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着迷(三)
2021-09-10虫小扁
虫小扁
上期回顾:
“我到底借了你什么钱?怎么我印象中总是你在占我便宜?”
“哼!”莫思瑶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去年发神经跟隔壁班的贺聪打架,把他眼镜打烂后说要展现男人气魄,结果问我借了两百块甩他桌子上的是谁?钱还了没有?!”
“贺聪?”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事。”
“什么叫‘好像’!钱还了没有?”
“我怎么记得那年过年我妈给了你一个两百块的红包?”这些年他说话都以精简达意为主,今天的话却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连心态也似乎年轻了些。
“脸呢?红包是红包,欠债是欠债!”
“来,书包给我,先用体力偿还部分,余下还多少你说了算。”
“走开走开,我不背着它就没安全感。哪有学生穿校服走在路上不背书包的?话说回来,你还记得当时你们为什么打架吗?”
为什么?程颐又开始调取记忆,关键是他现在和贺聪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真是久远的年代啊……好像是那家伙在男生堆里说了些跟她有关的胡话?耳闻后他气不过,自然就撸起袖子干了一架,干完仗后还互放狠话,此后更是彼此针锋相对了一年多。想起来他也有过那样幼稚、冲动、热血的岁月。
他笑了笑,他和贺聪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那么久远的事就不用纠结了。贺聪那家伙两年前当爸爸了,生了个女儿,当宝贝一样,心疼得很。”
“哇!当爸爸啦?”结婚生子这种事在莫思瑶看来还是挺不可思议的,毕竟她这个年龄还称得上是祖国花骨朵的层次,然而……
“那你呢?”她突然试探道。
程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刘海:“说起来,你现在就是给我当闺女的年纪啊。”
“滚滚滚……”这种明显的回避让莫思瑶的心隐隐下沉,“头可断,发型不可乱!”
“那当妹妹吧,叫我一声哥。”他又道。
她当作听不见,加快步伐,冲到了前面。
繁华喧闹的街道在绚烂的霓虹灯光中向前延伸,街道边的落地玻璃映着她的身影,还有他的。他此刻穿着偏休闲的黑色风衣,侧脸的轮廓立体好看,气宇轩昂,步履稳健,看起来既优雅又迷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别扭了。
这样的程颐让她感到了压力,这种压力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生气了怎么办?不追上来怎么办?翻脸不认人了怎么办?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那些东西,突然带上了问号,她还有使性子的资格吗?
这个认知,突然让她整个人都难过起来。
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十三年时光悠悠,岁月匆匆。世事沉浮间,有多少变更她不敢细想,从与他相认至今,虽说心情稍有平复,但她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虚,她只能紧紧抓住程颐这根救命稻草,依仗的不过是过去十几年的交情。
可她心里清楚,这交情,对他而言,中断了十三年。
他或许会花十三年去回忆从前,但更多的是构建新的社会关系、人情往来。
她父母的事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他已从他们相识相知的家属区搬离,他指尖有了淡淡的烟草味,他也怕唐突了她,一直和她保持着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而且他居然知道贺聪生了孩子,言语中透着与他的熟稔感,可在她的认知中,几天前的体育课上,他们还为了争场地而彼此推搡……
呵,是几天前,还是十三年前?
