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仿铜陶礼器的生态研究
2021-09-09谢治
谢 治
(1.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2.华南理工大学 设计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0 引言
对于礼乐与实用的关系,在先秦时期造物文化中,尤其在殷商的造物设计中,这一关系显得非常微妙。殷商晚期,“一器多用”的现象在饮食器具方面表现尤为突出(见图1)且以觚、爵为中心的酒器组合形式在平民阶层都有随葬(见图2)。部分陶器追随青铜器礼器的社会行为[1],这些都为仿铜陶礼器的生态环境提供了参考价值。商代早期的青铜器组合中,酒器觚、爵的核心地位即已凸现出来。因此,仿铜陶礼器的盛行是一种表征这一礼器的“礼意”。关于仿铜陶礼器的概念,学术界基本上都认为,它是一种为了替代青铜礼器而模仿青铜礼器的形制或型式的陶器。但是,它与青铜礼器是否共存,说明了其实质是仿铜陶礼器在墓葬这一生态语境中所指向的礼制内涵。从殷商时期仿铜陶礼器的滥觞,至战国时期秦国以独立的身份呈现出的阶段性转变。伴随着铜列鼎制度与铜礼器组合的渐渐式微,为仿铜陶礼器登上舞台提供了历史契机。
图2 殷墟发掘的觚、爵Fig.2 Gobs and Jue excavated in Yin Ruins
1 生态语境
本文“生态”一词,指造物在自然、社会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状态。造物设计中的“生态语境”一词,根据克劳斯·克里彭多夫的解释,他是将生态学用于探讨不同种类的人造物之间的互动以及这些互动是如何产生意义的[2]。陶器的实际用途随着社会政治的发展呈现一种“适应性”的态势。从原始先民抟土为器的造物实用观,到龙山文化时期的高足杯为礼器形式的出现,人类与自然环境争夺生存、发展空间的同时,制陶是最为有效地利用自然资源来表达符号的造物设计行为之一。同时,它也能为主导社会的礼制规范性提供等差序列的客观物质依据。一方面,制陶的限制性因素存在。在中国早期的造物世界中,殷商时期处于一个宗教信仰的社会,杀牲祭祀、祖先崇拜成为社会主要活动。陶器虽然被普遍使用,但受到了材料、成型工艺、烧成技术等方面的限制,无法满足大型的礼器制作。从考古发现的殷商时期的祭祀青铜礼器体量来看,这是当时陶器的物理性能所不能达到,不能完成其历史使命的。那么,关于陶器考古发现已经表明,这时的陶器主要有泥质灰陶和夹砂灰陶为多,有少量的泥质和夹砂红陶[3]。另一方面,青铜资源的政治涵义是陶器所无法替代的。张光直先生认为:“青铜的另外一个主要用途,即在祭器上的使用,可将青铜当做贵族威权与节约规则的象征。在三代期间,这些容器在形式与装饰纹样上经过相当显著的变化,但是它们的主要功能——在仪式上使用并为特选亲族的贵族统治之合法性的象征——是始终未变的。”[4]因此,青铜器的制作进步及其所赋予的政治涵义使得这一时期的陶器并不能完全成为青铜器的替代品。在复杂的社会、政治环境中,陶器模仿青铜器的现象与青铜礼器、日用陶器共存于同一墓葬的现象极其相似。作为礼器的陶器意在获得与青铜器相同的地位,甚至是追求一种身份的认同。
以殷商文化为中心向周边地区辐射的造物活动具有诸多的相似性,但也存在极个别的使用情况。目前,我们对于考古成果的认识,集中反映在殷墟西区、南区及其他地区的仿铜陶礼器。是以觚、爵为核心的酒器中陶礼器存在诸多相似性,且“以青铜礼器为代表的奢侈品尤其是酒器,不仅在与商人关系好的方国频频出现,甚至在某些与商敌对的方国也能看到。”[5]这种多元趋向统一的历史规律性可能在“长时段”中逐渐形成,社会政治、宗教、社会风习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为诠释殷商时期仿铜陶礼器提供了重要的生态语境。
2 仿铜陶礼器的生态结构
2.1 仿铜陶礼器的组合形式
