数字，以及一丝不苟的演算过程。

写下答案，表哥以同样标准的姿势走回座位。

老师把脸背过去，但他未能掩饰肩膀有节奏地轻微耸动。眼看一场大笑就要爆发，老师霍地转过身来。

“很好。”他努力绷紧了面部肌肉，“希望大家做作业都像卢云笛同学这样认真。下面做课堂练习。请翻开课本……”

布置好作业，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我疑心他会躲到哪儿大笑一场，再回教室。

那天下课后数学老师还留在讲台上。他目送表哥一反“机器人”的严谨匆匆忙忙从我头上爬过、挥舞自备的球拍欢呼雀跃跑向操场一角的乒乓球台，才放了心似的松了口气，端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走了。

“别出洋相了好不好？”去食堂吃午饭时，我特意落在后头对表哥说，“老师都差点儿被你逗笑了，他好像还担心你有点儿不正常！”

“怎么能叫出洋相呢？”表哥拒不接受，“模范生就该守纪律——铁的纪律，你懂不懂？铁的！等着瞧吧，我要让全体男生都像我一样！”

“没人会听你的！”

“我也不会去‘要求’他们，只需要用实际行动感化——懂得什么叫感化吗？到那一天，我们班的男同学全都变得像超人似的，女生就只有甘拜下风了。”

接下来，表哥为男生们做的榜样是写作业——他用上了像电脑打印似的仿宋体，连破折号和等号，都一律借助三角板书写。

这使得他牺牲了许多去乒乓球台前大显身手的机会。

但表哥觉得值。因为老师们一再向全班展示他的“印刷体”作业，数学老师更是把他夸得像……像机器人似的。

这才刚刚开头呢！表哥说，他要给老师们一个接一个的更大惊喜。

4

第二天，表哥悄悄告诉我说女生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这是他自己感觉到的，他说首先是班长柳柳，接着，女生中的那一批学习尖子瞧他的眼神里，都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明白“不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他解释，“对我这个抢了风头的‘入侵者’，她们的眼神不能不复杂透顶。”

我仍然看不出什么复杂，只发现女生们一个个都暗暗较劲，在作业本上拼尽全力操练起了印刷体。

眼看大半个班的作业都因为卢云笛的带动变得规范工整，老师的高兴可想而知。但表哥的目的尚未达到——他原本是代表男同学向女生“宣战”的啊，现在自己人没带动，倒让对手一个接一个地振作起来了。

等到卢云笛的标准坐姿被老师们习惯后，教室里增加了好些“机器超人”，但仍然以女生为主，男生们受到表哥“感化”的没几个。

表哥却因此惹上了麻烦：三个差不多每天都要挨批评的刺儿头决心“修理”卢云笛了！这消息是后排一名女生悄悄透露给他的。

“……真的，我听到他们在校门外墙角那儿商量，”她向表哥保证，“涂小星还说，要给爱出风头的卢胖子一点厉害瞧瞧。”

“涂小星我知道，乒乓球‘切削’和‘暴冲’打得最漂亮的那个。”表哥不慌不忙地评论，“其余两个是什么人？”

“也是乒乓球高手，”我说，“他们自称‘三剑客’。要是你知道他们打架跟打乒乓球一样凶狠，就明白这名儿不是白叫的！”

“校园暴力？”表哥紧张了几分。

“那倒够不上。”我说，“不过嘛……反正没人敢惹他们！”

“嗯，靠打架凑合的三剑客不堪一击。”表哥断言，“你等着瞧吧，不出一个学期，咱准能征服他们。”

我不相信我们有那样的能力。

如果单纯拼体重，表哥能轻松压倒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可那几位都是经验丰富的“跤王”，憨乎乎“胖子卢云笛”怎么可能干得过他们？

我呢，当啦啦队还凑合。

那位女生倒是见义勇为。“要不要我报告老师？”她问。

“千万别去！”表哥制止，“如果这档子小事都不能自己摆平，我有什么资格做班干部当模范生？”

5

“三剑客”果然敢说敢干。

当天下午的第一堂课后他们就发起了挑衅。那是一节属于地方特色教育的珠心算课，还没有获得“虚盘”心算能力的同学都带了算盘;刚开始接触这门功课的表哥，算盘更是必不可少。

老师刚离开教室，涂小星抢过表哥的算盘放在课桌间的过道里当旱冰鞋，一脚踏上去。哧啦——刚溜出一米远，咔嚓！算盘四分五裂散了架，亮闪闪的算盘珠滚了一地。

表哥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涂小星比卢云笛矮半头。只要我表哥猛扑过去，擒住他一顿狠揍估计难度不会太大。问题是他还有帮手——他那一高一矮两位铁哥们抄着膀子挡在看热闹的同学前面，只要表哥动手，他们准定一起上！