她不敢再想,眨眨眼睛让眼眶中的泪意憋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莫思瑶,不要怕,至少你还活着,爸爸妈妈和小舅舅也还活着,再糟糕也不过就是回到那事发现场,自此陷入无止境的长眠。
她低下头,放缓了脚步,等他追上来,可他还是那样,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她想念下午的那个拥抱,虽然陌生,却让她有了心有所依的感觉。她又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书包,舒缓心中的抑郁。
程颐知道她不高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和她过去闹脾气有一丝丝不同,可究竟哪里不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寡言少语,奇妙的是,寡言这件事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等同于成熟稳重。
他一直是自责的。那年那天,她问他回不回家,他们当时就住在同一栋楼的楼上楼下。他说约了人打球,实际上她前脚才走,他就跟同学去了她出事地点对面街上的网吧里打游戏,浑然忘我地打到她出事的那个时候。
当时那场撞击弄出的动静很大,现场有很多人围了过去,他跟同学也恰好为了赶晚自习从网吧出来了,当时他也想去看一眼的……
可为什么他顺嘴说了那句“走了,要迟到了”,然后就头了不回地走了呢……
医生说她是在上了救护车赶往医院的路上永远合上眼睛的。
每每想到那个时候,想到当她濒临死亡,躺在冰冷的马路上感受着生命的流逝,而他居然转身走了的时候,他便心痛欲裂。
那是他的瑶瑶啊!他本想在高考成绩公布时给她一个惊喜的告白,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牵她的手走过一辈子……
什么都没了,关于未来的构想戛然而止……
所以她一定不知道,此時此刻,她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他有多感恩。只是他也承认自己有些自私,他下意识地把这一切当成救赎。然而毕竟不一样了,他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拉拉她的小辫子、捏捏她的脸了,甚至,他的身边已经……
想到自己的现状,再看看对未来迷惘又焦虑的莫思瑶,程颐只觉得自己要倾尽一切来帮助她,让她适应这个对她而言很是陌生的社会。
“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他打破沉默。
“还好,不渴。”
“有比可乐更好喝的东西,要不你试一试?”
“不想试。”
“吃的呢?晚上吃饱了没?”
“吃饱了。”
“要不还是再吃点儿吧?不是说女孩子都有两个胃,一个装主食,一个装甜食吗?”
莫思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吃饱了。”
“哦……”
过一会儿,他又问:“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程颐。”莫思瑶停下脚步,给了他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看我的眼神。”
程颐清了清嗓子:“那……”他脑子转了一圈,发现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又生怕冷场,想来想去,干咳了一声,“要不咱们去麦当劳坐坐?”
“不用了。”
“麦辣鸡翅怎么样?”
她不理他。
“薯条呢?薯条以前你爱吃。”
“甜筒?”
“汉堡?菠……”他艰难地搜索着记忆中的名词,“菠萝什么?”
莫思瑶直接翻了个大白眼:“麻烦看我的眼神……懂了吗?还是说这个年头诠释鄙视的眼神已经改变了?”
真是的,这个烦人的大叔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好在步行街还是那条步行街,十三年了居然没啥变化。莫思瑶抓住了国庆节的尾巴,买了好几件特价T恤和运动裤,还有一件运动外套。
程颐按捺住想冲她喊“多买点儿”的冲动,称职地当了回人形“移动支付”工具。
至于内衣、内裤什么的,莫思瑶路过这种店铺好几回,但程颐待在身边她觉得特别尴尬,就一直忍着没开口,好在他难得脑子开了一下窍,把卡递给她,还特别豪气地说了句:“随便刷。”
说到这卡,还是程颐出门前特地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近两年,他出门只要带着手机和秘书,基本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验收了一下数量,程颐再次强忍住让她“多买点儿”的冲动。他感觉,过两天等她适应了,可以向她推荐网购这个伟大的发明。嗯,到时候他一定会为她清空整个购物车的!
