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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情殇

2021-09-08张行健

黄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山城老师

张行健

上午,章文涛连着上了三节语文课。

他讲得口干舌燥的,身子,也有些困乏。

下午,没有他的课了。

草草地吃了午饭。他得美美地睡一觉了。

直睡得昏天黑地。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还伴有轻微的呻吟。

午休的瞌睡不携带梦幻。

没有梦,也不存在梦中的玫瑰色浪漫,不存在黑色的荒诞。

书房外间的客厅里,似乎有轻轻的说话声,敛了嗓子,耳语一般。起先,离他十分遥远,就那么风中飘着,水中游着,渐次地,便清晰起来。待他睁开眼睛,竖起双耳后,那声音便从门缝里挤进来,散落在晌午的书房里。

……

真的要谢谢李老师,给我家文涛操这份心呢。

是母亲的声音,接着便是冲茶倒水,茶壶茶碗的轻微碰撞和“哗哗”的水流。

文涛是个直性子,每次到了图书室,还书、挑书,再借书,办了手续便走人,多余的话也没有。问他处了女朋友没,恁大的小伙子,脸腾一下就红了,连连摇着头。一天到晚的,除了教书就是看书,他个人的事儿,就从不和你谈起吗,嫂子——?

章文涛听出,说话者是山城中学图书管理员,唤作李芸的中年女人。

章文涛是图书馆常客,他称李芸为李老师。

他十分羡慕李芸的工作,清静、闲适,且掌管着上万册的图书;他又替她遗憾,这个李老师,拥有图书却从不看书,每次去图书馆叫她一句李老师,她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句“来了”。很友好的样子,也很矜持的样子。她乌黑的头发,好像轻轻烫过,形成小小的发的波浪,波浪下面覆盖一张苍白且美丽的脸。

山城中学的年轻男教员们,私下里称李芸为图书西施。

“嫂子——”此时,图书西施声音轻柔地对文涛母亲说,嫂子,我认识一位姑娘,是过去的邻居,女孩子身材苗苗条条的,有一米六七八的个儿,比你家文涛小个三四岁,算来也二十一了,在山城电厂工作。现在吧,女孩儿能有一份正式工作,可不容易哩,我看他们俩个挺般配的。

哦,李老师,人家女孩那么高的个儿,又有正式工作,能愿意我家文涛么,这几年,介绍的女孩儿也不少,一听说是个中学教员,不是家人犹豫,就是女孩儿不乐意,你说孩子当个老师,婚事咋就这么困难呢?

一团儿愁云爬到文涛妈的脸上。

章文涛的家应算个教师之家,文涛的父亲早年毕业于晋阳大学,一直在山城中学任教,前几年被提拔当了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文涛的妹妹去年也考到一所中师就读了;一个弟弟刚升了初中,母亲是家属,做饭做家务。就这样一个还能说得过去的家庭,长子文涛的婚事,迟迟定不下来。

那敢情好,让李老师费心了,人家女孩儿是县城的么?

是的,嫂子,女孩儿家就在县城南关, 父母都是工人……女孩苗苗条条,白白净净,也精精干干的,只是,有一点,嫂子,我得告你一下,咱都是自家人,无须隐瞒的……

李芸老师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越发低了,如同夏日的蚊子在哼。

在书房斜躺的章文涛,索性把双耳竖起来,他想把一只大耳朵贴了木门,捕捉那一缕微弱的耳语,又怕弄出响动,惹来尴尬。只得敛了气息,努力窃听——

嫂子,女孩儿哪儿都好,哪儿都叫人满意,本分,善良,会做家务,体贴父母……就是,就是,女孩儿的左眼里,自生下来后,就长有一颗枣花……

左眼里,枣花儿……

文涛妈在喃喃自语;

是的,嫂子,不过,不妨事儿的,一点也不影响视力,何况,你不细看,压根就看不出来……

哦——文涛妈尚没回过神来。

李芸老师说,嫂子,等章校长回来,你俩好好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也可以告给文涛一下,见个面未尝不可,百家男娃百家女娃,都在选合适的呢!就这,嫂子,我先走喽……

章文涛听见母亲在对李芸老师的一再感谢,听见李芸老师半高跟皮鞋的嘎哒声响,听见母亲把她送出家属院的模糊道别……

家属院是山城中学专给资深教师盖就的一大排平房。每两大间隔一处小院,独立且宁静,背靠西坪山,面对东川河。文涛一家无疑是靠父亲的资质分得这座小院的,是这一排的最西侧。院里除了大门,还有通向外面的一侧小门,方便上不远处的厕所,去往山城中学更为便捷。

章文涛愣怔一会儿,忽地想起什么,匆匆洗把脸,从院里的小侧门出去,这样,七八分钟,便可走进中学。因路径不同,绝对碰不见从大门走往学校的李芸老师。

此时的山城中学,一片安静。断续地能听到某位老师的讲课声。

下午的第一节课,已接近尾声。

章文涛耳边萦绕着李芸老师低柔的声音:女孩儿的左眼里,自生下来后,就长有一颗枣花儿……他想象不出长有枣花儿的眼睛,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从初一到初三,他已经送了两届学生了,两届学生,百十号人,少说也有六十多位女学生,每从讲台上看下去,女学生们的眼睛,无论大小,无论单眼皮双眼皮,一律是眼珠儿乌黑,眼白黛青,在乌黑与青白的鲜明比对里,便比对出了成长的蓬勃,比对出青春的神采。当然,眼睛映射的,是少女们初步形成的个性,是对多彩世界的好奇与探寻之光……还有,步入青春大门后的激越、兴奋、羞涩、泼辣、蕴涵、内敛、克制、试探……这复杂的多元从女孩儿的明眸里折射出来,就更增添了少女的可爱和魅力了。

幾年了,他还从未看到这一双,哦,一只长有什么枣花儿的少女之眼。

他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要问询一下生活阅历丰富的老教师。

常老师被人叫做常知道,事事通。且好为人师,只要有事请教他,常老师便寻根溯源,不厌其烦,知道五成便恨不得能说出十成来。

给常老师递去一根纸烟,章文涛尽量装着若无其事,问道,常老师,都知道你博学多才,我正有一事想请教呢,前两天在一本小说里读到,主人公是个很漂亮的女青年,一只眼睛里却天生长有一颗枣花儿,小说也没多作介绍,那枣花眼是个啥模样呢?

常老师深深地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喷出来,极深沉的样子,眯缝着两只泡泡眼,许久了,说道,这种枣花么,又叫萝卜花儿的,咱们县城以东的人,叫它枣花眼,县城以西呢,叫它萝卜花眼;这种花儿,有小有大,小的呢,就像米粒大小,缀在眼仁儿上;大的呢,比眼仁还大,就覆盖在眼仁上;远远看去,眼珠不像眼珠,眼仁不像眼仁,像什么?像一颗玻璃球儿,哎,玻璃球,知道吧,把一颗玻璃球儿按进眼眶里,嗨,那是啥光景?这个枣花眼吧,它又分为两种,一种嘛,不影响视力,尽管看东西时就像对眼一样,你弄不清它到底看哪里,但它还是能看到的;另一种嘛,影响视力,只能瞟见一丁点,或者,压根就看不见了……后山里我有两个远房表妹,一个左眼是枣花眼,另一个右眼是萝卜花儿,她俩有一次到我家,前面走着小表妹,左眼缀着枣花儿,后面跟着大表妹,右眼里长着萝卜花儿,嗨嗨,知情人还好说,不知情者,还以为我老常嫌教员清贫辞了工作,专门经营家庭花卉市场呢……常老师轻松幽默又不乏尖刻刁钻的说笑里,章文涛苦苦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章文涛再没往下听,又递给常老师一支烟,快快退出来。那时候正是课间十分钟,校园像开了箱的一窝蜂,嗡嗡声响在耳边缠绑,嘈嘈杂杂,渐渐地,汇聚成一个声音——枣花眼、枣花眼、枣花眼——;萝卜花——萝卜花——萝卜花——

好在上课铃很快响了,校园又归于安静。

章文涛没有回家,他回到了兼作卧室的办公室里。

章文涛虽是年轻教师,却有了五、六年教龄,按理说二十五岁的年纪,不该有这么长教龄,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的中小学教师队伍,什么情况都有,五花八门,色彩纷呈。

他没有上过中师,却在中学任教,这本身就不合情理。当然,他绝不是走了父亲章副校长的后门,才到山城中学的,不是。要说仔细些,话便有些长。章文涛高中毕业后,确定是仗了父亲的关系,在城郊一所初中当代理教师,教语文和历史。教了两年半,高考恢复,章文涛便上了山城中学高考复习班,当然是文科班。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加班加点、背诵古典诗文,划分句子成分,补习平方立方,解释历史名词,死记地理名称的时候,县教育局要在全县民办教师、代理教师中,招考录取十三位正式教师,条件是必须有二年以上不间断的教龄。山城中学文理复习班的学生只要符合条件,也可报名参考。章文涛犹豫再三还是和复习班其他五名同学一块报名了,这等于多了一条路啊,考上了,便是国家正式干部,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待遇如同中师毕业的一样;考不上呢,还可以照常参加高考一搏的,何乐不为呢?

