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宫与拉斐尔的穴怪艺术

周婷

2021年6月，重新开放的金宫举办了一个特殊的展览——“拉斐尔与金宫：穴怪图像的发现”，以纪念这位与金宫关系密切的文艺复兴天才逝世500周年，并向公众展示在金宫的发现如何影响了世界艺术的奇妙历史。

金宫之名，天下皆知。但即使是大多数生活在“永恒之城”的罗马人，也只闻金宫之盛名，而不知金宫之所在。这座由尼禄皇帝建于公元1 世纪的宫殿，号称古代西方世界最宏伟华丽的皇家宫殿，却如同中国的“阿房宫”一样，更多的只是流传在古人的诗词歌赋和野史轶闻中。

近2000年后，只有在罗马鸦片山公园的一个角落里才能寻到这座古罗马宫殿遗址的入口。2021年6月，金宫遗址在修复和加强了照明设备后，再次对公众开放。同时，在金宫内，还举办了一个特殊的展览——“拉斐尔与金宫：穴怪图像的发现”，以纪念这位与金宫关系密切的文艺复兴天才逝世500周年，并向公众展示在金宫的发现如何影响了世界艺术的奇妙历史。

疯子皇帝与罗马大火

公元64年夏天，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吞噬了罗马帝国的首都。整整9天9夜后，三分之二的罗马城被毁，成千上万的居民葬身火海，更有数不清的人流离失所。而这场大火的头号“纵火嫌疑人”一直都是皇帝本人。古罗马历史学家苏埃托尼乌斯曾在其作品中写道：癫狂的尼禄为了霸占城中富贵人家的财产并为新宫殿腾出地方，而指派军队放火。更戏剧性的是，有记载称，在罗马的火光烛天和民众的绝望哀嚎中，尼禄坐在屋顶，欢快地弹奏着希腊弦琴。

尼禄可怖又可悲的一生与母亲阿格里皮娜不无关系。在奥古斯都开创罗马帝国的背景下，儒略-克劳狄朝代的皇帝们只需坐享盛世。而作为奥古斯都的曾孙女，野心勃勃的阿格里皮娜不惜一切代价为儿子铺就了一条成功道路。她因密谋篡位而被兄长卡里古拉皇帝流放后却成功成为了克劳狄皇帝的皇后。他聘请了著名哲学家塞内卡作为儿子的老师，并安排了尼禄与公主屋大维娅的婚姻。克劳狄意外猝死后，作为奥古斯都的最后一位血亲和皇帝的女婿，年仅17岁的尼禄便被母亲扶上了皇帝的宝座。站在权力巅峰的尼禄开始了恶名昭彰的杀戮：他与妻子离婚并逼其自杀;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孕期遭家暴而死;为了抢夺了另一位元老院议员的妻子，他毫不留情地将这位前执政官逼死;由于惧怕母亲的势力，尼禄设毒计将母亲扔进大海，在得知母亲并未丧生后，愤怒的他派近卫军追至家中将其残忍杀死;因怀疑有人意图谋反，他杀人不眨眼，将扶持自己登基的谋臣布鲁斯杀死，甚至逼迫恩师塞内卡自杀。罗马大火后，尼禄对基督徒的迫害更是血腥，圣保罗就是在此时被斩首，圣彼得则被倒着钉在十字架上。

阿基里斯大厅中保存着金宫最著名的壁画：希腊英雄阿基里斯藏在希罗斯岛以躲避特洛伊战争，但听闻有强盗入宫，他立刻手持长矛跳了出来。

金宫复原想象图。

尼禄的残暴统治终于引发了起义。公元68年，刚住进金宫不久的尼禄收到消息：西班牙和高卢总督接连举兵起义，将矛头直指尼禄。转眼间，对尼禄早已深恶痛绝的近卫军与他举刀相向，元老院也见风转舵，宣布尼禄为“人民公敌”。众叛亲离的尼禄仓皇逃出金宫，几日后绝望自杀。当消息传来，兴奋的罗马人纷纷涌到街头，像过节一样欢喜庆祝。尼禄死后被判以“纪录抹杀”的刑罚，凡是他的雕像、碑文、建筑物上的铭刻，都要被销毁，他建造的金宫也未能免除厄运。

