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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通墓志铭反映的南宋川南社会状况

2021-09-10贾雪枫

巴蜀史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合江居士墓志铭

贾雪枫

川 南泸州,在两汉时期建制,属犍为郡,《汉书·地理志上》载:“犍为郡,武帝建元六年开”①“县十二”②,其中的江阳、符县,主体在今泸州辖境内的江阳区、龙马潭区、泸县和合江县。《华阳国志》云:“天下既定,高帝乃分巴、蜀置广汉郡。孝武帝又两割置犍为郡。故世曰‘分巴割蜀,以成犍、广’也。”③经过两汉的建设,川南地区与整个巴蜀地区一道成为文明之邦,“益州以蜀郡、广汉、犍为为‘三蜀’。土地沃美,人士俊乂,一州称望。”④魏晋以后迄隋唐,西南地区出现大规模的“僚人入蜀”,数量庞大的“僚人”遍布巴蜀大地,巴蜀文化发展陷入低潮。数百年间,关于川南地区的文献记载很少,地下文物也不多。至两宋,巴蜀地区的文化又兴盛起来。今天泸州境内泸县、合江县发现数量庞大的宋墓石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两宋时期川南地区文化的兴盛和社会状况。

一、两通墓志铭简介

泸州地区发现的宋代墓志铭镌刻年代的极少,目前有6通。泸州市博物馆藏2通,镌刻简陋,一通60余字;一通字迹模糊,依稀可辨有百余字。泸县宋墓石刻博物馆藏3通,一通78字;一通为《张氏族谱》碑,272字;一通为《古君德俊墓志铭》,300余字。合江县汉代画像石棺博物馆藏1通,为《宋故侯居士墓志铭》,1140余字。 其中,《张氏族谱》碑和《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历史文献价值较高,从中可窥见两宋时期川南地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人口流动增殖状况。

2013年4月初,合江县榕右乡永安村14社磨盘田发现规模庞大的宋代墓葬群,经抢救性发掘,出土《宋故侯居士墓志铭》。据铭文可知,墓葬发现地磨盘田一带,南宋时名叫“龙子山”。《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宽70厘米,高120厘米,勒石于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此年干支纪年为甲寅。墓主人讳侯鸣,因礼佛而称居士,绍兴元年(1131)夏“忽婴疾”“……七月二十五日卒”。此句“七月”之前碑文残缺,从行文分析,卒年应为绍兴元年。享年七十有六,由此上溯可推知侯鸣生于宋仁宗天圣三十四年(1055)。

泸县《张氏族谱》碑,2002年出土于泸县牛滩镇玉峰片区施大坡。碑宽53厘米,高92厘米,勒石于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从碑文得知,是年八月,张氏开始营建寿堂,十月完工。按:苏轼《东坡志林》卷七云:“生者之室,谓之寿堂。以偶人被甲执戈,谓之寿神以守之,而以石甓塞其通道,既死而葬,则去之。某先夫人之葬也,先君為寿室,追为先人墓志。”①碑文显示,族谱撰写者是张悦的次子酉孙。酉孙于1239年因有功得到朝廷表彰,补“将仕郎”,此事被张氏视为荣及祖宗的大事,因而营建寿堂以告慰先祖。根据该碑,可发现今天泸县境内的许多南宋时期小地名,如“鹿丘”“化元”“义泉”“鲁溪”,只是它们均不能与今天的地名对上号。

两通墓志铭前后相距100余年,前者恰好是宋室南渡之初,后者处蒙元大军急攻南宋之时。其内容大致包括墓主生平事迹、家族发展和子孙状况,字里行间提供了南宋川南地区小城市和乡村凡夫俗子的家庭生活、社会风尚,特别是风云际会之时,一般乡绅和农夫的报国心态。

