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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猎的艾鼬

2021-09-10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花火·慧阅读 2021年6期
关键词:公狼伊斯猎犬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我越来越喜欢风山附近这种丘陵地势。

如果没有这种不时的起伏,全部是一马平川的平坦草原,那我确实也没有机会观看到一些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场面。起伏的丘陵确实是大地上的皱褶,当我骑着马慢慢接近风山的时候,为我提供了足够的保护,不至于在第一时间就被那头年轻的雄狼发现。在伊斯格已经可以安然适应野外的生活之后——当然,我还是要不断地给它送食物,我也很想了解一头猎犬和一头狼在自然条件下的关系。

这种机会真的不多。

也只是在这时我也才意识到,在平坦而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平原、沙漠和草原地带,做野生动物的观测真的非常不容易,因为在开阔的地方,实在是太难以在野生动物面前隐藏形迹。所以,野外观察,山地和森林拥有更多的优势。

我只能选择在黄昏去看伊斯格,而且还要尽量在日落之前赶回。白天在草原的营地里确实经常有很多需要做的工作——一些幼畜受伤需要护理,牲畜棚圈破损必须维修,马群跑得太远得去寻找……所以,草原从来不是绿野牧歌。之前确实有些朋友知道我来自内蒙古,认为草原上的人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唱歌、喝酒、吃肉、骑马、跳舞,我也确实不得不反问他们,如果牧民的日子可以过得如此惬意,那谁来干活?

路我已经越来越熟了,当最后一座小山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我骑马接近山顶,然后将马拴好,放它在附近吃草,自己则慢慢地向上攀去。快接近小山的最顶端时,我开始匍匐前进。从山脊线上,我慢慢地露出头,尽量使自己的动作不会过于突兀。

风山前这片平坦的草原就会展现在我的面前,夕阳中的草原一片金黄,这就是金色牧场的由来。

那是见到雄狼之后四天左右,我趴在山脊上,拿出望远镜,又一次看到伊斯格与那头雄狼。

它们就无遮无掩地在距离我二三百米外的平坦草原上玩耍,它们跳跃、旋转,似乎在痴迷于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游戏。它们高高地跃起,倾尽全力地向前冲去,似乎被什么所吸引,然后又在某一个点被烫了爪子一样以惊人的敏捷弹跳到一边。

随后,我发现有些问题。显然,它们在做这些的时候,一直都是围绕着地面上那个似乎烫到了它们爪子的点,而且冲击与跳起也是按照顺序来过,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似乎是之前经过彩排的。

我立刻意识到那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望远镜,这就是牧人在外出时永远要携带望远镜的缘故。

当视野越来越清晰,在草原上跳来蹦去的伊斯格与雄狼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能够看到腾起的灰尘在黄昏的阳光下呈现出那种温暖特有的质地。

果然,在它们的爪边,我看到了吸引它们做出一次次扑击的目标。

那是一只细小的动物,甚至不能说细小,应该是细长的小动物,像是一只被拉长的老鼠。透过灰尘,为了看得清楚一些,我不得不仔细地调整着望远镜上的旋钮。

正在此时,公狼冲向这只小动物,但只是挑衅,并没有实质性的攻击,浅尝辄止,几乎在接触到它的时候就轻灵地跳开。狼的动作已经足够敏捷,但那只被它攻击的小动物显然更胜一筹,它从地面上像弹簧一样蹦跳而起,穿过金色的灰尘,直接跳到狼的身上发起攻击。这是如此迅猛的反攻。

公狼为了躲避这如同子弹般的攻击,有些慌乱,略显狼狈。

而在此时,伊斯格从这只小动物的身后冲过去滋扰,将它从公狼的身边引开,于是,这个小动物又冲向伊斯格。

因为这只小动物跳出了刚才它们在纠缠时扬起的灰尘,我终于看到它身体整体的轮廓。

只有小型鼬科动物才会拥有这样不成比例的蛇一样的身形,它黑亮的眼睛和黑色的鼻尖在白色脸颊上极其突出,毛色黑白相间,体侧过渡为深棕色,而腰脊弯成拱形,短粗蓬松的尾巴向上翘起。它眼周的黑色晕圈看起来像戴了一副黑色的太阳镜,有些痞气。

是一只艾鼬。

这一次,它的反击更为激烈,它弯曲的腰脊带给它更大的动能,直接弹跳到伊斯格的身上,我不得不为伊斯格捏一把冷汗。

还好,伊斯格几乎是翻滚着跳到一边,才摆脱了这只狂野的小兽。隔得这么远,我也隐隐约约地听到艾鼬发出的嘶哑却高亢的叫声,听起来像某种愤怒的鸟儿。

伊斯格了解这种动物。

艾鼬是呼伦贝尔草原上很常见的一种鼬科动物,我骑马带着猎犬在草原上经常和它们不期而遇。

有时候,它们仅仅是在外面寻找食物,那柔韧的腰身几个腾跃,就消失在自己的洞穴里。猎犬们兴奋地冲过去,却只能望洞兴叹。它们尝试刨挖洞穴,但那洞穴曲折深邃,没有尽头。它们在挖洞上并不在行,毕竟不是啮齿类动物。而我此时已经驱马跑远,回身向着在洞口流连的猎犬打个口哨,它们也就会放弃继续那无意义的挖掘工程,立刻跟了上来。猎犬的一个重要本能,就是要跟上骑着马的猎手。

