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姓名
2021-09-10毕飞宇
毕飞宇
突然来了一场大暴雨。
这场暴雨是在半夜来临的,我正在酣眠。后来,电闪了,雷鸣了,再后来整个大地都被暴雨敲响,动静相当大。暴雨之夜并不安静,但是,也许有人会同意我的观点,暴雨的吵闹声反而有助于睡眠。
一觉醒来,空气清冽,令人神清气爽。我们家门口的操场成了风景——那是一块平淡无奇的泥地,因为一夜的暴雨,被冲刷得平平整整,仿佛等待书写的一张白纸。
孩子有孩子的狂野,这狂野就是破坏。孩子见不得平平整整的雪地,也见不得平平整整的泥地。但凡有平整的雪地和泥地,孩子一定要让它们铺满自己的脚印,精疲力尽也在所不惜。
但这个上午,我对平平整整的泥地动了恻隐之心。我不想破坏它,相反,我要尽我所能地保护它。我没有在操场上留下我的脚印,没有让操场布满疤痕。
暴雨之后通常是艳阳天。大约在午后,骄阳把湿漉漉的操场烤干了。我光着脚,来到操场。操场是滚烫的、松软的,当我踩在上面时,会留下我的脚印,但是,泥土没有被翻起来,操场上依然没有疤。
我想在操场上写字,这个念头在刹那之间就产生了。几乎就在同时,我决定了,写我父亲的名字。
父亲的名字向来是一个忌讳,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使用父亲的名字。我还要强调一点,我害怕我的父亲——因为忌讳,因为害怕,我决定写父亲的名字。
我找来一把大锹。现在,这把大锹就是我的笔。
我目测了一下,把操场分成两半:上半部分,我要写一个扁扁的“毕”;下半部分,我则要写一个扁扁的“明”。
在开始书写之后,我意识到,操场的实际面积要比我估计的大得多。我提着锹,用尽全力,几乎在奔跑。有好几次,因为提大锹的角度有问题,我跌倒了。但是,跌倒了又怎么样呢?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对忌讳的挑衅,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对恐惧的挑衅。我心花怒放啊。
我要说的是,我最终完成了我的杰作。“毕明”那两个字被我用大锹“写”在了雨后的操场上。我气喘吁吁,巨大的操场被我刻成了父亲的私章。操场坑坑洼洼,我则心花怒放。
父亲后来过来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紧张万分。他还看了一眼操场,就站在自己的名字上。很奇怪,他没有认出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忙什么。他有些狐疑,因为他的儿子满身是汗。
但父亲到底也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他都站上来了,他只要用心一点点,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暴露了。谢天谢地,我干了,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多年之后,我们家已经在中堡镇了,父亲给我讲苏东坡的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就坐在父亲的身边,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我的小心脏都拎起来了。我偷偷地笑了。这两句诗不用他讲,我比他还要懂——我曾经亲手把我的父亲送到“庐山”上去,他自己都没能认出“庐山”,还给我讲这句诗呢。
我不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也没干过什么大事。可是,我懂得一个道理,如果你决定“干大事”,一定要往“大”里干,当“事情”大到一定的程度,再危险都是安全的。
(余 弧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一书,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