考古发现的商代晚期都城——殷墟资料显示,墓葬出土的陶器反映了当时器物存在状态。一些墓葬中出现仿铜陶礼器,且组合形式多元化。“到殷墟文化第四期偏晚阶段,一些墓葬中出现了一组新的随葬品。该组随葬品为陶质,但其型式均与同时期青铜礼器相同,实为仿制当时的青铜礼器。”[6]根据考古发掘的报告来看,墓葬相对集中的殷墟西区、大司空村、小屯等地,陶器呈自然分布,有的墓葬多,有的则少。胡洪琼根据以上殷墟等地的墓葬发掘情况,将墓葬共出的器物分为:“仿铜陶礼器加陶器组合类;仿铜陶礼器、青铜器加陶器组合类;仿铜陶礼器加青铜器组合类;单一仿铜陶礼器组合类。”[6]但是,“青铜器也有为实用的(凡烹饪器的底部足部有遗留烟熏之迹者即属于此),有为殉葬用的,有为祭祀典礼用的。无论是实用、殉葬或祭祀用的,都可以是青铜仿制陶器、骨器、竹木器的,也可以是陶质仿制青铜器的,也可以是当时实用的竹木器等。”[7]笔者根据墓葬中的器物摆放的位置、数量、组合形式等因素,试分析其器物的生态关系。即主要关系有:一、竞争关系。从仿铜陶器的类型来看,仿铜陶觚、陶爵在社会“重酒”风习的影响下,占据了仿铜陶器的绝对优势;在数量上超过陶鼎、陶簋的食器类组合。与同时期的青铜器相比,毫不逊色。仿铜陶礼器在社会文化的认同上与青铜礼器是一致的,即由墓主人的身份、地位来决定随葬器物的种类及规格。二、共生关系。考古发现的关于仿铜陶礼器与青铜礼器在礼器的完整性上进行配对,从仿铜礼器的功能、目的来分析,仿铜陶器与青铜器在类型上相互补充,组合成礼器形制。虽然陶酒器与陶食器在数量、类型不尽相同,但足以体现仿铜陶器在礼制上的社会文化价值。三、共栖关系。这是在殷商时期青铜器与仿铜陶礼器、日用陶器之间的组合关系尚不清楚的前提下,若与仿铜陶礼器、青铜器这一组合关系来比较,陶器则成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四、附生关系。单一仿铜陶礼器组合在墓葬中即为陶器替代青铜礼器。无论青铜礼器还是仿铜陶礼器,它们对环境的需求都是一样的,都取决于仿铜陶礼器的性质及工艺。而外观上更接近青铜器的“锡衣仿铜陶礼器”,增强了这一生态语境的说服力。关于此类仿铜陶礼器的认知在殷墟文化的考古发现中得到深化。利用锡箔在陶胎表面增加其金属质感,并不是为了使用性能的提升,其目的可能是模仿金属质感。使仿铜陶礼器更加接近青铜礼器,用于区分器物主人与其他社会成员的身份。
西周春秋时期,仿铜陶礼器的盛行决定于当时的社会整体环境。西周时期仿铜陶礼器并非特别流行,但在个别的墓葬中存在仿制现象,如沣西的一处墓葬发掘的陶盘[8](见图3)。春秋早期,以上村邻虢国墓地、洛阳中州路墓地中均未见仿铜陶礼器的组合形式。“甚至未见鼎、簋之类的器型。”[9]上村岭虢国墓地为代表的陶器组合中,未见鼎、簋等核心的陶食器组合[9]。到春秋中期,仿铜陶礼器再度出现,并呈现逐渐增多的趋势,情况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有学者推测,其出现的社会原因是文士的社会地位提升,且武士通过战功改变自身的命运成为可能。“既然这些本来不具贵族身份者与贵族之士在战场上发挥着同样作用,那他们死后也理所当然地要求随葬包括鼎在内的礼器,于是使用仿铜陶礼器便成了一种变通之法。”[9]战国时代的东方六国与西陲秦国之间的差别日益明显。与关中秦国相比,东周时期的仿铜陶礼器有鼎、簋、壶、甗、匜、囷、豆(盒)、蒜头壶等(见图4)。一些学者认为,这种差别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在关东诸国与秦盛行青铜礼器随葬的春秋早期,秦墓就率先使用了部分陶礼器。当春秋中期,秦墓出现成套仿铜陶礼器时,关东六国还在用日用陶器随葬。春秋晚期,秦墓仿铜陶礼器盛行时,关东诸国才向仿铜陶礼器过渡。此外,春秋晚期,秦墓的形制、葬具等,也与关东诸国墓不尽相同。正因为秦受传统的华夏礼制和文化束缚较少,所以在春秋中期还被视为‘戎狄’的秦国,在春秋晚期已出现上升趋势。”[10]仿铜陶礼器的组合形式受到了当时社会流行的礼制观念、风俗习惯影响。模仿的过程由真实器物模仿到模拟器物的形态或符号,但对于其最终的组合形式变化尚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图3 西安张家坡发现的陶盘Fig.3 Pottery plate found in Zhangjiapo,Xi'an