当时县里招考还有一个细节,除语文、政治、数学三门主科外,如加试历史地理,或物理化学的,录取后,可以分配到全县各中学教学,如仅考那三科,当然只能任小学教师了。

考试结果出来后,尽管数学考了丢人的28分,其它四科都上了骄人的90分以上,总分数一平均下来,章文涛居然排名第二。

山城教育局多方考虑后,还是决定把章文涛分配到山城中学,担任初中语文教师,那时候,章文涛的父亲还没担任副校长呢。

在师资短缺的年代,破格重用,拔高使用,几乎成了普遍现象。章文涛的脑子却是清醒的,拥有一份正式工作固然高兴,短暂的兴奋过后是内心深处的忧患和无处不在的自卑。国家教育部要求,高中教师须有大学本科学历,初中教师须有大学专科学历,这无形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紧箍咒,时时套在他的脑袋上。自考试转正那天起,便报名参加国家教育部统一组织的函授学习,并在三年内完成了中文专科的十三门学科,如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文学理论、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形式逻辑、教育学、心理学……十三科结业证,领取一枚红彤彤的毕业证书。

全县教育口首批毕业者共有五人,全县召开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大会,教育局长亲自把毕业证书发到他们五人手中。

章文涛第一次感受到掌声和鲜花的荣耀。

可是,在山城人们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个没有深造过的,没有大学系统教育的高中生。

每年一度的从大专院校分配下来的大学生,对年轻而好强的章文涛,都是神经的敏感和心灵的失衡。

曾在一次教师联欢的酒场之中,他忽地听到几位教师在大声嚷嚷着说,大学的知识如能自学毕业,还要大学里那一群教授干嘛,要他们去钉鞋吗,哈哈——

也许说者无意,作为听者的章文涛,自尊心如同一片秋日落叶,被人踩在脚下。

哎!咋就又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章文涛心里乱糟糟的,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坐西朝东,一大间房子其实占有两间面积,中间一個单扇门,走进去,靠北,一窗,窗下一桌、一椅,椅后一床,这归属章文涛的领地;进门往南,一窗一桌一椅,椅后一床,这归属章文涛同室同事也同样教着初三语文的宋一凡领地。

说起来,章文涛和宋一凡应该是同学。

一九七八年山城中学招收的高考复习班,他俩都是文科班同学,同年十二月,章文涛考上了公办教员,宋一凡也被第三批高考扩招到地区师专中文科。

鬼使神差的,三年后一毕业,宋一凡也分配到山城中学,与章文涛成了同室同事。

难怪宋一凡当时感叹道,命运捉弄人哪!

能和昔日老同学成为同事,又处于一室办公和居住,章文涛甭提有多高兴。在山城中学,中老年教师居多,四五十岁的老教师,大多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而三十岁出头的一大批年轻的大多是文革中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和一部分中师生,从生活理解,审美情趣、日常话题上,章文涛都无法真正和他们融在一起。这不是说章文涛有多清高,他实在还没有清高的资本,正儿八经的大学文凭没有,连个女朋友都难以处下,他清高什么?可是,章文涛对他们的庸庸碌碌不思进取且满足现状的样子,就是看不惯,看着他们家里或是办公室里,除了课本和教学参考书,几乎没一本文化文学类书籍,而好几个教语文课的,居然压根不喜欢文学,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没有文学情怀的语文老师,是如何干巴而枯燥地上着每一节语文课,毫无情趣地感染和影响着他的学生……

这下好了,宋一凡分配到山城中学,他如同在陌生人海里找到了一个知己,一个同仁,一个钟情文学的同道。记得在复习班紧张的日子里,他们除了做那枯燥的各类习题外,两人还要挤出时间来,交流他们的文学阅读体会。谈巴金和老舍的小说,谈曹禺的话剧,章文涛喜欢郭沫若的《女神》和闻一多的诗歌,而宋一凡则大段大段地背诵唐诗宋词和《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章文涛喜文学,是自小受其父的陶冶与影响,可是宋一凡就是山城里一个普通的工人子弟,其父是变压器厂的一般工人,其母也仅是个家庭妇女,宋一凡仅仅是自小吃国供粮而已,兄妹四五个的他家,日子挺困窘的。章文涛便惊讶,他是如何接触并深深地喜欢文学的呢?

宋一凡说,是受他初中时期语文老师的影响。

宋一凡由于兄妹多,家庭负担重,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到乡下,由他一个姨母抚养,便在乡下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初中阶段,教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从远方的大都市下放到穷乡僻壤的摘帽右派。这个老师早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就发表过十多篇小说,他又特别喜欢古典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他的身上便有一种古典却又忧郁的气质,这种气质似乎传染给了宋一凡。宋一凡的双眼里,时常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忧伤。

宋一凡个子不高,身子却匀称,小小巧巧的,和章文涛同岁却小他几个月,章文涛便习惯性叫他小凡,章文涛大宋一凡几个月,关键是个子还高多半头,宋一凡便顺水推舟叫他大涛。

在山城中学,俩人几乎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回到办公室的章文涛见宋一凡不在,料想他去辅导自习,便一人怅怅地坐下。

辦公桌上,压着一块大大的玻璃板,玻璃下,电影名星方舒正亭亭玉立着,向他展示着含蓄却动人的微笑。

方舒是那个时代的当红影星,一米七二的身材让她在女演员当中鹤立鸡群。一部《勿忘我》,深沉深情深切的表演,曾深深打动了章文涛,自此便成了她忠诚的粉丝,方舒也成为他情有独钟的偶像。

情绪烦躁的时候,工作劳累的时候,心情不佳的时候,注视着玻璃板下方舒甜美的面庞和迷人的微笑,章文涛的心境,会平复下来,那一团纷繁的情绪,会莫名其妙地渐次离开……在章文涛的潜意识里,方舒,成为他择偶的某种标杆。

这中间,作为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父亲来过他们办公室两次。两次,章文涛都在教室辅导学生,父亲一边与宋一凡说着话,一边看儿子玻璃板下面的方舒彩照,若有所思;第二次来时,父亲见到玻璃板下的全身照已贴在他的床头了,而玻璃下,是另一幅方舒面部的一个大特写……

父亲心事重重地走了。

其实,宋一凡的玻璃板下,也压着女明星照,不是方舒,是一系列女明星的玉照,有林芳兵、刘晓庆、陈冲、张金玲、龚雪等。

宋一凡常常笑着,很有成府的样子,说道,这些女名星啊,说白了就是旧时的戏子,供人取悦而已!

这句话让章文涛惊讶惊叹,如同玷污了纯真的方舒一样,内心难以接受。

说来有趣,那个年头中国电影如同中国文学一样,正是欣欣向荣,突破禁区超越前人的黄金阶段,一部好的影片,正如一部好的小说,只要有新意,具有社会政治的深层剖析和民族文化的多元思索,具有人性内面的探寻和中国乡土的自觉寻根,一上映或发表,便会引起全社会的轰动效应和全民阅读的文化现象。除了关注当下小说,看最新影片当然成了两个年轻教员的最爱。

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插曲。

章文涛班里,有个叫曲亚楠的女生,语文课代表,她酷爱语文,作文也写得很棒,经章文涛推荐,接二连三地在《语文报》《中学生文学》《作文周刊》上,发表了七、八篇文学习作和作文了。曲亚楠如一棵楠树,细高挑儿个子,笔挺的腰板,小麦一样肤色的脸上,有一双秀丽的大眼睛。由于父母工作的调动,她比班里其他女生要大两岁,这使得曲亚楠更显得成熟和稳重。

曲亚楠的父母均在山城电影公司上班,自初一教她们班,章文涛发觉这女生有写作的天赋后,便在不让她偏科的情况下,重点辅导一些语文与文学知识,并推荐一些课外读物,让她当了语文课代表。曲亚楠富于灵性,有很好的感悟,一篇篇习作已明显脱离了学生腔的稚嫩,且有了小说的雏形和框架。在散文作品里,已渐次形成了个性化的思索和运笔的轻松活泼,更重要的,是语言天赋,是有几分怪诞和诡异的语言,这可真是一种独有的语言感觉。难怪,推荐出去的作文,时间不长便能发表出来。

章文涛几次走访家长之后,才了解到,曲亚楠自三年级便有了丰富的课外阅读,她读过的文学作品,可以摆满整个课桌了……

这天自习结束后,曲亚楠喊声报告进了他的办公室。

语文作业本刚刚发下去,这周作文也刚刚收回来,曲亚楠又有啥事找他呢?

章文涛用柔和而寻问的眼光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学生。

老师——

曲亚楠停顿一下,接着又笑着说,老师,你给我两张你的免冠照吧。

嗯——免冠照,做什么用呢?

曲亚楠却卖着关子说,老师先别问那么多,我今天拿上照片,后天就给你揭晓喽。

章文涛也没去多问,拉开抽屉去找像片。

有个细节让章文涛留意了一下,无论何时何地,曲亚楠都叫他老师,印象里从没有带过章姓的,而她称呼其他科任老师都一律连带着姓氏,如杨老师、马老师、李老师、刘老师……

每次听她叫一声老师,心域便漫过一片温润。

拿了照片的曲亚楠,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笑殷殷地说,给老师留个悬念,老师可以任意想象哟。

这个女孩子!