总而言之,逛街购物这件事,还算是愉快地结束了。
回到家,程颐仍下意识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也正式地思考起了“孤男寡女”这个问题。留她在家里多少还是不方便,然而这个时间点让她独自出去住,哪怕给她请个阿姨照料生活,他也觉得对她是极残忍的——生活上问题可以解决,但心灵上的呢?怕是她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程颐有些犯难,但他已然将莫思瑶当成小孩子,没有和她商量。
莫思瑶是多么敏感的一个小姑娘,乖得令人发指。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新买的衣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等“安排”,顺便掏出了她的手机。
这款诺基亚的直板机,在当年还是挺流行的,通用款。
“看什么呢?”不忍让气氛太尴尬,程颐找话道。
莫思瑶本来也没看什么,听见他说话反倒直接摁到短信界面,清清嗓子读了出来:“唉,昨天晚上没睡好,彭立的呼噜打得比猪还响。早上刷牙的时候,我在他课本上画了几个猪头,他全寝室的人都怀疑到了也没怀疑我,现在在请我推断是谁下的手,哈哈哈。有机会请你来男生寝室走走,这里的空气弥漫着脚臭气,我猜你一定很喜欢。”
闻之,程颐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話太多,他就不该起这个话题的头。如今他不但震撼于她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手机,更让他震惊的是,以前的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哦,还有这个。”莫思瑶随意地翻了翻,“今天上课我偷偷放了个屁,然后我把这个屁嫁祸给了周明,到现在他都在认真地向我解释这个屁不是他放的。括号,偷笑偷笑。”
读到这儿,她朝他晃了晃手机,说:“这两位兄弟还健在吧?不知道有没有认清你的真面目?这都是你手机号发出来的,做不了假。”
“不可能!”程颐直接否认这短信是他发的。他也确实想不起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除了提及的那几个名字,其他的,他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只是看到这部手机,程颐对莫思瑶的身份就已经深信不疑了。遗物移交的时候他也在场,当中就有这部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手机,上面的吊饰是她最爱的路飞的草帽,如果她是伪装的,那得有一整个道具组帮她张罗着做假道具。
安顿好莫思瑶,程颐进了书房,窝进转椅里,熟稔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闭上眼假寐,用身子控制着转椅,轻轻地摇晃着。
他再度回味,确定了一件事:莫思瑶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烟酒中放纵自己,这些年走出来,真的不容易。
他突然感觉一直压在他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开,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心头又被另一股无形的压力所笼罩。
程颐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各类信息提示布满了屏幕,只是他从下午起便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图了一个清净。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一个都不想处理。他随意地将手机搁在书桌上,深深地吸了口烟,感觉大脑还是异常亢奋,便打开电脑打算处理些杂事。
随后,他突然听闻一阵呛咳声。
程颐抬头一望,迅速起身,将烟掐灭,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她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烟味,有些意外,却又觉得不应该意外——他吸烟。
他转身将窗户打开。临江的高楼,只需将窗子打开一点点缝隙,秋夜的冷风便呼呼灌了进来,吹淡了烟味。他叹气道:“我得跟你强调一点,乖女孩不应该在晚上单独与男人接触。”
“你也不行?”
“对,我也不行。”看到她单纯的脸,他叹了口气,“不过,今晚例外。过来吧,我知道你还想聊聊。”程颐顺手将搭在椅背上的睡袍扔给她,“冷,你披个外套。”说完他移开椅子,离她更远了一点儿,保持了安全距离。
莫思瑶心里隐隐有点儿受伤,她将袍子披上,然后靠着门边直接坐在了地上,抬头看他:“我有点儿睡不着。”
她害怕,她觉得自己的心揪着疼。
“这很正常,我也有点儿睡不着。”程颐自嘲地笑笑,索性也靠着书桌坐在了地上。两人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相对而坐。夜色中,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温柔,“想聊什么?”
莫思瑶将头微微靠着墙,沉默了好半晌。她也在打量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回一点点儿熟悉感,可是……并没有。程颐便一直耐心地等她开口,许久,才听到她幽幽的声音:“程颐,你说我爸爸妈妈那会儿知道我死了,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我爸最疼我了,什么都让着我,我妈虽然老埋汰我,但也疼我疼到了骨子里。我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好难过好难过,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啊?”
“别什么都往身上揽,这个事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儿心疼……那你说,我外婆会不会也在若干年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到时你可不要被吓到。”
“不会的。”莫思瑶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掩饰着悲伤的情绪,“你会帮我找到他们吗?虽然有点儿麻烦,但你知道,我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我——”
“瑶瑶,我说过,你的事,永远不要觉得是在麻烦我。”程颐打断她的话,认真地承诺,“我会倾尽所有帮你找到他们。”
莫思瑶红了眼睛:“谢谢。”
“傻丫头,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说谢谢,以后也不需要。”
“那……”莫思瑶咬咬唇,望着他,“那你呢?”
她眨巴眨巴眼睛将眼泪硬逼回去,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刚刚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我们交换了角色,我会怎么办?我发现我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情,如果……如果,当年离开的是你,我会崩溃的。我……我根本没法想象。”她猛地抬头看他,眼泪滑过脸颊,“你一定很难过,对吗?这些年……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想过去将她的眼泪拭去,但他克制住了,微微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重要,都过去了。”他目光温柔地说,“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庆幸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你。”
莫思瑶抿嘴,又心疼又心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对不起。”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傻,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要有压力,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莫思瑶擦了擦眼泪,一时情绪上涌:“你想我吗?”