有时艾鼬只是短暂地离开自己的洞穴,在空旷的场地上被猎犬围住。猎犬永远对所有的小动物感兴趣,事实上除了人类之外所有能够高速移动的动物它们都感兴趣。

但是,第一我没有狩猎的爱好,第二,我也不希望我的猎犬在围攻艾鼬的时候受伤。啮齿类动物的身上很有可能携带着狂犬病毒,獵犬一旦受伤必须要注射狂犬疫苗。

所以,每次我都呵斥我的猎犬,让它们远离这种凶悍的小动物。当然,其中也有小猎犬不知天高地厚,不小心中招。这也是好事,让它们从小就学会与这种习惯于拱起腰背的小动物保持距离。当然,这需要克制住它们体内那种要把这种小兽在齿间碾碎的渴望。对抗本能,确实很难。

像所有的鼬科动物一样,它们在防御时会表现出惊人的勇气,甚至向比它们体形大十数倍的野兽反击。大型的鼬科动物就不用说了,在非洲草原上连狮子都不当回事的平头哥蜜獾,甚至可以捕猎雪中驯鹿的狼獾,它们也拥有足够的资本——永不衰竭的体能,柔韧如弹簧般的身体,可怕的出击速度,当然,与它们的体形相比,还有简直有些变态的可怕咬合力。鼬科动物的实力都不可小觑,它们看似身材细小,却拥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可怕的力量,往往能够击败甚至捕杀比自己体形大上数倍的猎物。任何动物除非迫不得已,从来不愿意与它们正面交锋,它们尽管细小,却有足够的勇气,确实是矮小的“巨人”。

还有几次,是艾鼬在带着猎物的时候,被我和猎犬撞上。

它们的猎物一般包括小型鸟类——百灵鸟之类的小型鸣禽,也有鼠类,比较夸张的是它们竟然可以捕获野兔。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一只成年野兔的重量應该是艾鼬的五六倍,但是它可以成功地将野兔杀死,而且能够拖回洞穴。

我带着猎犬曾经遇到过两次拖着野兔的艾鼬。

它们面对呼啸而来的猎犬,竟然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猎物,直接冲向猎犬。

第一次,我呼唤猎犬离开了。

第二次,那只艾鼬放弃了,因为那次我带了五头猎犬,它确实有些疲于招架。最后,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头猎犬抢走它的猎物,分食而去。

为了让猎犬放弃继续滋扰那只艾鼬的想法,我不得不一边骑马加速,一边高声呼唤,分散它们的注意力。确实,它们在眨眼之间分食了那只野兔之后,又准备去围攻那只艾鼬,但是我的呼唤对它们更有吸引力,它们必须做出选择。最后,它们丢下愤愤不已的艾鼬,追了上来。我远远地看到那只艾鼬还蹲在原地,并没有跑开。捕猎那么大一只猎物确实也不容易,在这草原上生活非常艰难,一顿可以维持数日的食物就这样被猎犬抢走了,它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那一次,艾鼬是弱者。

我也意识到,对于艾鼬来讲,确实有些不太公平。猎犬仗着人多势众,它们抢夺那只野兔,只是在游戏而已,根本不是为了获得果腹的食物。

但是,作为群猎犬,它们配合得很好。一头猎犬出击引诱艾鼬反击的同时,另一头从后方突袭。即使这只艾鼬拥有似乎永不枯竭的体能,但是,如此往复的车轮战,最后也终有疲惫的时候。仅仅有勇气是不够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勇气和速度都是浮云。

伊斯格与公狼不断地挑逗艾鼬,这是它们黄昏的一个游戏。

艾鼬以死相搏,但它再凶猛终究是一只小兽。

狼和猎犬的区别此时终于显示出来了。

有一次雄狼准确地抓住了艾鼬因为疲惫而反应过慢的机会,将鼻子探到它的腹下,将它掀到空中。失去平衡的艾鼬在空中翻滚扭动着落地,其实,如果雄狼愿意,可以轻松地趁着艾鼬失去平衡的一刻一口将它拦腰咬成两截,但它并没有这样做。

在艾鼬落地之后,公狼跳到一边,将位置让给了伊斯格。它甚至还做出了一个下趴的动作,那是犬科动物邀请同伴一起玩耍游戏的动作。对于它来说,这确实仅仅是一个游戏罢了。

所以,这头公狼是在取悦伊斯格,而这只艾鼬实在运气不好,在最不应该的时间出现在平坦的平原上。此时,它更像一个皮球,被推来打去。

在对待艾鼬这方面,伊斯格拥有另一种优势或者说技术。当艾鼬跳起时,伊斯格将身体的一侧刻意露出,用肋骨将它撞开。

犬的体侧是一个平面,不像口鼻处有突出的部位,容易被艾鼬咬伤,这确实算得上是一种技巧。

我几乎听不到艾鼬的叫声了。显然,它一直在叫,那是威胁,或者是在给自己鼓劲,就像它拱起腰身,竖起尾巴,这是动物在受到攻击时一个基本的自我保护性的动作,为了使自己的体形看起来更大一些,起到恫吓对方的作用。