章文涛暗叹一声,他才知道曲亚楠的性格里,还有幽默调皮的一面。

第三天, 曲亚楠把一枚深蓝色封皮的,印有影评员字样的证件交给了章文涛。

持有影评员证件,可随时进入电影院,免费欣赏新近上映的各类电影的,并且,电影公司还给每位影评员每年订阅《大众电影》和《电影介绍》两本月刊的。

面对这等好事,章文涛没忘记宋一凡,通过曲亚楠又给宋一凡也办了证件。

当然,作为影评员,需给两份影刊写文章写影评稿件,刊物选用了便是他们的成绩,也给电影公司带来声誉,并且帮他们完成影评的硬性任务。

周六的晚上或周日的白天,章文涛和宋一凡便成了山城电影院的常客。

东川河缓缓涌动着,带着山城中学的喧嚣和宁静,也带着年轻教员的凡俗和充实,打几个漩涡,泛几朵白沫,潺潺湲湲地流向时间的纵深处。

日子却不是平静织就的,岁月的溪水里时时能激溅起情感波涛。

不知出于哪种心理,章文涛在这个季节里欲观赏到大自然中的真正枣花。周日驱车跑遍山城,也未见到一棵枣树,索性便上到叫枣林的塬上。塬上有枣树,很疏朗的,百八十棵的样子,树皮是一色的黑乌皱巴,且龟裂着缝隙,一条条的,如枣林土塬上老汉的脸。有性急的枣树在渐次暖和的山风里,抽出嫩黄的枣叶儿,且结出一粒一粒的枣花儿。那同样嫩黄脆弱的花儿,为何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粒一粒的,小小的,圆润的那么一粒一粒,缀在稍大一些的花托儿上,那是花粒的掌心,也是那么黄黄嫩嫩的一簇,一瓣,一撮,把一个季节,把一片浑黄,烘托出了些许生机,这种生机是让人怜惜和悲悯的……

章文涛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此时的枣花儿与那个未曾见面的女青年眼里的枣花联系起来。

伫立在枣树下面,看着一簇簇嫩黄柔弱的枣花,章文涛站立了许久。

图书管理员李芸老师所提亲一事,已过了两周,行与不行,出于礼节,起码该给人家个回话。按李芸老师的意思,最好选个时间,定个地点,安排两人见见面,说说话,先有个感性了解,也许,见了面,有所交流以后,会改变一些看法的。

李芸老师的意见合情合理,对男方女方也都是一个交待,无论结果如何。

当章文涛母亲用另一种方式,非常委婉地告给章文涛时,他却没有明确回答。

山城不同于平原,平原开阔,山城狭小,平原人众,山城人少。山城的生活观念与评判事物的标准,也与平川不同。在平川,男女相处一段,互没感觉而分手了,买卖不成人情在,结合不了还是朋友;山城不同,男女二人见了面,谈了话,不愿意了,有可能反目为仇,自此之后心存芥蒂,连路人也不是了。还有一层,山城人家,亲戚串着亲戚,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弯沾亲带故,得罪一家便有可能让十余家不悦和生气……章文涛不怕相亲,只怕相亲不成,无形中惹得别人记恨。两年前,经人介绍曾与一个大他两岁的女青年相亲,相处两个月来,二人倒无大碍,只是女方嫌他小两岁,有时情不自禁地叹道,文涛,你要大我两岁多好啊,你却小我两岁!表情是那种无奈的遗憾;章文涛自然也嫌她大自己两岁,自己找对象呢,并不是找姐姐。这样别别扭扭处了两个月,还是分手了。这之后,教同一个班级数学的谭老师却对他不冷不热起来,后经了解,分手的女青年叫谭老师舅舅;而他班里的一位女学生上课时从不正眼去看他,还要求要调到同年级别的班里去,原来她是那女青年的亲妹妹……

谁能说得准枣花姑娘,在山城里有多少亲戚,山城中学里,又有多少她的姑夫姨夫舅舅的媳妇呀!

这种方式得罪的人,一直让章文涛心有余悸。

还有一种虚荣心在作祟,假如,他和枣花谈朋友,引了她去看电影儿,通往影院的路,正是学生们来校的路,迎面会碰到他的多少学生啊。他本来就戴着厚厚镜片的近视镜,再引着一个眼里有萝卜花的女子前行,不知情的学生们,还以为,他辞了教员工作,引了有眼疾的女子到山上,到乡下,走乡串村,去说书呢……

他害怕学生们好奇又暗含哂笑的眼睛。

这天吃早饭,全家人圍一小木桌,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进餐一样,静静的,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轻微的嚼菜声。

章文涛父亲却发声了,人家李芸老师提说的那个事儿,你考虑得咋样?

章文涛停了一下,停了嚼菜;

让人家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太不礼貌了;

章文涛无语;

近日,和女孩见个面吧;

不见了吧;

我的意思,还是见一见,听李芸老师说,那女孩儿个子高高的,苗苗条条的,你不是羡慕电影明星方舒么,人家女孩的个头可不低于方舒的;

章文涛听罢,有一种被人窥见隐私的不悦,怎么把枣花同他心目中的偶像相提并论呢,便脱口而出道:她的个子不低于方舒,可人家方舒的眼睛里没有枣花呀!

父亲被一顶一呛,颇有些生气,手也有些颤了,嚷道:谁会是十全十美,谁的身上没有欠缺?哎,眼睛里不就有颗枣花么,会影响你们什么了?!

父亲显然有些着急,他本想说,眼里区区一颗枣花儿,不会影响你们以后的夫妻生活,他却没有表达清楚。

章文涛年轻气盛,索性放下饭碗,说道,怎么不会影响,影响我的情绪咧,影响了情绪,什么也干不成的。

这句话使父亲哑口无言,章文涛却得理不饶人,一下便站立起来,朗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枣花应该生长在春天的枣树上,而不应开放在一个女青年眼睛里的!

这样说罢,气咻咻开门而出,饭也不去吃了。

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弟弟正在喝稀粥,一下没忍住,吱——地笑出了声,呛了一下,又十分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父亲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枣花一事,便不了而了之。

章文涛是在《新华文摘》上读到路遥中篇小说《人生》的。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曲亚楠拿来她父亲单位的几本杂志。这女学生就是这样,过一段时日,便给班主任章文涛拿来几本最新的刊物,她父亲单位订阅的刊物不少,阅读杂志的人却不多,大家都忙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的零碎,便顾不上阅读杂志了。

《新华文摘》所选载文学作品,不同于纯文学选刊,除了具有文学特质以外,它还兼顾作品的政治属性与社会命题,还有人们普遍关注和敏感的当下问题。这是章文涛在阅读中揣摸出来的一些心得。

他有睡在床上阅读书刊的习惯,快十二时打开这部十二三万字的大中篇小说时,一读,便全身心地切入其中,直到天色发亮才读完作品。

整个阅读的夜晚他异常清醒,又在清醒里无比激动,那种状态就如同他当代教时第一次品读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一样,先是震惊,后是兴奋,兴奋之余才是引发出的深深思索……《人生》中高加林的形象也像当年《班主任》中的谢慧敏一样,如一块巨石猛烈地砸进他的心湖,激溅起滔天浪花。他预感到这部小说将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高加林将超越纯粹的艺术形象,而成为一个巨大的有争议的社会形象……

天亮时他依然难以入睡,索性又将小说细品一遍。在高加林身上,他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寻找着好友宋一凡的影子,以他二十五岁的生活阅历、社会见识和感情积累,在朝着社会层面的更为深邃处,伸展开他思维的触须……

章文涛急切地想把小说《人生》推荐给宋一凡,让好友和他分享同样的激动、感奋,同样的艺术享受,引发更深刻的社会沉思和社会拷问。

可是,周末宋一凡回家去了。这一阵,他一反常态地频繁回家,还有些心事重重抑或心不在焉的样子……

周末晚上,宋一凡回到了学校。

章文涛急不可待地给他推荐小说《人生》,并把那本《新华文摘》放在他的床上。

一凡,你洗把脸后就赶快看看,近年来难得的好小说,昨晚,我看了一整夜,现在,我的心,还被作品感染着、感动着……

盼着你尽快读罢,咱俩也好交换看法,争论争论也好,咱俩好长时间没有像以前那样争论过了……

还没等宋一凡开口,章文涛便急着催他。

宋一凡慢腾腾洗过脸,斜斜歪在床被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真佩服大涛你,一直保持着文学青年的文学热情!宋一凡说;

嗯?章文涛不解;

一个通霄读了两遍十多万字的小说,这得有多大的精力和热情呵!宋一凡依然感叹;

啊?章文涛有些惊讶,惊讶宋一凡此时平静慵懒的状态和有些无所谓的神情。以往他绝不是这样的,再累再乏,看到崭新的文学刊物会一把抓过去,先睹为快的。

他这一段,确实有些不同的变化。

章文涛在用眼睛寻问。

宋一凡轻轻叹口气,他并没有接章文涛的文学话题,而是让他惊异地转了话头,说道:大涛,咱假设一下,咱规划一下,你说,十年后,你奋斗成什么样子呢?

这……

章文涛没想到宋一凡会问起这个话题,一时语塞。对未来,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在心里暗想而已,从不好意思说于别人的,此刻一凡一问,沉吟一下,便又坦率地讲出来,十年后吧,如果工作有变化,最好调到山城文化馆,或者调到刚刚成立的县文联当一个专业的文学创作员;但是,出去比登天还难,咱一没门子,二没路子,实在调不出去,得千方百计取得本科学历,当一位合格的高中语文老师。当然,不放弃业余创作,三十岁时,争取加入咱省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会员。这算是我的打算了,我实话实说。

宋一凡若有所思许久,说道,出不了教育口,一辈子就是个清贫的老师,话说得难听些,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一辈子没出息,俗话说,家有三斗粮,不当猴儿王,古语说得更透彻,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事在人为,得有出去的打算和谋略。

顿了一顿,宋一凡下决心似地说道,我到三十岁时,要求不高,在县委县政府属下的哪一个局里,最次也得当个副局长呢,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必须往高处走!

宋一凡声音不高,还带着疲惫的音质,却足以把章文涛击倒了……他也深知中小学教员的清贫辛苦并无任何社会地位,总还不至于是读书人的末路吧?作为一个教师,他的心底是纯洁和神圣的。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话又何从解释?传道、授业、解惑,教学相长,与纯洁的学生们在一起的那种乐趣和充实,难道是某行业一个副局长或者一个庸庸碌碌的小科员小主任能体会到的么?