荒淫残忍、杀妻弑母、罪行累累，尼禄堪称罗马帝国历史上最可恶的暴君，即使是在其死后的1000年内，尼禄依然是罗马人的噩梦。由于他的尸骨被埋葬在弗拉米尼门附近（即如今的人民广场），令这片区域逐渐变得阴森可怖，行人纷纷绕行。中世纪里，尼禄尸骨召唤鬼怪的传说更是甚嚣尘上，引得人心惶惶、民不安枕。直到11世纪末，教皇帕斯卡尔二世号召全体罗马人守斋3天，然后将尼禄的陵墓彻底清理掉，并在此地建造了一座教堂，即今天的艺术殿堂“人民圣母教堂”。

辉煌金宫被摧毁、覆盖

公元64年的那场著名大火之后，尼禄着手建造了一座面积十分广阔的宫殿，将位于帕拉迪诺山上的皇宫与位于埃斯奎利诺山的梅塞纳斯别墅遗址连接起来（后者在大火中完全被毁，被尼祿霸占）。整座宫殿由建筑师赛维鲁（Severus）和塞勒（Celer）规划设计，内部墙壁则由画家法布鲁斯（Fabullus）装饰。这座宫殿因其雄伟壮观和金碧辉煌，在历史上被称为“金宫”。仅仅4年，金宫便建造完成，尼禄欣喜感慨，终于住进了一座“配得上人住的房子”。

金宫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占据着罗马市中心的大半，总面积达到了80公顷。各个宫殿之间相隔着花园、树林、牧场、葡萄园，饲养着各种家禽野畜，巨大的花园中还有一座人工湖，林荫大道和宫殿内外均装饰着大理石和青铜雕塑。金宫中最著名的宴会大厅便是八角形大厅。苏埃托尼乌斯如此记载了尼禄的奢侈生活：建筑师们设计了一个巧妙的机制，通过无数个奴隶的背后劳作，使八角形大厅的顶部能够像布满星辰的天空一样旋转，同时喷洒香水和玫瑰花瓣，让参加宴会的客人们如坠仙境。据传说，这些花瓣不停地喷洒，让来宾们喘不过气，其中一位当场倒地。

此外，尼禄还委托希腊雕塑家泽诺多鲁斯为他制作了一座超30米高的大理石雕塑，描绘的正是皇帝本人装扮成太阳神的样子。这座雕塑在古代被称为“尼禄巨像”（Colossus Neronis），被置于宫殿的中庭。今天斗兽场的意大利语名为“Colosseo”，意为巨大的，正是因为尼禄巨像曾矗立在此。难以置信的是，在斗兽场与康斯坦丁凯旋门之间，尼禄巨像的基座直到今天仍然可见。

除了荒淫残暴外，尼禄也以极其痴迷希腊艺术而闻名，他尤其喜爱特洛伊神话，因此金宫中自然少不了希腊艺术品。

金宫壁画的美名离不开画家法布鲁斯，他是古罗马为数不多留下姓名的画家。据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记载，这位画家十分特别，他在脚手架上作画也要身着华丽的托加。他的笔触轻盈、优雅、自信、快速，每天只工作几个小时——他只在光线合适的时候工作。后世的达·芬奇也是如此作风，但他的作画速度远不及法布鲁斯。后来，人们在庞贝古城也发现了这种快速绘制的风格，仅用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物的轮廓。

当一个独裁者倒台时，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会被销毁殆尽，其中自然也包括艺术作品。尼禄的继任者们毫不犹豫地摧毁了金宫——他们剥去了装饰，掳走了雕塑，将大部分的宫殿拆除、推倒，并用瓦砾沙土将废墟覆盖，作为新建筑的地基。在金宫的废墟之上，提图斯与图拉真两位皇帝建造了多座浴场，以及维纳斯与罗马神庙。公元前104年，罗马再次暴发火灾，浴场被毁，鸦片山从此沦为了荒地。

如今的金宫遗址隐藏在鸦片山上，可探测的遗址长约300米、宽约50米，大约有300个房间串联在一起，被10多米的拱顶覆盖着。

就在金宫被毁掉的10年后，维苏威火山爆发，彻底掩埋了庞贝与赫库兰尼姆古城。16世纪末，庞贝壁画的再现也让人们对金宫的探索热情再次高涨。在庞贝壁画被大规模研究后，人们将金宫壁画归于庞贝第四风格，即在墙壁上描绘多层次的建筑外观，或在单色背景上绘制飞檐、漩涡、奇幻人物和动物形象。这些图案如此优雅且富有想象力，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大为震撼。