图4 西安北郊秦墓出土的仿铜陶礼器Fig.4 Imitation Bronze Pottery Ritual Unearthed from Qin Tomb in the Northern Suburb of Xi'an
2.2 觚和爵的主导性关系
觚,饮酒器。《说文·角部》:“觚,乡饮酒之爵也。一曰觞,受三升者谓之觚。”《考工记》载:“梓人为饮器,勺一升,爵一升,觚三升。”从考古资料看,觚与爵是一组最基本的器物组合形式,常伴随其他酒器出土。在《仪礼·特牲馈食礼》中记载:“篚在洗西,南顺,实二爵、二觚、四觯、一角、一散。”[11]在商代青铜礼器中,同一等级的组合形式在关系上如下,“爵1 件,或爵1 件、觚1件,或爵1 件、觚1 件、斝1 件”[12]在“明尊卑,别上下”社会区分中表明器物主的社会身份。
从殷墟发掘中觚、爵的关系看,出自 103 座墓中的104 件觚则表明:“绝大部分墓皆与爵共出,但亦有单出一觚的(共14 座,其中2 座墓室保存完好)。VEM3 出有—件觚和二件爵;KBM3 出觚,爵各2 件,是比较少见的。”[3]“在有随葬品的墓葬中,随葬陶爵的有508 座,随葬铜(铅)觚、爵的有67 座,两者共占墓葬总数的五分之三。觚和爵是殷代墓葬中最为常见的随葬器物,两者往往共生,而且在不同类型墓葬中,随葬觚、爵的种类和数量是不同的。”[13]
社会生活中的“重酒”风习必然体现在随葬的酒器上,因为这受到“视死如视生”观念的影响。一些墓葬中偶然出现具有实用为特质的青铜礼器。考古发掘殷人好酒的风习,为殷商觚和爵的主导性关系提供了直接的证据:“商代奴隶主贵族大都将青铜酒器置于椁内,而食器则往往放在椁外。椁内近棺,椁外远棺。这种远近的不同,显然反映了墓主亲酒器、疏食器的观念。也就是说,凡墓主人生前特别喜爱而见重的物件,则置于身旁;而墓主人认为次要的东西,则放在稍远的地方。商人的这种观念,应与当时的社会生活有关,据载殷人在历史上曾以好酒著称于世。”[14]
2.3 实用器与明器的多样化
关于陶器的实际用途,其中一部分是具有实际使用价值的器物,如日常生活器具。实用陶器分为炊煮器、饮食器、酒器、盥器等等。另一部分则专门为随葬而制造的陶明器。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簨虡。其曰‘明器’,神明之也。”[15]夏代的明器已形成系列的组合。在二里头文化墓葬遗址中,主要以罐、爵、盉为组合。另外,还出土有鼎、豆、觚、鬶、盘、盆等陶器。但是,考古学界对实用器与明器之间区分的标准并不是十分严格,可能存在墓主人生前使用的、日用的实用器被用于墓葬作为明器陪葬的现象。这在现代民间的葬俗中尚存在这样的现象。在现实社会环境下,器物的实际用途与象征意义随着生态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如1969 年—1977 年在殷墟西区墓葬发掘的陶容器中,有一部分是明器,有一部分则是腹部有烟炱的实用器物,如陶鬲[3]。我们只能猜测实用器物被带入墓葬的可能性动机。另外,以线性思维来思考陶器的工艺,从烧成温度上判断陶器。实用器是为了耐用,陶坯体的烧结程度较好,实用器物可能硬度高;而鼎、簋等仿铜陶礼器的火候极低,呈灰褐色,甚至有的已成碎末。笔者认为,在当时的思想观念中,对于实用器与明器的概念尚不能确定。但是“一器多用”现象在物质生活尚不发达的社会,这是中下阶层选择器物时应考虑的因素。在殷墟发现的陶质明器中,铜器与实用器被陶质的明器仿效。鼎、甗、皀殳、觚、爵、斝、盉、觯、卣、罍、尊等仿效铜器;鬲、盘、豆、皀殳、罐等仿效实用陶器[12]。从这些陶器来判断,应是有意为之的一类产品。在陶器的数量、装饰花纹、烧成温度上,模仿觚、爵为核心的酒器往往以象征的形式出现。“在当时可能是成批进行生产的。正因为其为明器,生产者当然不是供给自己使用,其为商品生产的性质是可以肯定的。”[12]由此,我们不能从考古发现的资料关于个别地区的实用器与名明器的关系,来推断其他地区的情况。这种类似于自然生态的器物关系,多样性的生存状态就是陶器的本质特征。