那一刻,章文涛的心里堵得慌。

见章文涛没接着话茬往下说,宋一凡翻了一个身,拿起了那本刊载小说《人生》的《新华文摘》……

章文涛留意到,他一看就切入到作品中了,显然高加林吸引了他。

深嵌于西岳大山的重叠处,山城县的气候属于山地气候,偏凉,在县城四周的土塬面上,与枣花几乎同时开放的,是一簇一簇的山牡丹。

那是章文涛领着学生们上山踏青的时候,在开阔塬面上忽地看到的。

原本浑浑黄黄的土塬,春风拂掠三遍的时候,土垅土埝和那些無人耕种的塬面上,才能弱弱地努出一些小草来,黄黄瘦瘦的,半月二十天了,不见起色。只消两场春雨落过,是那种沙沙沙沙的,悄无声息的样儿,天一放晴,山里的太阳便殷勤地光顾着沟峁山梁和大片塬面,草儿们,该长与不该长的,有名无名的,大棵小苗的,野草野菜的一起勃发起来,蓬松起来,撑起山地的一片绿色。

再茂盛的绿色,也不及一簇簇的山牡丹,这么眩目和迷人,把章文涛的心,晃得斑斓起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那一簇簇大瓣大瓣的美丽花朵,让人联想到华丽和富贵,优雅与高端……无端地,他想到了好友宋一凡评价山城县委县政府所属的其它要害部门——组织部、财贸部、物质局、财政局、人事局、商业局,无一不是花卉中的高端牡丹,而他,他们,山城中学及山城小学相较而言,不过是牡丹花前的一丛丛蒿草而已……

他就不明白,专攻文学专业的宋一凡想象再丰富,也不会把富贵牡丹与卑微小草如此这般地联想与比对,这不是自轻自贱,妄自菲薄么。

章文涛在感叹牡丹华丽富贵的同时,情感深处更亲和于小草的凡俗和本色。

这几天,章文涛觉得母亲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几次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母亲终于抓住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在家的机会,且压低了嗓音儿,悄悄话一般说,涛儿呀,你一年比一年大咧,你的同龄人,人家的孩娃娃都会打酱油啦,你也得把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当个事儿呢……

母亲声音轻柔着,似乎还夹杂了少许哽咽,眼圈也渐次泛红了。

近来母亲较为频繁地用这种悲情式的劝慰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且拉开一场亲情说教的动员序幕……

图书管理员李芸老师又找到了章文涛母亲,这次,热忱的李老师介绍了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妹,在三十里外的乡政府上班,好像是话务员之类的工作。李芸老师反复强调,章老师啊,包括嫂子呀,你全家都是瘦型人,要儿媳吧,第一个标准是得丰满一些,说白了,女孩子还是胖一些的好,白白胖胖,富富态态,将来的后代呀,身体也健康是吧。

这句话一下说到母亲的心里去,可不是么,她自小就瘦弱,很年轻的时候,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才八十多斤,瘦啊,就是胖不起来,特别是饥馑的年代,他的全家人,对胖人,对胖子,是心存羡慕的呵!

李芸老师的远房表妹,据她说,长得高大丰满,白白胖胖。李芸十分恳切地对章文涛母亲说,嫂子,我也是看着你家文涛人单纯、坦率,书生意气,又爱学习,才愿意多操这份心的。不过,嫂子,你还得慢慢劝说他,不敢心性太高,心气儿太大喽!如果文涛的工作在山城县委、县政府,那他屁股后面的漂亮女孩儿会成伙成群地跟着,咱就能可劲地挑啊捡啊,没的说!可是,咱就是一个小小的教员,咱和人家社会接触太少,整天价教室里进,操场里出,就这么个小天地,能说个本本分分、有一份固定工作的女孩儿,就行咧,就知足咧,至于人样子么,两头尖,中间宽,漂亮的丑的都少,还是居中间的一般化的多……娶媳妇就是为了好好过日子,漂亮脸蛋,那是人家当演员的……

李芸老师的话很实在,合情合理,章文涛母亲听得十分感动,同时又有几分紧迫感,便响应着李芸老师的意见,近日安排时间,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

临分别时,李芸老师回头对文涛母亲说,哎,嫂子,刚才忘告你了,我那个远房表妹,名叫毛牡丹。

毛牡丹——?!

初听到这个名字,章文涛被惊吓一下,又无端地笑了,觉得这女孩儿气魄大,胆量也大。章文涛一直对毛姓者心生惧怯,大人物很多,人中之王者亦多,而牡丹又属于花中之魁,这两者又组合在一起,又是王又是魁,高端大气有魄力啊。

母亲又细致耐心地劝说着章文涛,随风入夜,润物无声,最后章文涛听从了母亲的话,也就是服从了李芸老师的具体安排——

周日的上午,章文涛借给李芸老师还书之际,到李芸家,那会儿,李芸的远房表妹就会在她家帮厨的,简单地说上几句话,两人也就算偶然见面了,互相会有个初步印象……

周日上午十时许,阳光晴好,惠风和畅。西坪山一派翠绿,东川河两眼嫩黄,在这个充盈着诗情画意和一腔期待的时间段里,章文涛换了件新衣服,在所借阅图书馆的一摞书刊里,他看了又看,挑出两本叶辛的長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想想自个儿的作为,觉得有一些意味儿,笑一笑,挟在腋下,便朝着李芸老师的家里走去。

李芸老师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学校大门朝南走一段,朝西一拐,上一小土坡第一个小胡同的第三家便是。

自章文涛一出门,父亲便在他们家属院的大门口徘徊着,早早等着,儿子见面后的进展情况。当然,章文涛并不知道。

为了表示一些端庄和慎重,章文涛把那两本《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上下册)拿在手里,心咚咚跳着,走进李芸老师的家。

山城人家的住房,大多依了西坡而建,自然是西房,院子便不会很大。小小的院落,李芸家人收拾得有条不紊,有自来水管,种有小片菜蔬,仅剩一条小路直通家门。

家门口南侧,连着厨房,探伸出来的房檐下,是厨房的延伸。此时,一条木凳上,正脊背朝外坐了一女士,显然在案板前剁着菜馅儿,生发出菜刀与案板的切碰声。女孩儿身材丰满,丰满到肥胖地步。她坐着,宽厚的腰身挡住了面前的案板,使得宽长的木案板两边各露出一小截儿木案头儿……

章文涛惊叹,好宽阔的后背呵!

他疑惑着女孩儿是否是毛牡丹,只听屋子里间传出李芸老师的口音,牡丹,你把馅儿剁得细碎些,咱今天包饺子吃吧。

宽背女孩便底气饱满地回答一声,哎,快剁好喽。

章文涛一怔,心里便涌一些惧怕,怕女孩儿的丰满,怕那一面阔大的脊背,脑袋也似乎晕一下,下意识里把《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顺手放在手边的煤池上,转身便走,身子转得仓促,一只脚被水管下的砖圈猛地一绊,脸就撞到门柱上,只觉着两眼发黑,鼻子酸痛。快步走出大门,一摸鼻头,有鼻血流出来。掏摸着衣袋,一时摸不出纸巾之类堵塞,便捏了鼻子,一路小跑着,想快快跑到东川河边,清洗这等不雅和尴尬。哪知父亲却站在河滩边上,来回走动着,显然在等他与女孩见面的情况汇报……忽见他这等狼狈走来,又流着鼻血,一时惊异惶恐,忙着问他,已经见到女孩儿啦?

他摸一把鼻血,见啦。

咋流了鼻血?

吓的!他答。

父亲明显生气,也有些着急,问道:这么大的人了,话也说不清楚,什么吓的,谁吓的你,到底咋回事?

看到父亲这么一急,章文涛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快意,他索性与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父亲玩一把黑色幽默与后现代,毛牡丹是个丰满的大美女,丰满得肥硕庞大,以后和毛牡丹结婚成家,我哪里还能调到文联,只能调到残联喽!

什么文联残联,什么乱七八糟,你表达明白些好不,我越听越糊涂啦!看得出,父亲亦急亦恼。

是这么回事儿,如果我娶了毛牡丹,每天晚上我都得小心翼翼的,得防着得躲着,稍有不慎,毛牡丹一个翻身压着我,不是折胳膊就是断腿儿,我还能全乎喽?成了残疾人不去残联去哪儿?!