“想。”
“现在还想吗?哪怕过去了十三年,也还想吗?”
“想。”
“很想很想吗?”
“很想很想。”
莫思瑶吸吸鼻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真的,够了。”
他笑起来,眼眶里也有了泪光:“什么够了?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
“不要!”她突然爬了起来,朝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这下换他抬头看她:“打算处理一些文件,助理说给我发了几份律师拟订的合同,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没有。”
“你现在很有钱吗?”
“还可以吧,给你口饭吃没压力的。”他突然将手递给她,莫思瑶很默契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感觉你在说我是个饭桶。”
他又笑,转移话题道:“唉,人老了,骨头都硬了。”
“说得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她感觉人放松了不少,“老人家,请问您现在要睡觉吗?”
“怎么了?”
“合同一定要现在处理吗?”
“倒也不是一定要现在……”
“你等着!”莫思瑶一阵风般冲了出去,不多会儿就将她的红色书包拎了过来,随后鸠占鹊巢地占据了他的书桌,将数学练习册拿了出来,对他说,“来吧,咱们一起来做题吧!”
程颐其实想拒绝,但看着她难得轻松的样子,又觉得拒绝很残忍。他十分矛盾,最终还是决定把她当小妹妹宠,顺便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程颐才好不容易研究出一题的解题思路,在旁边指点了不少的莫思瑶嘻嘻一笑:“还行,宝刀未老。”气氛已明显轻松了不少。
“那当然。”虽然有些知识还是得翻翻书才能回忆起来。
莫思瑶笑了笑,突然问:“话说,你结婚了吗?”
“……还没。”
“那有女朋友吗?”她没看他,抓着笔,假装做题。
短暂的沉默之后,程颐点头:“有。”
“抱歉。”他的聲音在这初秋的夜晚显得格外寂寥,“她等了我十年。我想,我是爱她的。”
莫思瑶突然慌乱了起来,显得手足无措。她匆匆退离了好几步:“那个……我是说……”莫思瑶想起顺手带过来的手机,“你有没有这个型号手机的充电线?”
“哦……”程颐知道或许应该安慰一下她,但又觉得应该快刀斩乱麻,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没有。你这手机已经被淘汰了。明天让人给你买部新的。”
“哦,不不不,不用……”莫思瑶偷偷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别开视线,有些慌乱地说道,“晚、晚安了。”说罢,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好梦。”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C市,天气晴。
这是莫思瑶在这全然陌生环境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漫长且煎熬。
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过了整个后半夜。
她的竹马,她打算与之携手一生的人,有了别的爱人。
他或许会与那个人,走过人生余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的余生再不会有她参与。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泼、撒娇、无理取闹,她再也不可以用最舒服的姿势或坐或躺或站在他面前,再也不可以在无聊的时候找他,在伤心的时候找他,在受委屈的时候找他,在快乐的时候找他……那个权利,再不属于她。
这一天,她经历了最可悲的事,她弄丢了爸爸妈妈,弄丢了同学老师,唯一的浮萍程颐,却把她丢在时间这条路上,但她连指责他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她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十三年。
程颐,程颐……她亲爱的、最最亲爱的程颐,从此再不是她的“亲爱的”。
她哭得不能自已,可她亲爱的、最最亲爱的程颐,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手足无措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最后揉揉她的头发,抱抱她,安慰她,与她同仇敌忾。
“抱歉,她等了我十年。”他这样说。
那个在她生气时比她更生气,在她难过时比她更难过,会为她忘记恐惧,只身挡狗的男孩,成了别人的男人……
“你哟,再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要你管。”
“我要管啊。”他笑,“以后咱们找个像今天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找日子干吗?”
“娶你啊。”
“……去你的。”
“干吗?害羞了?哇,莫思瑶你脸红了!”
“滚滚滚!”
“才不滚,这不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吗?”