除了无数的壁画，金宫遗址中还出土了最著名的古代雕塑：由3位古希腊艺术家合创的《拉奥孔》群雕，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老普林尼曾写道，《拉奥孔》群雕是当时“无可匹敌的艺术品，不管是绘画还是青铜雕塑”，只有达官贵族们可在提图斯皇帝的宫殿里欣赏得到。而提图斯皇宫殿正是在金宫之上建造的，所以这座雕塑极有可能是来自尼禄的希腊艺术品收藏。

进入新千年后，鸦片山上的金宫遗址终于被开发成考古遗址并部分对外开放。其中壁画的保护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在首次被发现的时候，这些壁画仍像刚完成一样颜色生动、光彩夺目，但很快，潮湿的空气使其迅速褪色。然而，更多的房间还被沙土掩埋着，等待着考古学家们的发现。

奇异穴怪图像流行于西方

金宫与穴怪图像的重现发生在1480年左右：一个罗马人不小心掉进了鸦片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发现这个洞穴里都是彩绘壁画。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当时的艺术家们纷纷赶来一探究竟。

在1550年出版的《艺苑名人传》中，乔尔乔·瓦萨里将穴怪图像的发现归功于两位艺术家：来自佛罗伦萨的菲利普·里皮和来自威尼托的莫托·达·费尔特。然而，第一个钻入金宫的地下洞穴进行参观、临摹并将灵感融入到自己作品中的，很可能为另一位文艺复兴大师平图里乔。在人民广场的人民圣母教堂——这座因尼禄而建的教堂中，平图里乔精确地复制了尼禄金宫里的一些图案。

金宫壁画上的穴怪图像。

金宫内展出的《拉奥孔》群雕。

超30米高的“尼禄巨像”想象图。

然而，正是拉斐尔，在16世纪20年代里，与好友乔瓦尼·达·乌迪内一起首次深入研究了这种装饰系统的逻辑，并凭借其深厚的古典知识，重新将“穴怪艺术”付诸实践。1516年，拉斐尔受雇为红衣主教贝尔纳多·多维齐位于宗座宫的私人住所绘制壁画。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拉斐尔明显的风格变化。接下来几年里，他又在梵蒂冈其他房间中创造了穴怪风格的壁画。拉斐尔在梵蒂冈的壁画创作，可以被看做是穴怪图像登上历史舞台的真正预演。

拉斐尔之后，他的追随者们也创作了大量穴怪风格的壁画，使穴怪风格在16世纪风靡一时。此后几百年中，这种高雅的透视建筑风格、神话场景和奇幻动物，不仅出现在梵蒂冈，还有圣天使城堡、如今意大利众议院所在的夫人宫。不仅是意大利，穴怪图像还传播到了其他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和西班牙，甚至随着新大陆探索而来到了墨西哥。穴怪画派从此成为了仿古装饰壁画的主要流派，并在18世纪末兴起的新古典主义的氛围中大放异彩。

穴怪壁画盛行数百年，也对现代美术产生了深刻影响：一些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如瑞士画家保罗·克利和美国雕塑家亚历山大·考尔德，都曾被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穴怪绘画所吸引。这种装饰的梦幻、非理想、非现实主义性，使得超现实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们（萨尔瓦多·达利、胡安·米罗、伊夫·唐吉等）也着迷于这种“神奇艺术”，并以虚幻梦境和弗洛伊德式的创作来对抗古典主义审美和道德主义者的虚伪。

在当代艺术中，我们也能找到穴怪图像的痕迹：1988年，法国美术史学家安德烈·查斯特尔强调，当代艺术，尤其是在超现实主义中，潜藏着一条可觉察到的思潮，那便是对穴怪图像的强烈兴趣。萨尔瓦多·达利在一次采访中承认，正是对拉斐尔壁画中那些“怪物”们的着迷，帮助他发现了古代穴怪艺术与现代怪诞艺术中的非理性与变形创造的相交点。

让我们回到“拉斐尔与金宫：穴怪图像的发现”所在的八角形大厅，这座2000年前曾昼夜灯火通明的重要地方，只需要几分钟，观众们就能欣赏到古罗马艺术家们所想象和创造的非凡昼夜效果。身处似梦似幻的展览中，仿佛能感受到金宫在黑暗中的呼吸，这种缓慢的、輕微的、令人颤抖的呼吸，想必那群文艺复兴时期的先驱画家们，举着火把探索这座艺术宝库时，亦是如此百感交集、莫知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