章文涛一口气说下去,他想,这回,父亲,父亲可该听明白了,他在等着父亲的反应;父亲的意见;父亲的建议;父亲的指导……

这回父亲听得清楚明白,他的脸,由白变黑,由黑泛紫了,且没有半点表情,他把脸凑近章文涛,运足了力气,狠狠地,愤愤地,吐了他一口。

章文涛的脸上,感觉到了一团热气,还有热气里掺夹着的零星唾沫点子。

他灰溜溜地回到了办公室兼卧室的屋子里,清洗着鼻子,和沾有鼻血的脸。这会儿,他想哭。

故事片《人生》在山城一上演,便引起轩然大波。高加林、黄亚萍、刘巧珍作为当代青年的形象,引发观众热议的时候,高加林作为独特的“这一个”,褒者贬者出人意料地形成了两大流派,两派观点势不两立,互相难以说服,便形成了这一年有意思更有意义的文化艺术现象。

早在读完小说《人生》之后,章文涛就难以抑制地写了一篇高加林形象分析的六千字文章,从社会政治的角度,从中国当下文化形态的变化,从社会对有才华的底层青年的忽视等方面,一步步剖析了高加林悲情形象的生成、发展、演变和异化。高加林既不是世俗人们眼中的陈世美,也并非诸如宋一凡他们认为的《红与黑》中的个人奋斗者于连,高加林就是中国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大潮中的击浪者、探险者。他在寻觅施展自我才华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他在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他要过一个城市青年更精神、更文明、更形而上的理想生活。可是,现实是不允许的,残酷的现实社会还没给他们提供一方开拓的天地,现实在粉碎他的美好理想的同时,也粉碎了他和刘巧珍、黃亚萍不同阶段不同层面不同追求的爱情。在那篇文章里,章文涛用较为开阔的文化和文学视野在剖析高加林的时候,也用一个年轻人较为敏锐的思想和锋利的文笔在评判和反思,我们当下社会的复杂性以及令人遗憾的弊端。

电影一上映,章文涛把这篇文章作了必要的修改,投给了影响巨大的刊物《大众电影》,同时也寄给作为影评员职责的刊物《电影介绍》,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期待和美好的预感。

山城群艺馆受文化局之命,組织一场电影《人生》座谈会,参会人员是全县宣传口的相关领导,刚刚成立的县文联有关人员,和全县文学创作骨干计约四十多人,山城中学的部分高中语文老师和作为影评员的章文涛、宋一凡也在邀请之中。令人失望的是,大多数人的发言内容都了无新意,对高加林悲剧性的结局,甚至说成是因果报应。

宋一凡的发言虽说偏激,但非常新颖,他带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对高加林一往情深,称赞有加,对高加林的个人奋斗甚或为达个人目的而不择手段,为追求自我幸福而抛弃贤惠女子刘巧珍,不仅仅给予理解,他给予了十二分的支持。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多数人惊奇、惊讶、惊愕,继而转为不解和强烈反对。

章文涛发言时,大家方才安静下来。

章文涛不是一个折中主义者,他分析了高加林和于连本质性的区别,他同情宽容高加林,但他绝对要指出其致命的性格缺失,他把高加林的性格悲剧和命运走向, 放在更为开阔的社会大背景里去分析,去思索,去拷问,去探寻……

这次座谈会,为他之后的一次大型讲座拉开了帷幕。

给《大众电影》的那篇文章投出一个多月,简便的采用信件,如一只蝴蝶,翩然飞到了山城中学。章文涛一阵狂喜,心咚咚狂跳,他直想飞车到塬上的平坦里,猛烈地跑一阵,呐喊几声……可是,他窃喜之后,还是忍住了,用极大毅力收敛起轻狂的笑容,他劝告自己,不可以如此浅薄的,要学会含蓄和深沉。

静静地,一人在办公室站立了一会,如同往常一般平和起来。

连章文涛也没想到,稿酬单寄到学校后,便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响。

那是《大众电影》寄来一张一百二十三元的汇单!

那时候全校老师才在会议室开罢会,刚准备散会呢,报刊分发员便端着一摞儿报刊走进来,他直嚷嚷道,我在中学分发报刊十几年了,第一次分发稿酬汇款单,还是这么大面额的,章文涛老师可是放卫星了!这人嗓门大,这一嚷,大家便争着看那张汇款单。

感叹声啧啧声响成一片。

能不感叹么?年轻老师们一月四十元工资,老牌儿大学生一月六十元,这一篇稿子便抵了他们两月三月的工资。

人们在赞叹丰厚的稿酬,没人去谈论那篇挣得稿酬的文稿。

章文涛悄悄走出会议室。

下午,语文课代表曲亚楠同学,拿了三本刊发那篇文章的《大众电影》,送给了章文涛。

那一年,山城机关学校再加上个人行为,订阅《大众电影》的,居然上了千份。

换句话说,在山城起码有一千家人,会知道章文涛大名。

晚上,章文涛责无旁贷地在大街上一家安静小酒馆里,请好友宋一凡喝酒。

这家小酒馆叫孔乙己酒馆,很有意思,是二人的常去处。说常去有些夸张,起码每月二人去一次,或喜悦或郁闷了,两个文友便来小酒馆,谈文学,说人生,借酒抒真情,也痛饮浇愁绪。

小单间干净安宁,一方小窗外,是不舍昼夜的东川河,凭窗远眺,是跌宕起伏的西坪山。

俩人客套一番,就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无论谁给谁倒给谁敬,或是相互敬酒,一斤白酒还是二一添作五的。其实,每人半斤过后,话便有些多,神经便有些亢奋,理性的成分在渐渐缩小,感性的因子却一团儿一团儿膨胀开来。平时属于禁区的言论,此时便没了羁绊少了牢笼,如同一个个酒咯儿一样打了出来。

宋一凡执意又要了一瓶。

因是章文涛做东,他干脆利落当喝则喝,绝不会啰啰嗦嗦动作迟缓,但潜意识里还是谨慎了几分。他说的最多的,是不解于宋一凡近一段时间里的心事重重,更何况,他请假明显增多,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包括对他们最具诱惑力的新影片的涉猎和讨论都显得轻慢了许多,兴趣,似乎明显锐减下来。

这成了章文涛的一大疑点,也是今儿喝酒他所要追问的话题。

宋一凡一次次回避他的追问。

大涛,你,你告我说,你是不是对那个女孩儿感兴趣?哦,不对,是,那个女孩儿,对你感兴趣?

哪个女孩?章文涛有些警觉。

你大涛可别装咧,心里明镜似的,难道你看不出来,那个女孩儿喜欢接近你?!宋一凡仍在卖关子。

章文涛如堕五里雾中。

曲亚楠呀,你班那个语文课代表么。宋一凡又喝一杯,索性说了出来。

曲亚楠?小凡,亏你说得出口,人家还是小孩子呢,那可是咱的学生呀,你可真是喝多啦。

多什么多?多乎哉,不多也!自古至今,学生嫁老师,老师娶学生的还少么?她现在是你学生,暑假一毕业,就不是你学生了,这有什么不可?

休要胡说,看来,我得罚你三杯了!

见章文涛强行制止,宋一凡才放弃了这个话题。

忽地,宋一凡靠着椅子后背,无声地哭了。他双眼血红,有泪水从血红的眼角里汹涌地流下来。宋一凡居然哽咽起来……

这委实让章文涛吓了一跳,一时又无所适从。

片刻,他机械地起身走过去,有些笨拙地安慰着宋一凡。

宋一凡尽力控制着自己,紧抓了章文涛一只手,他呜咽着说道,大涛,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有多苦。

宋一凡抹了把眼泪,又咬咬嘴唇,酒后的话语,如同方才的眼泪一般,汩汩流淌出来。

这段日子,在山城中学图书管理员李芸老师的牵线下,宋一凡结识了一个女孩,不,已经和那女孩确定了关系,不,哪里是确立关系啊,两家人已经履行了民间的订婚仪式。

事情就这么快速且不可思议。

女孩儿小宋一凡三岁,初中毕业,在山城县财政局任打字员,正式工作,独生女儿。女孩儿的父亲是山城县物资局局长,因是独生女儿,这门亲事,宋一凡就是过门女婿,一经结婚,要住在女方家里,生下的小孩,自然要随女方姓氏,要姓仇。当初提亲时,仇局长让女婿一过门也要改姓仇,宋一凡心里一直不痛快,后经李芸老师再三周旋说情,总算不改宋一凡的姓氏了。

初中毕业?!章文涛十分惊异,问道,那女孩儿漂亮么?

宋一凡红着眼睛答道:说不上漂亮,也不算丑吧,极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章文涛原本想说,那你图了什么?最终没有说出,他这才清楚,这一段宋一凡为什么心事重重了。可是,还有一些问题,他实在不好意思发问,他不想在一处伤口上,再去洒一把盐。

当然,宋一凡肯定有一些话,没给他说透,没说,就是有他难言的苦衷。他怎么好意思再去苦苦逼问呢?再好的朋友也不行,谁的内心没有隐秘一角呢!

那天夜里,喝多酒的宋一凡蒙头大睡,还打起了呼噜,章文涛却难以入眠。奇怪的是,他眼前的暗雾里,时时浮现出曲亚楠的身影,她颀长的身姿,她清丽的面容,她小麦一样的肤色……

是上次座谈会产生的效果,还是那篇刊发的文章产生的影响?新成立的山城县文联按照宣传部的工作安排,组织一场大型的《人生》讲座,主讲者,便是经多人推荐,县宣传部最后确定的人选,山城中学语文教师兼影评员——章文涛。

章文涛慎重地接受这项富于挑战性的任务,他不愿意重复自己,他得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充实内容。他决定把小说原著和后拍电影结合起来,任何影片都不会像原著那样丰富多彩,原著中的情节安排,矛盾冲突,人物性格的铺垫和人物形象的成长,细节在高加林、刘巧珍和黄亚萍身上的画龙点睛的运用等,他需运用比对的方法,把小说的丰沛与电影的浓缩尽量地讲透彻一些。

章文涛没想到,作为政府行为的一次讲座,大街的几个热闹处都贴了海报,地点又选在县文化局的大会议室。

章文涛一再叮嘱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如同平时他给学生们讲课一样,要平静,要自然,要在激情与理性的交织中,娓娓道来。

那天文化局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中间的过道上还增加了两排木凳,听讲者大多是年轻的机关干部,文学爱好者,还有不少中老年,黑压压有三百余人。

章文涛走上讲台时,他听见了大家的掌声,大家很惊讶,这个年轻的中學老师,两手空空便上了讲堂。

这是章文涛多年训练而成的,遇到观摩教学或是教研室组织听课,他一般是不拿教案,不带课本,不背教科书的。因为课本和教案他已烂熟于心了。他又有极好的记忆力,许多语言是不需要死记硬背,而是临时的一种情景组织,这和他的业余文学写作不无关系,许多语言即兴而出。