……
她蜷缩成一团,感觉身子有些发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收起了眼泪,却不能自已地抽噎着。突然间,蒙在头顶的被子被轻轻揭开,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在卧室的木质地板上——已是清晨了。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不要再哭了。”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一块热毛巾递到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很柔软:“擦擦吧,眼睛都肿了。”
莫思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擦眼泪,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听到他说:“抬头,快,毛巾快冷了。”
她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他又叹了一口气:“头疼不疼?”
莫思瑶感觉到他放下了毛巾,坐在了床边。
讨厌,眼泪又涌了出来。莫思瑶不想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可怜,可是又下意识地想卖卖惨。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她就是个有心机的坏女人。昨晚回房间时,她还故意虚掩了门,等着他像从前那样前来安慰……
可一直未被推开的门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以后……”她听到他说,“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来照顾。”
谁要当你亲妹妹?!这不是她的程颐!不是他!
可莫思瑶说不出口,残存的自尊讓她开不了这个口,只能倔强又顽固地抽噎着。
“别哭了。”他说,莫思瑶感觉他的手停留在自己头顶,不多会儿,他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回不去了……
莫思瑶和程颐,再也……回不去了。
莫思瑶后来还是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梦的最后,她手持捧花,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和另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走进了教堂。
不要……不要!
她流着泪醒来,十分痛恨这个自怜自艾的自己。她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只感觉眼睛干涩得厉害。程颐应该是不在了。她愣怔了一会儿,拖着有些虚软的身子想去卫生间洗个脸。
“真丑……”
镜子里的她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真丑。
莫思瑶,醒醒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会喜欢你!
她狠狠地抹去眼泪,吸吸有些堵塞的鼻子,打开水龙头使劲往脸上泼水。
醒醒!醒醒!醒醒!睁开眼睛就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一年,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可现实很残忍,莫思瑶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丑丑的自己,突然无力地瘫坐在地,再度放声干号。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气:勇敢点儿,勇敢点儿,莫思瑶!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不济,你还能比他们多活十年!
一定要多活十年,看谁笑到最后!
可是,程颐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未来,不管有多少年,都将是一片荒芜。
她感觉心里空落落地疼。
“有人吗?”卧房的门突然被谁敲响。
莫思瑶愣怔着,没有出声。
“莫小姐?”那个声音温温和和的,听起来很慈祥。
她像是突然回神,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是倔强的,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阳光女孩。她抹了抹眼泪,爬起来,然后擤了擤鼻子,应了一句“哎”,话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然后她振奋起精神迎了出去。
只见门口站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手上捧了一沓衣物,见了她笑道:“呀,你就是莫小姐吧?睡醒了吧?这是你的换洗衣物,我都给你叠好搁这里了!”她大概知道这是程颐的房间,并没有自作主张地收拾,而是放在外头的柜子上,然后直起身子冲她笑:“程先生早上有事出去了,他特地和我交代过,让我中午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不过刚刚见你没醒,我不敢吵你。菜还温着,莫小姐赶紧出来吃吧。”
莫思瑶有些不知所措。她“哦”了两声,有点儿不自在地说:“阿姨,您别叫我小姐,叫我思瑶就可以了,我……”她强行压抑住想哭的冲动,吸吸鼻子,“谢谢您。”
“别跟我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那我就叫你思瑶了,我是林芳,你叫我芳姨就好。”
“芳姨。”
芳姨温和地笑:“跟我来吧,吃饭了。”
昨天一直没把程颐家逛完,她今天才知道除了正门旁边的小厨房,从卧室往那边走,还有间小餐厅,此时餐桌上面摆满了她爱吃的菜,红烧茄子、糖醋排骨、红烧肉、小炒牛肉,还有简单的酱白菜,应该是刚做好没多久,还热乎着。
一看到这些她又想哭,想妈妈。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没关系的,这都是程先生安排的,吃不完也没关系的。”看见这个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林芳想宽慰几句,但出于职业的本能,她并未多嘴问,只是尽量放柔语调。
“芳姨,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了。”林芳看她坐下,笑了笑,“你慢慢吃,就怕不合你口味。那我就先去忙了,你吃完了叫我,我来收拾。”
“没事,我来。”
林芳佯装责怪地看她一眼,笑道:“我来我来,别跟我抢生意,阿姨要被罚钱的。”
“哦……”
莫思瑶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其实她没什么胃口,却把自己吃到撑。她还是主动洗了碗,收拾完了后突然觉得撑得特别难受,只感觉房子里的一切都让她不舒服。
她不想待在这里。
凭什么?凭什么扔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恍然记起昨晚程颐给她的那张卡好像还没找到机会还给他。虽然他没告诉她余额,但莫思瑶觉得一两千块的“巨款”里边应该是有的,她决定携款私逃!
