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痴”字,十种“玄机”
2021-09-09马晨艳
马晨艳
明末清初张岱经典小品文《湖心亭看雪》,凭寥寥159字,创空灵清绝之境,传复杂微妙之心。一朝成文,西湖美景便再难撞击出骚人墨客奇思妙想的火花了。一个“痴”字怎不生动?怎不动情?又怎不让人魂牵梦萦?
何谓“痴”,清代张潮《情真与才趣》言:“情必近于痴而始真。”而“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看似舟子喃喃抱怨,又何尝不是张岱的真情挣扎?
作为 “痴人”,文中又有哪些“痴”处呢?
一、“痴人”按“痴时”访“痴地”
开篇“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交代看雪时、地。十二月,一年中最寒冷之季。“大雪三日”,于北人而言,不足奇。然杭州之冬大雨、大雪皆鲜有,典型美景乃“断桥残雪”小雪点染。古往颂西湖的春夏金句更是不胜枚举。可见,西湖本不必“大雪三日”才得看,偏选此时、此地,只因张岱对西湖有独特的感情。
张岱游湖追求“董遇三余”,即“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就在此时,爱繁华、爱热闹的张岱等到繁华尽散、热闹尽了,深情领略着备受冷落的西湖。至此,不难理解张岱之“痴”。三日大雪过后,可谓“天时”;“人鸟声俱绝”“更定”,可谓“地利”;再加上“人和”,三余之真意趣皆备。
“痴人”按无人之时,访落寞之境,才是“真”领略!
二、“痴人”着“痴形”为“痴行”
再察张岱与金陵客的衣冠、装备、器皿,又会发现别有一番魏晋风度之味。
张岱对茶有独特喜好,这于《自为墓志铭》“茶淫橘虐”一语见分曉。而自古文人都有取雪煮茶之尚。高濂《四时幽赏录》云:“茶以雪烹,味更清冽。”《红楼梦》“冷香丸”,遍采四季白花之蕊为药,尽集四时降水为引,怎生是食人间烟火者想得出?妙玉集梅花树雪以坛存,用以煮茶,连黛玉喝了都赞叹不已。如此观之,张岱“拥毳衣炉火”便与驱赶寒冷毫无关系,而是为了享受取雪烹茶之雅。
张岱到亭上又有何发现?“铺毡”非席地;“童子”非歌妓;“烧酒”非侍弄菜肴;饱览雪景成了金陵客彰显品位的契机。
一场反季节的旅行,被晚明文人重性情、任自然的潇洒装备提升出清新俊逸的美感。“痴人”着风骨装、向绝处逆行,可谓“真”性情。
三、“痴人”赏“痴景”味“痴趣”
惯常写大雪,喜费劲笔墨:天有多寒,地有多冻,雪积多厚,心已多冷。洋洋洒洒铺陈万里,漫漫风霜冰雪满纸飘飞。然张岱文笔洗练,不写其影,先写未闻其声。可万籁无声又有谁晓?恰恰这无声之中大有人在,于是“独”往之行,便有着落。单单从听觉入手,营造心灵的震撼,塑就了大雪的威慑。淋漓地渲染出张岱不落俗套的闲雅与孤独。
虚词不虚是张岱另一特色。俱:全都,绝,消失。读者不由想到柳宗元《江雪》。在这万物肃杀的严寒中,偏偏冒寒看雪之趣,奇也!痴哉!
