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娃”之殇
2021-09-09约书亚·科尔曼乔·平斯克Kyle编译
约书亚·科尔曼 乔·平斯克 Kyle编译
不計其数的课外活动、事无巨细的生活管理、充实却受监督的休闲时间……这样的育儿方式普遍存在于美国至少整整一代中产阶级家庭中。研究人员用“精细”一词来形容这种育儿方式。很难说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美国父母要求自己遵循的标准,但至少可以说,它的诞生正是因为贫富悬殊在这个时代愈演愈烈,经济落后给孩子带去的负面影响是几代人以来最大的。
| 代价高昂的赌博 |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美国家长们迫于压力,下了一个代价高昂的赌注:如果他们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友谊,把尽可能多的时间和资源投入在教养子女上,就有可能让孩子成年之后拥有稳定的生活。这种赌博游戏有时会获得回报,不过更多的情况是,孩子长大后不再那么需要父母了,这些全身心为孩子付出的家长们继而发现自己陷入迷茫,不知所措。
前几代人不需要为孩子的幸福和未来操心。上世纪60年代,我和我的兄弟们在俄亥俄州代顿市长大,父母从不记挂我们,我们也从不惦念他们,那是自由童年的黄金时代。我们每天盯着电视几小时,吃的早餐含糖量惊人。每个夏天,我们总是在清晨就没了踪影,在午饭点骑车回家,之后又消失,直至薄暮时分才赶回去。我父母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母亲每周和牌友打一次麻将,每周末都和父亲一起出去玩,但从不告诉我们那是“约会之夜”。父亲每周末在市中心的基督教青年会打壁球。我们几个是否会有被忽视的感觉?关于这点,他似乎并没有心理负担。
花费大量时间参加各项活动或与非家庭成员共度,对那个年代的家长来说不是一件稀罕事。社会学家保罗·阿马托发现,相较于60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而言,我父母那辈的夫妇,“朋友数量多出51%,与配偶共享社交圈的概率高出39%,所持各类休闲机构的会员身份多出168%,与配偶分享会员资格的可能性高出133%”。
| 家庭负担日趋加重 |
我父母比他们之后的几代人都轻松,因为他们是抱着孩子以后肯定会比自己过得好的心态来养儿育女的,正如他们上一辈人所做的那样。“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等收入群体的年收入增加了一倍多,而那些处于收入分配底层的人,收入增长得更多。”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家玛丽安·库珀在其著作《漂泊无依:不稳定时代的家庭》中写道。此外,“1965—1971年,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学生,上大学的人数翻了一番”。农村地区仍然存在贫困问题,种族歧视依旧剥夺了许多人的发展机遇,但种族隔离现象在慢慢减少,收入分配也变得更加公平。在农业和灵活用工行业,雇主通常都会提供医疗保险,许多工作也有养老金保障。
然而到了70年代,通货膨胀和经济停滞常态化,反共主义开始盛行,调整经济结构的观念占了上风,其中包括不受政府管制的自由市场。在80年代,企业和政府都朝着终结社会契约的方向行进,而这些契约造福了婴儿潮一代的父母辈。耶鲁大学政治学者雅各布·哈克形容这种转变是“巨大的风险转移”,即经济和健康风险“被政府和公司卸到劳工及其家人身上”。
举例来说,1980—2004年,“常规养老福利覆盖的劳工比例从60%跌至11%”,库珀在书中写道。企业提供的医疗保险对职工及其家属的保护力度远不如从前。相较于1975年,当下有孩子的美国中产阶级夫妇平均每年多工作15周。
“每个家庭的经济和情感负担迅速增加,其增速在半个世纪以前还令人无法想象。”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家弗兰克·弗斯滕伯格写道。对经济保障和社会竞争的焦虑,将美国父母推入了工作和育儿的狂潮,这迫使许多人为挤出更多时间监督和鞭策孩子,抛弃了友谊和休闲活动。
| 不平等时代的产物 |
“精细育儿”最初被视为一种中产阶级现象。21世纪初,社会学家安妮特·拉里奥把这种育儿方式称为“协作培养”,并将之与不需要父母过多参与的“放养”理念相比较。她发现,“放养”在工薪阶层和贫穷家庭中更常见。贫穷不仅令父母无力支付孩子的兴趣班费用,同时也是消耗他们精力、注意力和耐心的主要压力来源,而这三者正是陪伴孩子所需的。
精细育儿。父母牺牲个人生活,把更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投入在教养子女上。
巨婴式育儿。孩子已经长大,但父母的育儿方式还停留在事无巨细、百依百顺的婴幼儿阶段。
比较可信的是,拥有足够财力的美国家庭最早施行“精细育儿”,接着所有人开始仿效。与其他文化变迁相仿,精英文化逐渐演变为大众文化。
许多孩子受益于这种养育方式,它教会孩子如何做好时间管理、保持个性。然而,父母过多参与会剥夺孩子自力更生的意识,超负荷的课外安排也让他们身心疲惫。同时,有证据显示,父母过度“鸡娃”将增加其孩子长大后罹患抑郁症的风险,也更易让他们对生活不满。对父母而言,这样的育儿理念可能会让父母——尤其是母亲——时时惶恐自己没有尽力为孩子提供最好的未来。