莫思瑶也是想做就做的人,她回程颐的卧房换了套衣服,再到客厅拎包的时候,瞥见他昨天顺手搁置在玄关处的墨镜,顺手拿上,走人。
“芳姨,我出去走走!”
“哎?去哪儿?”林芳从里边屋里探出头来,“程先生说……”不让你出去的。
后半句在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这世界变化太大了。莫思瑶背着包走出小区,一时间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老实说,作为一个高三综合征晚期患者,不能上学这一点让她很焦虑。她原本憋着一口气就等着高考,等着临考前狠狠放纵一回,在楼顶扔尽备考资料,等着考完了含着眼泪拥抱一下她亲爱的爸爸妈妈,还和同学约好了在拍毕业照的时候要摆的姿势。
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期盼,她会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会加入学生会,再参加几个社团,结交一群新的朋友……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
这一年的秋天,气候有点儿反常,昨天还凉飕飕的,今天的太阳却不逊色于夏末时那般毒辣,阳光十分刺眼,又兴许是之前哭得太凶,她只感觉阳光明晃晃的。
莫思瑶戴上墨镜,竟觉得眼前的画面如她的内心一般,是一个黑白的世界。
行了,别多愁善感了,谁可怜你呢?莫思瑶再度吸了一口气。啊,中午实在吃得太撑,真希望伤什么都别伤胃。她大概判断了一下去江边的方面,走了过去。
这一走就走了大半个小时,没想到江边竟然这么远。
今天并不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太多。可对比她刚刚走过的路,还是蛮热闹的。沿江堤岸如今修建得很漂亮,隔不远便有一小片广场,有人抱着吉他在满目沧桑地唱着《丁香花》,也有新人趁着这艳阳天在拍摄婚纱照。她驻足看了看,心里又酸又涩,眼睛发胀。
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因为太热,戴着墨镜不舒服,莫思瑶摘下墨镜随意抓在手里,在另一个小广场上顿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面的江风带着特有的水腥味,说不得多好闻,但很舒服。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倚在栏杆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明天该怎么过,她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她如今算是黑户,连个临时工都打不了,只感觉前路一片迷茫,爸妈也找不到,唯一可以依靠的程颐……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攀着石栏,扯着嗓子喊:“程颐你这个大浑蛋!”
“老娘要把你扔河里喂鱼!”
“谁稀罕你!浑蛋!去死吧!”
為什么不多等她几年……说好的天荒地老呢……
可是,如果明知等不到呢?程颐有什么错呢?想到这儿,她又觉得难受。
莫思瑶强忍住又溢到眼眶的眼泪,感觉腿酸极了。
她蓦地泄了气,余光一瞥,惊觉旁边不远处有个人,因没设防,倒是让她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长得极高,黑色衬衫搭配九分牛仔裤,头发被修剪得非常整洁,前额头发向上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凸显得五官立体深邃,看起来英俊又时尚,但表情冷漠,一双眼眸暗敛锋芒,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如今这人侧身向着她,一块画板微微抵靠在栏杆处,轻轻合着一只眼,正用笔朝她的方向定了定位,看似淡漠地看她一眼,然后就埋头在画板上勾勒涂画。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啊?!
莫思瑶遮掩性地把墨镜戴回去,戴上了又看得不大真切。想到刚才情绪激昂的泄愤行为,她的脸倏地红了几分,直觉他将她当素材画在了画板上,指着他斥责道:“你、你画什么画?!”
那男生却是充耳不闻,只我行我素般,又拿笔朝她比了比,然后低头继续。
不被搭理,莫思瑶内心的火一下就被点燃了。现在是怎样?是个人都敢欺负她吗?