再观张、柳二人文中都现“鸟”这一意象。传统诗词中出现“鸟”不在少数:“鸟鸣”山才“更幽”;“处处”闻得“鸟啼”春才算复得生机;“飞鸟”相与归“还”才使人心温暖……然“别”时犹恨“鸟惊心”、春山一路的鸟啼徒劳无功,更别说“鸟飞绝”“人鸟声俱绝”。花鸟无情人有情,鸟沾染着人的悲调伤心,也成了寂寞的代名词。
张岱描写天地全然一白,天、云、山、水、生命全然以“与”勾连。“一横”像是携孤心、撑扁舟,飘荡湖面的张岱,得见“与”这只苍茫天地伸出之手,避世的忧愤、孤傲的情怀,在渺远博大的天地之间,终于容忍。若是能再加一个“与”,恐怕就是与“我”了吧,张岱多么渴望为他无处安放的心绪找一个归宿呀,于是,“与”成了一种渴望、一种期待、一种憧憬。天人合一的碎碎念,杳然其中。
至于西湖之景由“痕”到“粒”次第骤缩,一如张岱人生轨迹,少纨绔爱繁华,明亡“避迹山居”,繁华转瞬人生如梦。
“痴人”赏空濛痴景味山水、天地、物我之痴趣。痴到极致,见雪顿悟,方为真。
四、“痴人”逢“痴遇”饮“痴酒”
张岱西湖赏雪何以直扑湖心亭?《西湖新志》称湖心亭“实踞全湖之胜”乃赏湖最佳位。吴敬梓《儒林外史》的吃货马二对西湖景点全然不识,游湖完美避过胜景,不解风雅可谓俗。而张岱深知关窍,“金陵客”亦心有灵犀。只因“湖心亭”即可将普通游客从风雅之士中过滤干净。同理可见《陋室铭》“鸿儒”笑访“陋室”;《兰亭集序》“群贤”毕至兰亭。
崇祯五年并未亡国,作者感念知音,不在于来自何处,只为志趣相投。哪怕他是秣陵客、广陵客、兰陵客,都可一见如故,举杯痛饮。
游湖赏景之时,张岱本以为独有遗世独立之趣,岂料,湖心亭被捷足先登。而好好的酒被煮“沸”,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了。
金陵人见岱“大喜”:“焉得更有此人”。“焉得”,哪能。“更有”,还有。言下之意是,不可能、不该再有了。金陵人也如作者一样孤高。而“更有此人”是竟然有与我一样的人。何等欣喜,何等意外。对张岱的肯定与褒赞溢于言表。“拉”一个简单粗暴的情绪外化动作,同样率真热情,同样继承了魏晋风度,同样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再看张岱,精选细节,描写氛围,表现其性格、情趣和情感,也将主观感受渗透其中。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是张岱在《五异人传》的“奇论”。金陵人竟与张岱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以同等装备赏同一景致,其癖好雅趣痴情都堪称一绝!怎能不“强饮三大白”?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自叙酒量极差,即使面对志气、才艺、性情相得的陈章侯,也不轻易喝酒。然,湖心亭痴遇,三大白的酒匆匆下肚,还不是拼尽全力、诚意满满?若非赏识,怎能连喝“三大白”?“强”既让我们看到他不善饮酒,又告诉我们,即使率真如他,也不随便应酬面前之人。实在是志趣相投,连拒绝的心都没法有。
“痴人”逢志趣相投之友,饮尽兴痴酒,兴起而来,兴尽而归。潇洒恣肆此又一真。
五、“痴人”留“痴心”题“痴笔”梦“痴忆”
金陵人答非所问,正属作者微言大义之笔。本文主要事件在“看雪”,与亭中人相遇乃意外,对方姓氏名号更属微末,勿需详尽。此含而不露笔法,唤得读者无穷联想。
二者,张岱与亭中人萍水相逢,因同赏深夜雪景而识,君子之交淡如水,能共赏雪夜幽景,畅饮而别足矣,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必刨根问底追问再三。这样的闲淡,应该更符合张岱深夜看雪的幽寂心境。
三者,地名可勾留记忆。如“日暮里”让鲁迅铭记,能触发其对家国日暮途穷之忧。“惶恐滩”“零丁洋”是文天祥的铭心刻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是金陵对应风雅柔软的水乡,唯有“金陵”才能滋养出懂景之人,张岱记住了“金陵”,而当年的惊鸿一瞥,时过境迁后,反而勾出新四。
湖是那湖,亭是那亭,到如今,山河破碎换了天,流离失所无所归,故人早已不复见。何处是吾乡?当年的“客”成了如今的己。还需要详细对白吗?不了,张岱悄然收了孤独的笔。
“痴人”留故国“痴心”题孤独“痴笔”空忆前朝旧梦。
作者单位:江苏省宜兴市行知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