二、墓志铭反映的经济情况

《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反映出侯居士生活时代主要是北宋中晚期,从铭文可以推想北宋中晚期至南宋初年川南合江地区富裕乡绅的家庭经济。北宋中晚期,中国经济重心逐步南移,南方商品经济比较活跃。从墓志铭中侯居士“善经画生事,区处家人如官府,凡利之入,各有所专。故居士不劳,常操赢余,以足用度”②的记载分析,侯居士应该是从商,这与合江地处川黔要道、商旅往来不绝的位置相吻合。侯居士具有非凡的经商管理能力,对人的管理做到以制度管人——“区处家人如官府”,对利的管理则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凡利之入,各有所专”。侯家数代经商,积累了丰富的资产,成为富甲一方的家族,表现有三:其一,靖康初朝廷下劝诱助国之诏,要求“智者献谋,勇者竭力,富者出财”③,侯居士响应号召出财,为其子谋得“承节郎”一职;其二,这个家庭宾客常年不断,宴饮“往往达旦,一日无客则不乐”④;其三,以资财行善,在乡间颇有好名,“能赒人之急,贫者随宜给济,病者奉药粥……葬有求墓田者,不取一钱与之”,是故“亲旧伎术士人,顾舍于其侧者十七八”⑤。整个家族在地方上的社会地位较高,因此,为侯居士撰写墓志铭的是朝奉郎前知雅州卢山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黄皋,丹书者是泸州进士先自治、篆额者是开封进士孙宗孟,侯居士的女儿嫁给进士李兢厚,均是地方上一时之名人。

《张氏族谱》碑则反映了南宋后期一普通农户的发家过程。张氏属于下层移民,第一代至第五代,家族发展比较困窘,“世业仅得不坠”,但第四代张悦耕读不误,终于由无丝毫功名的农民发展到“工诗书”,转化为所谓读书人家,到第五代获得尽管品级最低但却是官宦入门砖的“将仕郎”职,成为乡绅。此时已逢乱世,嘉熙三年(1239),蒙古军攻宋重庆,湖北路安抚制置使孟珙派兵扼守归(今湖北秭归)、峡(今宜昌)等州。泸州近重庆,遭逢兵燹是自然之事。“劫火爛然,鞑马纵横,金戈骚动,物价翔踊,钱重楮轻。”①楮,纸的代称,指纸币,钱重楮轻,犹言通货膨胀严重。《续资治通鉴》载:“辛卯,以楮轻,诏:‘户部下诸路州军,应税赋征榷,其一半见钱,听民间以全会折纳,严戢欺抑等弊’。”②通货膨胀严重程度到“赤金两可直壹百余缗,白金两拾缗有奇”③。一缗千文,则一两黄金值钱百余缗,达十多万文;一两白银值钱十多缗,值钱一万多文。所以墓志铭撰者慨叹“蜀道生灵翘首太平之望甚切矣”④。

三、墓志铭反映的史事和社会风尚

《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和《张氏族谱》碑均问世于乱世,从墓志铭中可看出宋代一般乡绅士人的政治心态,他们大都富有对政治、社会的关注热情,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崇尚气节,努力在经世济时的功业建树中,实现自我的生命价值。

两通墓志铭的主事者均是在国家有难时作出贡献,得到朝廷表彰而进入仕途。《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反映了“靖康之变”对侯氏家庭的影响。侯氏三代“皆晦德不仕”,至侯时英因缘际会,踏入官途。铭文中说靖康初,朝廷下劝诱助国之诏,侯居士之子侯时英因财资国,补“承节郎”。“以忠义得官”,说明侯时英得的是实职而非散官。按宋制,富室纳粟赈粜、雇夫筑城,以粮食现钱助边,均可依数量多寡补不同官职,称“进纳”。据《宋史》记载:“进纳授试衔,入下州判、司,中下县簿、尉。”①宋徽宗政和(1111—1117)中,定武臣官阶,“国朝武选……自内殿承制至三班借职为使臣”“自太尉至下班祗应,凡五十二阶”②,官名也做了更改,“三班奉职”改为承节郎,列第五十一阶。绍兴以后承节郎为武阶倒数第二阶,小使臣,从九品,凭着这个官阶可以任中下县簿、尉。主簿地位高于尉,较好的县需出身者或恩荫者担任,进纳之类无出身者大抵任县尉,县尉正好就是从九品。按《宋史·地理志》,合江为中县,因此,侯时英极可能任县尉,由此能结交“朝奉郎前知雅州卢山县主管劝农公事兼兵马都监黄皋”等名士。