我心窝子怦怦乱跳——就算“胖子卢云笛”有力气而我机灵得像孙悟空，对付“三剑客”仍然占不了上风。

怎么办？这当儿我聽到表哥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就像平息了心头怒火似的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自己捡拾算盘珠了。

我松开了冒汗的拳头，也爬到课桌下帮着捡拾。

等老师闻讯赶到，那几个早开溜了;表哥把算盘零件全都收进了书包。他向班主任金老师保证，说算盘是他自己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的，不能怪涂小星。

这天晚上，他牺牲了看课外书的时间来修复算盘。

“你不觉得挺……挺窝囊吗？”忍了又忍的这句话从我嘴里冒了出来，“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我听到好多同学都……都说你窝囊！”

表哥说那叫“坚忍”好不好，保尔·柯察金会这么干，书里面其他的英雄人物小时候如果遇到这种小事，也会忍让。

“不对，我看过电视剧的——保尔肯定要跟他们打起来！” 我激烈地反驳，“只有漫画里的傻机器人，才不反抗虐待它的人。”

表哥冲我龇牙一笑，找来小钉子和白铁皮，把复原了的算盘四角加固。

果然，表哥的“忍气吞声”被那“三剑客”看成了软弱，对他的“修理”一步步升级了。有一天，他崭新的作业本封面遭受了搓揉;接着，一团黏糊糊的桃树胶出现在书包里，把语文课本粘得一塌糊涂。

他们干这些都巧妙地瞒过了别人的眼睛，金老师还是像有所觉察。

“习惯吗？”那天放学时，她在校门口当着我的面问表哥。

表哥说习惯，乡镇学校比他想象的强多了。

“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向老师报告。”

“没有，大家对我也都很好。”为了显示自己机器人似的“坚忍不拔”，表哥没把被人“修理”的事给金老师透漏半句。

6

“三剑客”对表哥的“修理”仍在继续——座位上抹稀泥、藏图钉，作业本里夹毛毛虫……

“小意思，”表哥提心吊胆地把那只压扁的毛毛虫扔出窗口，然后向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这种把戏太小儿科啦！称作‘三剑客’简直抬举了他们。拜托了——能不能玩几手有劲点儿的大动作啊？”

这番大话并没当着别人说，表哥期待的“大动作”却很快就兑现了：下午放学拥挤在楼道里时，一只手闪电般地从后头伸过来，将一把苍耳子用力揉进了表哥的头发。

见过苍耳子吗？那是一种浑身长刺的野生植物种子，样子挺像微型刺猬。我在林间小道上替表哥清理了好久，扯掉不少头发，才把十来个与头发纠缠不清、还赖着不肯离去的“刺猬”疙瘩揪了出来。

表哥痛出了两汪眼泪，仍然不许我报告老师。

再往后，与表哥形影不离的我也难免受牵连了。

有次课间操刚刚结束，一下似乎无意的推搡让我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脑门子一热，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站在一旁坏笑着的涂小星。

表哥扯着胳膊把我拦住了。

“没啥了不起的，”事后表哥对我说出一句不知打哪本书上看来的话，“男子汉么，一定要经得起许许多多的考验，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被人欺负还不吭声就能算强者？我想不通。一定是表哥胆小怕事不敢反抗，才这样安慰自己。他这种机器人似的“坚忍”到底有没有底线啊？

7

那天下课，旁边冷不丁伸过来的“绊马脚”把表哥摔了个大马趴。他翻身爬起，还没有接过我拾起的眼镜，那只脚又朝他伸过来。

也许是凭感觉吧，高度近视的表哥竟然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反应，一把抓住了偷偷挪到他身前的脚。

刹那间，我从卢云笛火爆的眼神里读懂了“怒气冲冲”这词儿的真正含义：只见他将那只脚搂在胸前再狠狠一推，扑通——哐啷！可恶的侵略者就仰面朝天摔倒了。

躺在过道里的是涂小星！

表哥没等他爬起就顺势扑过去，武松打虎似的骑到那家伙身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抡起了拳头。还等什么？齐心协力干哪！我把表哥的眼镜塞进衣兜，脱下一只鞋，对准涂小星裸露的小腿，噼里啪啦一顿狠抽。