无论如何,它已经筋疲力尽,不过是在硬扛而已,它的反应已经越来越慢,最后终于会放弃吧。

我正在想是不是及时地露头高喊一声,看到我出现,那头雄狼立刻就会逃走,而伊斯格也会因为见到我而放弃这在人类的道德规范里看似有些残忍的游戏。

就在我认为这只小兽最终会凶多吉少的时候,它突然消失了。

确实,它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就那样凭空消失了。看到伊斯格开始刨挖地面,我在望远镜里再仔细确认才意识到,这只小兽已经潜回到自己的洞穴中去了。

其实,这小动物的智商很高,它的每一次冲击,都在一次又一次地在与雄狼与伊斯格的周旋中一点点地向自己的洞穴靠近。能够在这北方草原上生存下来的物种,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它在绝望的反击与对抗中其实仍然在慢慢地接近自己的洞穴。

狭小却曲折的洞穴是它的安身之所,它那细长的身躯也确实是为了在洞穴中生活而生的。它可以潜入鼠类的洞穴,在迷宫般的洞穴网络中完成捕杀。

现在它终于回到了地下,它会一直钻到洞底最深的地方。它需要漫长的喘息,才能够平复刚才在与两头巨大的犬科动物周旋时几乎快要破碎的心脏的狂乱的跳动。

它的运气真的很好。

伊斯格有些失望,还在洞口刨挖了几下。而雄狼已经走到一边趴下开始喘息了,它并不在意艾鼬最后的逃离,对于它来讲,似乎仅仅是刚刚一直在玩的那个球落进深沟里去了,它已经玩够了,并没有感到惋惜。

伊斯格也放弃了。

其实,它在营地的时候,就应该已经知道,这种挖掘洞穴的行为根本就是做无用功,但它还只是不到一岁的幼犬,更多的还是不甘心。之前它也不是一两次挖掘过洞穴,跟我在草原散步遇到的鼠类、野兔和艾鼬的洞穴,它从来都不会放过。也有一次,它不小心掏了獾的洞,那是个新洞,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将它隔开,它可能会受伤——獾的咬合能力实在是过于惊人,一旦被咬中,就会严重受伤。

伊斯格走到公狼的身边,以坍塌般的姿势趴在地上。这是它比较喜欢的方式,每次它在草原里玩累了,就喘息着跑回来找我,我正在写作或者看书的时候,它会走到我的身边,将满是口水的嘴巴放在我的膝头,接受过我的抚摸之后,绕到我的椅子后面,然后像是散了架一般,轰然卧倒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然后,它就几乎在一瞬间进入睡眠状态。

我想如果我离得够近,应该也可以听到伊斯格趴下时的那声钝响。

它们累了,趴卧在地上,喘着粗气,伸出舌头,就那样喘息了很久。

它们其实消耗掉了太多的体力。

后来,伊斯格趴在雄狼的身边睡着了。

而那头雄狼,趴卧着,很快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毕竟它是狼,它的肺活量显然比伊斯格更好。它纹丝不动,如同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一样就那样望着远方。

这是温暖明亮的草原黄昏,刚刚完成游戏的狼和猎犬依偎在一起,这种场景真的太难见到了。这是一个矛盾的组合。

在风山之上,夕阳在做最后的努力。那是燃烧到极致的红,草原由纯金质地向这种纯澈的红转换,将最后的一抹余韵涂抹在安静无声的草原上。

这种安然与美好只属于边境的草原,这里距离公路很远,草原仍然保持着它曾经的样子,没有混凝土的道路,没有太多的旅游者,没有配置巨大车轮的大排量越野车在雨后的草原上留下碾压的伤痕。确实啊,草原被越野车的雨林胎碾过,需要数年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在这里放眼四望,看不到一丝人类的痕迹,这是草原作为一种地理模式存在的样子。

这片平坦的草原曾经是古老的河道,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经过漫长岁月的地理变化。两边是高地,河水流过时也带来足够的营养物质,后来河水改道干涸,河道也就变成了这样富饶的草原。这里生长的牧草饲育食草野生动物,猛兽又通过捕获病老的食草动物从而获得生存,当然最终这些野兽老去之后又会回归草原,就此形成一个完美的生物圈。后来,人类跻身其中,游牧人通过上千年与草原的共同生活,形成了一种更自然的生活方式,最小限度地对自然索取。为了让草原获得休憩生息的时间,游牧人不断地迁徙。当游牧人的营地迁往下一片牧场,在草原上不会留下什么,这就是游牧的本质。

这一次,我不愿打破草原黄昏的这种安宁。

我慢慢地后退,骑着马往牧场去了。

在我的身后,留下未被我惊扰的雄狼和我的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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