《张氏族谱》碑反映了张酉孙有功得到朝廷表彰的事情。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十二月,蒙古库端率军自凤州入西川,沔州知州事高稼战死。四川制置使赵彦呐闻高稼死、沔州破,乃进屯青野原,蒙古围之。从碑文可知,此年张酉孙收容溃卒有功,得到表彰。嘉熙三年,蒙古军攻宋重庆;四年,“以京西湖北路制置使孟珙为四川宣抚使”“孟珙谍知蒙古塔尔海等帅众号八十万南下,策其必道施、黔以透湖、湘,乃请粟十万石以给军饷。”③张酉孙执行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知重庆府彭大雅命令,“委籴军饷”有功,“旨请于朝,特补将仕郎”④。“将仕郎”自唐起,为文阶最后一阶,北宋初按唐制,文散官共分29等,“将仕郎”为最后一等,从九品。按《宋史》记载:“大观初又增宣奉、正奉、中奉、奉直等阶。政和末,又改从政、修职、迪功,而寄禄之格始备。自开府至迪功凡三十七阶。”⑤“迪功郎”就是政和前的“将仕郎”改名而来。南宋绍兴以后,于迪功郎下,再增置通仕、登仕、將仕三郎,“以奏补未出身官人”⑥。所以南宋绍兴后的“将仕郎”不是北宋政和之前的“将仕郎”,但有了“将仕郎”的身份,就取得了出任官府相关职位的资格。故酉孙认为这是“荣及祖宗”的大事,要在寿堂建成之后,告慰祖宗。

两通墓志铭反映了宋代重视读书的社会风尚。宋代重文轻武,优待文士,魏晋以来消沉的儒学复兴,儒士信佛崇道,宋代很多思想家、文学家都精通佛典,许多文人学士都与佛门道观有深交,百姓读诗书、供佛祖、拜道观的现象亦颇为普遍,出现佛徒士大夫化和文人居士化的社会普遍现象,所谓“三教合流”在民间蔚为大观。《宋故侯居士墓志铭》提供了百姓读诗书、供佛祖、拜道观的清晰记载。侯家殷实,侯居士一方面自己“学道及佛”“取佛书读之”“持释老戒甚严”“市牒以度僧道至名山胜剎”,一方面“乐于教子,储书满屋室,辟黉宇,招名士教导”。两者均有成就,“僧道得度”多有诣谢者,而家族则“由门馆登第者三数人”,几个儿子“皆业儒有进望”①。这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家族。《张氏族谱》碑反映的张氏家族发展相对比较困窘。到第四代张悦“世业仅得不坠”,但即便如此,张悦仍耕读结合,不忘诗书,终于到第五代在乡里取得出人头地的身份,获得“将仕郎”恩宠,成为乡绅。

两通墓志铭还反映了很多今天使用的简化汉字,在几百年前的宋代已在使用。《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出现多个与今天使用的简化字一模一样的字,如“无”“缘”“辞”等,《张氏族谱》碑则有繁简并行的现象,如“泸”简体字与繁体字并用。这些情况反映汉字简化的历史发展过程。