“精细育儿”适用于不平等时代。经济学家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齐奥·齐利博蒂解释说,社会整体转向这种养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不平等现象加剧的反应。在合著《爱、金钱和孩子》中,他们论证说,在社会高度不平等的国家比如美国,由于企业和政府做得太少,父母不得不竭尽全力去帮助和支持他们的孩子。这与不平等程度较低的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比如德国和瑞典,它们出台了更多的家庭友好政策。
越多的课外补习和业余活动,意味着进入一所知名院校的几率越大,从而可以保障孩子在未来获得一份最优人才方能胜任的高薪工作,这是“精细育儿”的内在逻辑。然而,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不用为优质幼儿园、初高中、大学的费用发愁;如果我确信我的孩子即使没有大学学位也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他们独立后,市面上有大量像样的工作等着他们;如果我深知我不会因为孩子生病——更遑论我自己生病——而囊中羞涩,那我将更容易放松心情,和朋友外出游玩。
| 父母与子女渐行渐远 |
根据一项研究,从1985到2004年,每个成年人与朋友、同事、鄰居维持的亲密关系数量平均减少了1/3。与此同时,他们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迅速攀升。皮尤研究中心2013年的一份报告显示,1965到2011年间,已婚爸爸陪伴孩子的时间从每周2.6小时增至7.2小时,几乎增加了两倍;已婚妈妈的亲子时光则从每周10.6小时增至14.3小时,增加了近1/3。在此期间,单身妈妈陪伴孩子的时间从1985年的每周5.8小时增至2011年的11.3小时,几乎增加了一倍;而单身爸爸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则从每周不足1小时增加到约8小时。
扫雪机父母。他们像扫雪机一样披荆斩棘,为孩子清除人生路上的一切障碍。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增加亲子时光成为了一种趋势,不仅流行于美国,也发生在其他富裕的西方国家。不过,许多国家出台的社会政策,并不会迫使父母为了陪伴孩子而放弃自己的社交生活。根据布鲁金斯学会2020年的一份报告,北欧国家和很多西欧国家通过立法或劳资谈判缩短了工时标准。
尽管不计其数的研究证实了友谊对身心健康的重要性,然而美国家长在濒临崩溃时,往往最先牺牲友谊。前几代父母从朋友、爱好和各类组织处收获的生活意义与情感支持,到了当代父母这里,就指望在孩子身上得到了。文化高级研究院2012年的一项调查显示,近3/4的学龄儿童家长希望自己能成为孩子成年之后最好的朋友。某种程度上,这一愿望正在变成现实。研究表明,与短短40年前相比,现在的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的接触要频繁、亲密得多。
成为孩子好朋友的美好愿景蕴含着当代父母的内心诉求:父母在孩子身上倾注的所有爱和资源,孩子要以同样亲密无间的关系来回报。然而,这会带来很多问题,在孩子远离膝下时尤甚。我常常从成年子女口中听到,他们希望自己的父母有界限感。
当孩子退缩、想要更多空间或者排斥父母时,那些为孩子牺牲友谊的父母可能会感到孤独无依。在现实生活中,这有时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早逝、痴呆、自杀、心脏病、抑郁症往往都与孤独感和社会孤立状态脱不了干系。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说法,如今,近1/4的65岁及以上老年人处于社会孤立状态,超过1/3的45岁及以上成年人感到孤独。《我们从未如此:美国家庭与怀旧陷阱》一书的作者、历史学家斯蒂芬妮·孔茨解释道:“父母忽视自己的社交圈和其他成年人关系,将致使他们过度依赖孩子的支持和鼓励,当孩子搬出去住,或者没有照父母的意思对他们体贴入微时,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外界失去兴趣。”
| 幸福的钥匙 |
美国父母与朋友疏远有诸多原因,“精细育儿”只是其中一个。女性经济角色转变的同时,与工作、家庭生活相关的政策却未能及时匹配。越来越多的家庭依赖于双职工的收入,而工作以外的休闲活动,时间上不允许。当下美国父母的工作时间堪称史上最长,工作强度也前所未有的大,但收获的回报却日益减少。鉴于以上残酷事实,无怪乎现代家庭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发现,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其中22个成员国中,美国父母的幸福指数垫底。
直升机父母。他们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上空,监督孩子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挺身而出,解决孩子遇到的困难。
“童年已成为善良的最后堡垒,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收获更多爱的最后一方净土。”精神分析学家亚当·菲利普斯和历史学家芭芭拉·泰勒在合著《论善良》中写道,“事实上,这个社会愈发让人难以相信善良的存在,而现代人对养儿育女如此痴迷,可能不外乎是执迷于社会中仅存的、来自天真孩童的那一点善良。”然而,过度依赖亲子关系以满足我们的情感和社会需求,对孩子不公,对父母有害。
许多国家通过社会政策维护公民的幸福感,让他们放松心情,与孩子,也与自己的爱好、朋友共度欢乐时光。这是明智之举,我们理应如此。
[编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