章文涛给大家回礼后一抬头,便看见他的学生曲亚楠和另一年轻女子坐在第一排右侧座位上,曲亚楠轻轻地叫一句老师,朝他笑一笑。她身边的女子比她年长几岁,也笑吟吟地看着他,桌前,放着打开的笔记本。

章文涛也朝她们点点头,在主持人简单的介绍过后,讲座,便开始了。

起初,他还是稍显紧张,黑压压的一群人,毕竟不是他平时的学生啊,他明显觉得自己手心的汗湿和手指的微颤,还能倾听到心的节奏在激跳。

他的切入点是《人生》作者路遥。路遥贫苦的家庭和困顿的少年,艰难的求学和坎坷峥嵘的青年时代,他的生活阅历和文学追求,他的作品中挥之不去的作者自身的烙印。早期的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儿飘零的时节》到他的获奖作品《惊心动魄的一幕》,再到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积累和情感体验,还有生活感悟和艺术自觉的代表作之一《人生》……

山城的听众和读者,如果不带有专业研究的话,对作品的作者一般是不去留意的,不去关注的。章文涛把作者的生活经历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分析,又是眼下刚刚走红的作家,内容就鲜活生动、栩栩如生了……

章文涛把表现高加林与刘巧珍的爱情的线索聚集到四段陕北民歌信天游上,第一段是二人爱情的萌生;第二段是二人爱情的发展;第三段是二人爱情的高潮;第四段是二人爱的悲剧性的结束。这是被一般观众所忽略的地方,四段民歌牵起一条爱情的大纲,纲举目张,一切情节都被它牵带起来,清晰明白,每讲到一段民歌,章文涛都放声背诵,深情款款。之后再从民俗角度作一番分析。每每背诵一段,都赢得会场里热烈的掌声。

两个半小时的讲座,由于他讲得投入,大家听得入迷,中间居然没有休息,大家依然兴致勃勃直到讲座结束。

这个讲座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章文涛并不知道,有一个女青年的眼光,在深情地注视着他。

这个年轻女子叫林晨岚。

她是曲亚楠的表姐,她俩结伴来听讲座。

林晨岚高中毕业,没能考取大学,宣传系统内部招考进了广播电视局,她喜欢文学,考取了文字编辑。

林的父亲是山城县宣传部副部长。

当然,这一切,山城中学语文老师的章文涛并不知道。

讲座后的第二周,章文涛刚上完课,课代表曲亚楠也紧紧地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老师,这儿有你一封信,有人托我捎给你的,曲亚楠神秘一笑,把一封信交给章文涛。

那是一枚印有山城人民广播站字样的信封,还确实用浆糊封着,并写有章文涛老师收。

章文涛困惑而好奇地打开信纸——

小章老师,你好!

叫你小章老师,不是说你小,是因为我是你父亲的学生,我读高中的时候,你是初中语文老师,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我叫林晨嵐,是你的得意弟子曲亚楠的表姐,我在山城广播站任文字编辑。那天听了你的讲座,在钦佩感动之余,又很受启发,我也酷爱文学,高中因为偏科而高考落榜,但我仅仅是兴趣阅读而已,没有你的那种思索和深刻,也没有对一部作品的旁征博引以及社会政治的民俗的文化的全面考量。说这么多,是为了进一步结识你,靠拢你,在你身上多学一些东西,多开阔一些眼界。这样说,并不是要拜你为师,那样就矫情了,我是说,我们可以成为文友,多交流,你给我多推荐一些你认为有价值的作品,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听你几节课,当然是课文中的小说部分了……

真诚地希望我们成为文友,那样能帮我进步,助我提高。

祝,教安文祺

握手!

山城广播站  林晨岚

读罢信件的章文涛亦惊亦喜,惊是觉得林晨岚这女子大胆坦率,直人直言;喜的是她要求和自己成为文友,心诚意恳。章文涛当然还有印象,那天讲座时,她和曲亚楠一起坐在前排右侧的,她身材高挑,面色白皙、容貌出众,一张典型的瓜籽脸,那天,她笑殷殷地看着他,水样的眼光会说话呢。

一股窃喜,涌进章文涛心域。

章文涛当即便给林晨岚回了信,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的情绪和结识一位文友的兴奋,甚或是荣幸。当然,这封信还是让学生曲亚楠捎去的。作为学生的曲亚楠和作为表妹的曲亚楠,为老师和表姐担任了近两个月的义务邮递员,直到二人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为止。

周日,宋一凡照例不在,办公室,成了章文涛与林晨岚约会的最佳场所。

两个多月时间,他们利用周日先后去山城周边的土塬上,看的山树、山石、山村、山泉、山民、山上的窑洞。林晨岚有个性,她不喜欢任何地点任何年代的庙宇,包括古建筑之类。她喜欢的是自然景观,当初章文涛建议周日去游玩参观的山城几处名胜古迹,都被她否定了。遇到周日刮风下雨的天气,她更愿意和章文涛一块,待在他校园的办公室里。

人常说,一白遮百丑。林晨岚的貌相中等偏上,但白净得出奇,白皙的肌肤一下就把她提升到漂亮女子的行列里。她还有着浓密的披肩长发,与脸庞黑白衬托,白者愈白,黑者乌黑。一双半高跟皮鞋把她原本的中等身材增垫得高挑挺拔起来。

林晨岚单眼皮下的一对眼睛,透露着率性,鼻梁与嘴唇勾勒了清新的脸部轮廓,这样使她平凡的五官耐看起来。

那次在高远的土塬,看一座陡峭的叫豆腐崖的石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二人惊讶不已,那一片片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如一把利刃切割过一样,形似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整齐划一,维妙维肖。

大自然壮观、神奇,每次出来我都觉得自己深呼吸了一次!林晨岚如此说。

听林晨岚这么一说,章文涛颇觉惊讶,接着说道:难道,难道说,你平时感到压抑么?

你不压抑么,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城里,四周是大山围着,整天都看那些歌功颂德的稿子,有了空闲想约你吧,你又要上课,又要备课,又要批改,又要辅导……哎,当个中学老师,也真够艰苦忙碌的……

那会儿,林晨岚叹息一声,她的心绪,似乎变得复杂起来,仅是短暂的一瞬,她白净的脸上又明快亮丽了,笑着说,你看我,史湘云怎么倒学上林黛玉了,装什么多愁善感啊!我们出来,就是要享受大自然放松自我的呀。

林晨岚爽朗地一笑,站一处高垅上,冲着垅下的章文涛喊道,接本小姐一下呀,我的老夫子。

地垅下的章文涛这才醒悟过来,机械地张开双臂,林晨岚如同一只燕子,从地垅上抓着章文涛的双手,飞到了他的胸前。章文涛不会也没勇气借势拥她入怀,清醒的他以为时机不到,他懂得欲速则不达。

从地垅上跃下来的林晨岚就此双手挽了他的左臂,如同公园里司空见惯的情侣一般,亲昵地依在他的身边,就那样走在豆腐石崖下的宽阔土塬里。

章文涛的心咚咚狂跳不止,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着一个年轻姑娘的青春气息和迷人馨香。

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叫他文涛,也戏称他老夫子。

这天,在章文涛的办公室里,林晨岚特地背了一个挎包,她笑吟吟地,掏出一方双卡录音机。

文涛,我们今天不谈文学了,好么,太累,让你换换大脑,调剂调剂思维。我们今天听歌儿吧,你说,流行歌还是传统老歌曲呢?林晨岚一边按着磁带,边转过脸来,有一缕微红袭上脸颊。

章文涛给她沏了一杯茶水,回答说,一切听你的,我随便。

那就听流行歌曲吧,轻松、愉悦,哎,文涛,每次见你办公桌上要么一摞作业本,要么五十多个作文本,我心里就有莫名的压抑感,你当真不烦不累吗?

林晨岚边摆弄着机子,边发一些感叹。

章文涛宽厚地一笑,说,你又来了,我就是这个职业嘛,也累,也烦,习惯啦,习惯成自然哪!另一方面,教学也有乐在其中的地方,和孩子们在一起,心,永远都是好奇的、鲜活的、生动的、年轻的,这个,局外人难以体会到……

你就是老夫子一条!有时固执得难以理喻。林晨岚嗔怪。

录音机里播放出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流行歌曲,邓丽君、罗大佑、黄霑、梅艳芳,更多的是国内歌星歌手的新颖突破传统之作。李谷一、郑绪岚、苏晓明、关牧村、张暴默、朱明瑛、李双江、蒋大为等个性突兀,风格鲜明的歌曲,让人耳目一新,陶醉在音乐与歌曲营造的美好氛围里。

文涛,这么多歌唱家里,你个人最喜欢谁的演唱呢?