四、两通墓志铭反映的自发移民与人口增殖

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大规模、有组织的移民现象。四川是历史上移民的重点地区,向来是人口迁徙研究的重镇,但研究重点基本都放在有组织的、强制性的、大规模的移民上。在大规模的移民之外,还存在不断地自发性迁移,这类迁移基本不见于史籍,找不到直接的文献记载。自发迁移累积的绝对量很大,但现象的发生十分分散,每次迁移的数量很小,基本上都是人口稠密地区向人口稀少地区迁移。一般来说,迁入地优越的自然条件和相对宽松的治理,都对迁入户有吸引力。落户后,他们都与当地土著联姻,经历数代,人口不断增殖,原来的故乡就不再具有什么吸引力,他们就从客藉转变为土著,从而缓慢地对迁入地发生影响。《宋故侯居士墓志铭》和《张氏族谱》碑都有这方面的清晰记载。

侯氏、张氏均自资中迁移而来。《宋故侯居士墓志铭》载,侯氏“其先资中人”,侯鸣祖“继迁因遊泸州,过安乐山,爱之,遂徙居为合江人”②。《张氏族谱》碑载,张氏曾祖“讳忠政,字直远,自资徙泸之始”“祖资中以係□□清河”③。《宋史》记载:“资州,上,资阳郡,军事。……县四:盘石,资阳,龙水,内江。”①资中非今资中县,是一个较大地区,刘琳《华阳国志校注》云:“资中县两汉旧县,魏晋因……盖至西汉末划入犍为郡……故城在今资阳县东北。《寰宇记》卷七六卷宋人校勘记引《资阳图经》云:汉资中城在县北,临中江(按:今沱江)水,此县于南朝齐梁间荒废,至北周始于其地置资阳县,即今县治。今之资中县则为北周之盘石县。西汉资中县辖今资阳、资中、内江、威远等县地及安岳、乐至之一部。东汉分立汉安县。”②侯氏是资中具体哪个地区已不可考,按《宋史》载:资州本置清溪县,乾德五年(967)废。《张氏族谱》碑有“祖资中以係□□清河”,此处碑损坏,前后文字不明,疑与“清溪”有关。

侯张二氏落户后,家族迅速发展壮大。根据两通墓志铭的记载,可列出两个家族的人口增殖情况如下两表:

侯鸣生于宋仁宗天圣三十四年(1055)。其祖侯继迁徙居合江时,究竟是举家迁徙还是到合江后再成家业,墓志铭未有片言只语,但从“(侯鸣)事父母毕丧,以孝闻。季父母无子,事之愈于所生”③可知,侯继迁至少有二子,即侯鸣父侯贯和其季父侯某。侯居士祖侯继迁寓居合江后,开枝散叶,三世至侯鸣,侯鸣五子一女,成为地方上的富户,其子除长子早卒外,均成人婚嫁。一女嫁进士之家,四子虽婚配情况不明,但“业儒有进望”。其孙辈只提到长孙。子又有子,子又有孙,按20年为一代、一代五口之家的人口统计,侯氏一家至长孙时,无疑已发展到几十余口了。从墓葬的发现地磨盘田集中有40余座坟墓的情况分析,如果这是家族墓葬地的话,则侯氏家族人丁是比较兴旺的。至于其子孙配偶情况,除一女“适进士李兢厚”有姓名外,其余均未有片言只语提及,或为合江历史上的传统汉族土著,或为僚人汉化,或为其他地区迁入的汉族移民,不得而知。总体而言,侯鸣一家是汉人,侯鸣这种典型的乡绅之家致力于子女教育,汉文化成为合江地区的主体文化,这从墓志铭“储书满屋室”“由门馆登第者三数人”的夸耀中得到证实。

张氏人丁更为兴旺,墓主张悦育有四子四女,兄弟四人,其父辈兄弟三人,祖辈兄弟五人(碑文又注“六子”),这个家族算起来到张酉孙这一辈,恐怕已有上百人之多。

张氏务农,是耕读之家,其影响可能只限于本地较为狭小范围。侯氏“善经画生事”,合江位于赤水河、习水河汇入长江的三江相合处,扼川黔交通要冲,这个家族也许会利用江河之舟楫便利,深入到黔北以及更远边区,对经济开发、政局稳定和疆域扩大起着积极作用。

(作者单位:泸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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