哈哈，别提有多爽啦！涂小星被表哥用力摁住挣扎不起来，我跪在地板上越抽越起劲。

——要不是金老师闻声赶到，涂小星还不知要挨多少下！

8

機器人似的“模范生”形象被表哥自己弄砸了。

金老师把两个同样愤愤不平的家伙逮到办公室里，顺便还捎上我。

为了让我们“冷静冷静”，好好反省，金老师从热水瓶里倒水让涂小星洗了手脸，给他被桌角磕破的手臂抹了些碘酊，又从他那一头茅草般的乱发中拈出一只橘红色的小甲虫，就拉上门走了。

窗外操场边的杨树上，秋蝉卖力地吱呀吱呀，全然不顾及上课铃声已经响起。

这一节是体育课！

体育老师带着我们三甲班在篮球场那儿做队列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再变换几种队形之后，就该是“余兴节目”，让大伙儿去篮球架和乒乓球台边玩个痛快了。

留神着外头的动静，涂小星瞪着表哥的眼睛里全是怨恨。

“你们——敢打我！”他透着牙缝发狠，“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我说兔子给惹急了还咬人呢，我们那叫正当防卫。

“到外边找个地方再比试比试吧，”涂小星跟表哥商量，“一个一个单挑，我保证不出一分钟，就能撂倒你们哥儿俩！”

“打架没多少技术含量，有啥好比的？”表哥拿手绢仔细擦着他的眼镜，“要比，咱比赛写字、朗读、画画儿、弹电钢琴、下象棋……对了，还可以去游泳馆来一场正规较量——蛙泳、自由泳任你挑选！”

“打乒乓球吧。”涂小星扬长避短，“你肯定打不过我。”

“打不过。”表哥承认，“其实你挺聪明，干吗老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不打架不惹事就没法过日子了？”

“我读书成绩上不去。不干点儿别的，没人拿我当回事。”

“你会打乒乓球啊。”表哥戴上眼镜说，“这么着，你教我打乒乓球，我教你别的——你晓得的，我的英语可以稳拿全年级第一。”

“最要紧的是——语、文！”涂小星偏不提英语，却牙疼似的冒出这两个字，“我语文总不及格，大半是作文拉的后腿……平时写作文全靠《优秀作文选》;我爹发现作文是抄来的，就得捶我……”

“吹吧，”我不相信，“就为这么点儿小事捶你？”

“谁乐意哄你？”涂小星冲我翻翻白眼，“打从我妹妹喝了假奶粉大病了一场，我爹对所有造假的事都恨透了。他非说我抄人家的作文也是做假，是哄骗老师。可是不抄，我上哪里去找齐那几百个字？”

“作文？呵呵，太容易了！”表哥夸下海口，“上作文课时金老师已经把秘诀告诉了我们，你还不会写只能怨自己没有用心听课。这样好不好？下回碰上了不晓得怎么写的，你尽管找我，保证你作文过关——别过意不去，你可以拿乒乓球技术来换啊，咱们两个谁也不吃亏！”

协议很快达成。

9

这当儿外面体育课的队列训练正好结束，文体委员在给大家发放篮球足球乒乓球拍了。远远传来的欢呼声，挠得我们心里痒痒的。

当务之急，是向老师认错、尽快获得“释放”。于是，金老师刚回到办公室，表哥和涂小星就争先恐后地做检讨，把错误的大帽子拼命往各自头上扣，态度诚恳得要命。

金老师当即放走了他们，偏偏留下了我。

“你说说看，涂小星今天怎么这么乖啊，”金老师盯着我的眼睛问，“卢云笛是不是跟他商量什么了？”

我说没商量啥，我表哥要涂小星教他打乒乓球。

“打乒乓球……嗯，明白了。”金老师点点头，“明天我让他们两个坐到一起去，好让涂小星教起来更方便。”

我说好的，把我调到后排去吧。

金老师没动我的位子，却把涂小星换到表哥后头那个靠墙的座位上。为了他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遮挡人家，金老师趁午休时间拿来电推剪和热水毛巾，给他剃成了“板寸头”。

然后金老师向全班宣布，说这次换位子，是为了方便涂小星教卢云笛的珠心算和打乒乓球。

10

说起来有点儿玄：从此“三剑客”不光是停止了对卢云笛的“修理”，而且几个星期后，那三位的作文和英语成绩噌噌噌地上去了。

只是我仍然替表哥抱不平——尽管“三剑客”对他轮番精心调教，他的珠心算还是一般般;乒乓球进步也不明显，元旦的乒乓球赛，他仍然没能进入年级的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