林晨岚在郑绪岚的《太阳岛上》结束后,很认真地问章文涛。

章文涛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我太偏激了,我不否认大陆歌手近年来的突破禁区和对人性的反思与呼唤,歌手唱得好,音质、声带、先天条件与后天历练,可是,他们仅仅是机械歌唱者,他们贩卖的,是词作者、曲作者的作品,并非他们个人的原创和思想。台湾的音乐人罗大佑则不然,他是用自词自曲自唱的全方位承揽形式,来表达自己所思所想所感受所积淀的,他是一个在华人世界流行歌坛不断创造经典之作的音乐革命者,他的作品,率性而为,情感占主导地位,又充滿诗的口感和缠绵意象,我所听到的他的十余首歌曲,为一个时代打上深深的烙印,也是无数人青春岁月的见证。比如《童年》,他近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能走进一个孩童的内心深处,把一个幼稚贪玩又天真可爱的孩子描摹得维妙维肖,生动鲜活。他是未来的大师,他最会捕捉细节,内心的微妙与生活细节的把控,使得一首歌曲有了恒久的品质……我们的童年不是这样吗?我所教的孩子们的童年不也是这样一种状态吗?《恋曲1980》《光阴故事》能品出从青春的伤感渐次转向社会忧思的一种美学走向和思想走向,这是我特别喜欢罗大佑的地方。

章文涛依然沉浸在对罗大佑歌曲的理性思索中,他似乎听到了皮鞋跟与水泥摩擦与敲击的嘎嘎声。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蓝天、白云、耸立的白杨和繁茂浓郁的杨叶儿。他没有料到,被他的表述和评论所感动的林晨岚,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三步五步快快走来,叫了一声文涛。便拥住了他,且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一头秀发所环抱着的白晰的脸,依偎在他的胸前……

文涛,她轻轻地呢喃。

章文涛显然惊了一下,也仅仅是迟钝一下,便伸展开双臂,紧紧地搂抱了她。

小岚,他轻轻地叫。

他似乎晕了,第一次紧拥一个年轻的女子,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颤抖和声音的变异。

林晨岚小他四岁,刚刚二十一岁,在同章文涛交往的近三个月里,他能感到她的坦率、耿直、好学和率性,无论从气质、相貌、性格、学识,她无疑要强过他没见过面的枣花姑娘,他没交往过的毛牡丹,也无疑强过宋一凡的仅有初中学历的未婚妻。林晨岚算不得漂亮,却有惊人的白净、细腻;林晨岚算不得高挑,她中等偏上的身材却匀称周正,线条柔美;林晨岚的性格并不含蓄柔和、她却激情直率,甚或心血来潮。林晨岚并没有大专学历,她却好学善思尤喜文学,山城长大的林晨岚没去过更多的城市,她不俗的衣着装饰和举止行为使她处处透露出内在的高雅气质;她说话的声音、她走路的姿式、她骨子里的自信自强和不甘人后,这一切,无不把她列入城市优秀且美丽姑娘的行列里。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一直以来,章文涛对爱情与婚姻都抱有这样的信条。二人有了好感有了吸引力,如两块磁铁会相互产生磁性的,感情的升华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可是,令章文涛没想到的是,林晨岚会如此激情地扑入他的怀抱。

这就是林晨岚的个性。

不矫情,不掩饰,不做作,率性而为。

当双臂搂紧林晨岚时,他看到她洁白脸上已袭来一片潮红,双目微闭着,她的双唇在白晰面庞的背景下,显出诱人的鲜艳,他下意识摘掉眼镜,整个脑袋贴近她的脸。她似乎在躲他的脸,又好像在迎合,在进退维谷中,章文涛用力扳住了她两耳侧的发际处,一张喷着热气的大嘴,贴住了她的眼,她的鼻梁,且在执着地探寻她的双唇。潜意识里她好像要躲他,脸庞朝一边扭去,双唇紧抿着。哪里能躲得开?章文涛善讲课能讲座的嘴,也在勇敢地探求新课题,以前所未有的执拗,终于叼到了那两片鲜红,他的舌头如同柔韧的钥匙,启开双唇后勾着她齐整的牙齿与她柔软光滑的舌头纠缠在了一起……

此时章文涛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空阔。空阔里莫名其妙地浮出某次他与宋一凡酒后的小场景。

那是宋一凡与他商量不久后的结婚事宜,由章文涛通知一大部分好友、同事还有同学。那次宋一凡又喝了不少,酒后的他对章文涛推心置腹,他道出了在地区师专读书时的一段恋爱经历,也是恋爱悲情。他说,他从第二学年便与班上一位女同学互有好感了,平阳府的电影院、群艺馆、新华书店、平水公园、尧都公园,周日附近的尧陵和待开发的仙洞沟,还有二人一起踏青的沟峁山梁,丘陵涧豁……初恋的足迹是勤奋而欢快的,有好几次二人就夜宿在村民的农舍里。在草坪、在山坡、在仅有二人的沟涧山峁里,宋一凡完全有机会也有条件在二人激情亲吻时,跨越那一步,在肉体上将她据为己有,提前预支他们的第一次,当然,有了石破天惊的第一次,便会有之后不可遏止的无数次。可是,腼腆而谨慎的,一直在姑娘面前保持正人君子的宋一凡,没有勇气跨越那一步,他也不忍心提前办了那件事情。他总是想着,把最为神圣最为美好的第一次,留到他们名正言顺结婚的时候。毕业分配时,女同学不愿意同他一起回到大山深处的山城县,她留在了平阳府里,师专副校长的儿子追到了她。宋一凡怅然且遗憾地说,如果那时候和她做了,依据她的性格,会死心踏地跟了他的,会从一而终的。可是,我没做,我珍惜她,我呵护她,我觉得应该等到神圣的结婚日,结果,我给别人珍惜了,给别人呵护了,给别人留下了一个完整无损的她。我他妈的,毫不利已专门利人,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傻瓜到家的精神,是吃后悔药也来不及的精神,是打掉牙齿肚里咽的精神。大涛啊,这历史教训你可得吸取呢,那个林姑娘不错,你们交往三个月了,到你喷发岩浆的时候啦,要不,姑娘的心,八月的云,变幻莫测呢。

现在,章文涛忘情地吻着林晨岚,愈加用劲儿地搂抱着她,他看到了,不,他感受到姑娘胸脯前那一片隆起的神圣,浑圆且优美,轮廓生动。随了她紧凑呼吸,亦在起伏颤动。他想抚摸那两座山峰,想亲吻山峰的顶端。嗓眼儿,干渴涩巴,似乎要冒出烟来。他紧闭双眼,把伸出的右手,又握成了拳头收缩回来。不,他不可以冒犯她,她是一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就这种激情型的,他不可以利用她这种激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右手,章文涛的右手,是写教案的手,是板书的手,是写影评的手,是文学写作的手,它断然不是只爪子,不是兽类的爪子,不是欲望的爪子!此时此刻,万万不可以侵犯一个年轻姑娘的圣洁的胸脯,不可以的!

章文涛久久地静静地拥着林晨岚,且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着一个孩子。

宋一凡舉办了隆重的婚礼。

具体说,是山城县物资局长给自己的招亲女儿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作为宋一凡的铁哥们儿,章文涛成为最佳伴郎人选,参加了婚礼全过程。

章文涛领略什么叫“隆重”了,因为是物质局局长操办,山城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政法口、纪检口、各局办、各乡镇、全县各系统有头有脸的人都参加了婚礼,地点选在最为阔绰和豪华的县招待所,而物资局长给女儿女婿的婚房,则是县城东关一处单独的小四合院。

十分有趣的是,林晨岚也作为女方的伴娘参加了婚礼。物资局长姓仇,女儿叫仇小梅,林晨岚小学初中时的同学,早先两家还是近邻。初中一毕业,仇小梅就靠着父亲的关系参加了工作,虽说是打字员,却是全额财政,干部身份,估计干几年打字员会很快调整一个舒适工作的。

作为伴郎之一的章文涛,并没过多留意排场的婚礼和参与者的不同凡响,他关心的是新娘仇小梅,想急切地一睹他好友新娘的芳容。不知什么原因,自宋一凡和仇小梅提亲之后,宋一凡从没有把女朋友引荐给章文涛,仇小梅也从未来过他们的办公室,这让章文涛困惑不解。

婚礼上,终于见到了仇小梅,小小瘦瘦的一个姑娘,不算丑,但绝对说不上漂亮,极平常的一个女孩,即使大婚之日有了专人精心化妆,仇小梅还是普通得不曾有一点风采。

婚礼上,宋一凡的脸上一直挂着应酬性的笑容,淡淡的,不亢不卑的样子,举手投足之间,守护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过门女婿的最后尊严。

章文涛紧紧走在宋一凡身边,有时,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是庆贺,是祝福,也是传递某种力量,给他以沉默的援助。

事情过后,林晨岚对章文涛补充了仇小梅一些情况,这女孩从貌相到心智,没承袭她父亲的基因,却完完全全像了她作为家属的母亲。小学四五年级的四则混合运算,她已经彻底搞不懂了。初中三年完全是混了下来,她不是不愿学习,是压根学不会,因了学不会,后来就厌学了。但是,仇小梅有一个好父亲,因了好父亲又有了一个优越的家,她的工作、婚姻、住房,仇局长早给她安排好了。林晨岚最后压低声音说,知道你的好朋友宋一凡会屈就仇小梅并且当了过门女婿的其它因素么?除了仇家那一份极为殷实的家业外,仇局长还答应在他们结婚的蜜月之后,把宋一凡调离学校,永远告别忙碌而清贫的中学教员。不过,必须在他们结婚之后,成了法定夫妻,宋一凡才可以离开山城中学。至于调到哪儿,仇小梅没有告我,我也没有追问她。这一切,都是老实的仇小梅告诉我的。

章文涛十分惊讶,之后又十分痛苦,他不明白,难道改变自己的教师行业,非得付出如此这般的代价么?!他喃喃自语,他难以想象,热爱文学的宋一凡和那个仇小梅会有多少共同语言?