她素来是欺软怕硬,面对这种看起来像“硬茬”的人,通常是走为上计的,可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在他不理不睬再次举笔时,她猛地冲上前一步,狠狠一拍,打掉了他手中的笔。
啪!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响,他终于与她四目相对。
或许有墨镜加持,莫思瑶难得敢于与对方直视。然而他睨了她一眼,仍不打算搭理她,只弯腰去捡被打掉的笔。他的画板也因他的动作往下摊开,一张简单又不失精致的江景图展露出来。
呃……画得真好。
莫思瑶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唐突,只感觉心里一虚,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对、对不起!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在画我。
莫思瑶恨不得猛敲自己的脑袋。想啥呢?画你哭得肿肿的鱼泡眼吗?
见对方看着她一声不吭,她心里越发没底了。其实他当时只要解释一句,她也干不出这事……但错已经犯下了,莫思瑶挠了挠头,想抢在他前面把笔捡起来,谁知太过心急,一步向前,竟踢了那笔一脚,那炭笔骨碌骨碌地滚出更远……
莫思瑶眼尖地发现,炭笔的笔尖似乎折断了……
“呃……”是她的错,怪她。
那男生索性连笔也不要了,随性地将画板收拾了一番,塞进随身携带的画板袋里。
“咦?”莫思瑶看见里面还放了一本软皮抄,只觉得眼熟,但见他开始收拾东西,知道得罪了人,她忙冲上前捡起笔,然后重新靠回来,说,“哎,你不用走,我走就好,对不起!我、我以为……唉,我心情不好,有点儿浮躁。你这笔多少钱?我赔给你吧?喂!”
那男生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思瑶吃了个瘪,满腹的委屈。难不成这个时候的人的审美观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这张脸放到现在已经不好看了?想当年,她也曾是被星探邀请过去拍广告的……
她手里握着那个男生的笔,无奈地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他袋子里那本软皮抄,款式与她丢掉的那个日记本居然一模一样……倒是颜色因为隔着墨镜她没看清楚。
她没留意的是,被收起的那幅画上,被他手臂遮掩住的江景对岸一角有个女孩轮廓,只寥寥数笔,却格外传神……
莫思瑶是真的觉得刚刚那男生的画画得很好,只是一瞥,就觉得很是钦佩。
她的理想是当个建筑设计师。说起这个志愿……那年刚好碰上B市奥运会体育馆面向全球征集设计方案,她一腔热血地报了名,画了好几版稿子,觉得挺有意思的,便立下此志向。想来这行业并没有什么很出名的女性,所以那时的她也有点儿逆其道而行之的意味吧。
老师曾经称赞她的画有灵气,约莫也是受老师的鼓舞,从小学二年级那年她就开始学画画,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后来因为上了高中,课业重,才搁置了下来。
但她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可惜她爸妈一直不大赞成她走美术生的路,觉得太苦,意外也多。毕竟艺考这类考试有主观性的成分在里头,再者,她的成绩也是拔尖的,应该老老实实走应届生路线,将画画作为兴趣爱好。这也没毛病,她没啥意见。
算起来今天有一整天没有做题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忐忑。虽然目前已经没有人会督促她,可她就是不自在。一个人要从熟悉的生活习惯中抽身而出很难,但莫思瑶担心更难的是抽身而出之后再回归从前。
她不能放纵自己,一旦连她自己都放弃自己、放弃学习了,她就真正变成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了。
她就这样在江边晃荡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把风景都看腻了,这才收拾心情打算回去。
是啊,是“回去”,那里连家都不是。
莫思瑶,你可真够怂的。她暗暗地骂着自己。
因为走累了,莫思瑶摸摸钱包里的钞票,想奢侈点儿打个车,结果想了半天……他那个小区叫啥名字来着?手机也因为没电,没带在身上……
好在她记路的本事不算太烂。
莫思瑶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原路返回,心里只有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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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思瑶发现自己刚才虽然一直被讨论,但从头到尾就像个透明人,被忽视得很彻底。刚刚程颐满心满眼都是林茜,当残酷的真相来临,她只想大哭一场,又怕这种自怜自艾的情绪会让她低进尘埃,卑微进泥土里。
爱情是什么东西?比面子大吗?她恨恨地想。可莫思瑶后来还是没忍住在梦里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