3 礼与俗的文化复合体
原始先民对自然神的敬畏、崇拜而伴随的祭祀行为,在漫长的历史环境下被赋予了人伦,成为调节人际关系的准则[16]。许多学者普遍认为,礼源于社会生活俗尚。礼在社会关系中成长,必然吸收和借鉴俗尚的营养。经过人为的选择、适应,不断地加工。与俗结合,不断地演绎成为新的俗尚。早在新石器时代,在墓葬随葬品中陶质形制的器物已渐具礼器的特质,但形制特征不明确。盘式鼎、三足盘、釜形鼎等,礼俗杂糅的现象中也包蕴藏着具有礼仪倾向的随葬品组合形式与功能法则。
(一)以风俗与宗教信仰为礼器使用的核心观念。在礼俗向礼仪分化的漫长过程中,人们对生活的现实世界与死后的另外世界的认识,可能是触动他们去用生前实用的礼器追随死者的一个动机。这种偶发的现象在淅川下王岗仰韶时期的墓葬中即出土陶制明器[17]。商代墓葬随葬品的状况表明,商代奴隶主贵族按统治阶级的礼制进行埋葬的明器制度已经形成。但是,实用器与明器之间的关系在商代未必有清晰的规定,它们是一对文化复合体。表现实用观的日常生活器皿,可能因为习俗的影响而被用于墓葬中作为陪葬的明器使用。宋镇豪认为:“商代墓葬的随葬品,既有实用铜器、陶器等,又有明器性质的铜器、铅器或陶器等,可见殷人未必尽用祭器作随葬品。”[18]
(二)权力成为文化复合体的决定性力量。殷商时期神权占据主导地位。《礼记·表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神而远之。”而占卜和祭祀成为殷商社会主要的宗教信仰,从至上神、先公先王获得神的旨意作为行为的判断与决策的依据。这种力量被统治者占有的形式,即王权与神权的高度集中形式。“在商代,神权巫术与王权十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事奉鬼神是商王室的首要任务,‘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是商文化的主要表征,而实际是借助‘率民以事神’来取得对商民和其他方国部族的有效统治。”[19]统治者规约人的社会行为上升至一种礼与俗的规范,在统治贵族阶层、一般平民阶层都需要权力的手段来达到控制目的。那么,权力自然被垄断、被集中。因此,不论礼与俗的文化复合体在社会中如何选择适应统治者需要的礼与俗的具体形式,都会在造物设计上有所反映,有所表征。
由殷商神权到西周宗法政治社会的形成,权力的集中趋于完善。但是,民本思想也在逐渐形成,统治阶层对于人民的控制在发生变化。“政治权力对礼的形成与发展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礼的本质规定性也是由权力关系所赋予的,礼与俗在文化精神上的分野最初与政治利益的对立是统一表现出来的,它们都是由政治权力关系促成的。”[20]及至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发生的转型为文化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作为文化流动的代表——士阶层从社会垄断阶层中分化出来,礼与俗在“百家争鸣”的文化思潮中受到士人们的批判与继承。而集中型的宗法政治权力与社会文化之间形成的一场“博弈”,成为仿铜陶礼器在战国时期形成一股替代青铜礼器的潮流提供了历史的动力。
4 结 语
器物的历史意义在造物设计的生态环境中发展与变化。器物与器物之间的关系犹如自然生态中的多个物种之间,存在竞争、共生、共栖及附生的关系。它们在礼与俗的文化复合体中延续着类似“生命性”的符号与结构意义,演绎着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