你认为付出了代价,人家宋一凡未必这么认为,一个婚姻将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改变一个家族的现状,人家宋一凡觉得值当,有舍才有得,有得才有舍。从某种意义上说,能曲能伸的宋一凡也算是真正的男子汉……林晨岚眼睛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着,此时她似乎隐藏了不为人察觉的忧郁。

章文涛第一次看到,性格爽朗的林晨岚会蕴含这种沉郁表情。

这一阵,章文涛可真够忙碌的。

宋一凡度蜜月,他班的课程暂由章文涛代理。批阅作业,修改作文,自习辅导,工作量便大了一倍。以致于他的短篇小说《秋风掠过校园》在《晋阳文学》刊发,都抽不出时间约林晨岚庆贺一下。

这是章文涛小说处女作,对他个人具有纪念性的意义。山城中学的老师们,依然关注的是稿酬的多少,等于月工资或比月工资还要高出多少的话题。

山城中学沉闷滞涩的气氛,也让章文涛无奈。

山城县教育局召集县一中大专以上学历的老师们,开一个有关教学改革与教育理论的座谈会,居然没有通知章文涛参加,他有些困惑不平,一打听,凡是中文函授毕业者,都不在通知之列。一股屈辱和被人耍弄的感觉袭上心头,要知道,早在一年前,也是县教育局的相关人员所召集的在全县教员大会上,教育局长亲手给他们函授毕业的几位颁发了毕业证书,他们也佩戴了大红花呀,他们函授毕业的几位,大多任毕业班的主科,青一色班主任,且年轻力壮,上进心责任心都强,这样的会议,怎么可以撇开他们?

屈辱啊!在教育官员的眼中,他们这种学历依然是没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荒野蒿草,这是声誉上、人格上无形的屈辱。

正如前不久林晨岚所说,宋一凡蜜月一结束,便调动了工作 ,居然调到县教育局人事科。更令人惊讶的是,一到人事科便担任了副科长一职。

事后不久,宋一凡的新婚妻子仇小梅悄悄告诉她的发小林晨岚说,教育局长的儿子在物资局工作了好几年,今年,她父亲仇局长把他提拔成人事科科长了。作为答谢与回报,教育局长接纳并提拔了仇局长的新婚女婿,一个副科长,就是一个副股级干部,局长完全说了算的。

章文涛亦惊亦喜,惊的是宋的调动如此神速,喜的是如今之后他章文涛朝里也有人啦,不说当官,总好办些事儿吧。

章文涛必须请客了。一是小说发表后又接到一笔抵了三个月工资的稿酬;二是为老友宋一凡的调动且提拔隆重地祝贺一下!还有第三项,他不好意思说,他和宋一凡这等好友关系,恰巧林晨岚与仇小梅又是发小和同学关系,难道这不是一种大缘分么?

饭店依然是山根下面、小河旁边的孔已己酒馆。章文涛这样定,是基于和宋一凡的哥们儿友谊,在二人心中,孔已己并非鲁迅笔下的孔已己,而是一个文化符号和文学情结。

因为招待新婚的小两口,饭菜自然讲究许多。

作为贵客的宋一凡比平时矜持一些,仇小梅则像个受宠的小公主,黑黄的小脸上一直荡漾着舒心的笑。

林晨岚落落大方,在此之前的几次小酌中,章文涛已知道她能喝些白酒,今儿晚上她显然以女主人身份招待他们两口。三杯酒之后,她率先拿了酒壶,山城人叫过圈儿,过圈儿是给每人敬酒,当然自己也要陪喝的。仇小梅不喝酒,只喝果汁,一圈下来林晨岚也陪了三杯,她白净的脸庞立时就红了,话语也活跃稠密起来。

宋科长,以后发达了,可别忘记提拔一下你的老友。

仇小梅跟话接茬说,是的,一凡,等你提了正科长,就把章老师调到局里,当个副科长吧;

宋一凡笑而不语,章文涛也连连摆手。

林晨岚转脸对着章文涛说,文涛真是个老夫子,对老同学新婚誌喜,应该找县城里红双喜饭店的,怎么偏偏找一个孔乙己呢,真是有些酸腐了,喝了几杯酒,我才敢这样说。

章文涛道,孔乙己多好,富于寓意的,一凡也喜欢。

宋一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仇小梅不解地看看几人的脸,似乎是问宋一凡,又像在问林晨岚,说孔乙己,孔乙己是什么意思呢,是个人名儿吗?以前路过这里看这名儿,觉得怪怪的……

章文涛很惊讶,看一眼林晨岚,林也非常吃惊地与他对视,似乎都在感叹,这女人压根就不知道孔乙己。

宋一凡笑一笑,平静而亲切地对仇小梅解释,孔乙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人物云云……那种和蔼与耐心,如同在辅导一个懵懂的小学生。

这顿饭,章文涛和林晨岚心领神会地把话题绕开了文学,林晨岚也不想听他们谈论学校和教育的事情,几人只好客套地说一些应酬性的话,只感到心里好累,好累。

饭后结账时,章文涛才知道,林晨岚已先他一步结算了。

章文涛陷进毕业班繁忙的教程里了,何况,还兼着另一个班的课程。

章文涛并不知道,林晨岚并不比他清闲,她收集了十余本发有章文涛影评的那期《大众电影》,并邮购了30本发表章文涛小说的《晋阳文学》,先是郑重其事地送她父亲两本,再挑明她和章文涛当下的恋爱关系,并直奔主题,让她担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父亲,想方设法把章文涛调离山城一中,到宣传部下属的文化单位如文联、文化局、群艺馆、图书馆都可以。

林副部长很仔细地听着女儿说,又极认真地翻阅着《晋阳文学》上章文涛的那篇小说。章文涛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也早读过那篇《人生》影评,他承认那是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年轻人。林副部长是从过去的政治运动中走过来的人,深知搞文学工作,不,搞文学写作的危险性,谁能料定以后还有没有让人担惊受怕的政治斗争啊!抛开这层不去说,现在,要从教育界调出一个人来,那真是难乎其难,县上三令五申,不让动一个教师,特别是山城一中的骨干教师!我一个副部长,根本没有能力调动一个人。再说,文化部门要进人,必须由本单位先打进人报告,一级一级往上呈送,批阅审查,有一个环节卡住,便难以办成,唉!

那你就忍心让我嫁一个中学教员么,一辈子忙碌一辈子清贫?林晨岚显然在赌气。

林副部长不慌不忙,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嘛,两个人刚刚交往,相互还没透彻的了解,就不要急着解决什么工作问题。何况,第一次谈感情,大多是心血来潮,往往是很难谈成的,方方面面,考虑还太少,我的态度是不主张你和教员谈对象。这一点和你妈生前的观点认识是一致的。看看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里,有多少好小伙子啊。小岚呵,当爸的是个开明人,我不干扰你,但是可以建议你。

林晨岚觉得在父亲这里得不到任何帮扶后,走时没忘记拿上那两本刊物,她开始已构思好了的五月行动。

职业的使然,电台文学编辑的工作,使林晨岚结识了全县上下的各局各部委包括下面各乡镇的许多头头脑脑,她罗列了十几个单位和机关,先是详细介绍章文涛,接着把两本刊物送给主事的领导们,看单位能否接受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人才。

领导们一面被林晨岚大胆恳切的举荐所感动,又为难于被举荐者中学教员的身份,大多都说试试看吧,不妨以单位的名义先打一份要人报告。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期待和等待。

在等得焦急的时候,林晨岚也会抽时间,用单位的电话,给那些单位领导去个电话。

可以想象出,单位领导们客套友好又表示为难情绪的婉拒电话。

林晨岚一颗火热企盼的心,渐次泛凉了。

一进六月,山城的天气,也显出热来。

章文涛正在辅导早自习,窗外的杨树下,宋一凡透过玻璃朝他招手。

肯定是急事,不然宋一凡不会这么匆忙找他。

宋一凡昨晚在教育局看到一个文件,是省教育厅下发的关于晋阳大学和晋阳教育学院文革之后的新时期恢复招生的通知,两所高校同时招考具有大专以上学历和同等学历的学员,脱产后续本科,三年制,专业有中文、政治、数学、外语、物理、艺术、化学、行政管理、教育、体育等。山城县因属于山区小县,仅有两个参加考试的名额,一个中文,一个行政管理。中文可以在教育系统选拔,初高中文教師,而行政管理则在行政系统选拔。

如此说来,中文专业全县仅有一个参考名额?章文涛看罢通知,不无忧虑和着急地问。

那是,两所大学,各招一个中文专业45名学生,全省多少县份多少厂矿企业呀!现在的问题,是你必须争取到这次参考资格。你看,六月二十日,全晋南地区集中在平阳府考试,今天六月五号,还有短短的两个星期,半个月呀,你还得复习古汉语现代汉语;古代文学近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文学理论等几门必考课,还有教育学、心理学两门参考课。

宋一凡也替他着急。

章文涛说,看来我得再度拼搏了!

这两天的任务,是赶快争取参考的资格,山城一中你务必要拿下,教育局那边,我给你尽力争取,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宋一凡说罢快快离开了。

章文涛如愿以偿争取到了参考资格。

离平阳的考试仅剩一周了。

林晨岚知晓了这件大事,从章文涛身上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前一段,那些文化部门的一把手们一个个表示歉意,表示力不能逮。弄得她也心灰意冷。章文涛的报考晋阳教院和晋阳大学的突发事件,如一支强心针,倏忽间刺激了她的神经,她给章文涛出谋划策提建议,让他的志愿呢,就单报一个晋阳大学。林晨岚的心思,章文涛心里明镜似的,考上教育学院,毕业后明显的还是教学,不过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高中语文教师了。晋阳大学毕业虽说也以当教师为主,毕竟还是有其它渠道和出行机会的。今年怪了,凡是参考者,可以同时报考两所学校。他也弄不明白,作为成人高校的后续本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录取的。

章文涛当然要同时报考两所高校,保险系数大!

六月天,连雨天。

章文涛的表格刚一填罢,山城阴沉的天空里一声炸雷,铜钱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落下来。原以为是雷阵雨呢,下着,地下便起了水泡泡,生生灭灭,前赴后继。天,连雨了。

前几天还没觉得什么,临考前两天了,雨依然如同瓢泼。章文涛一下慌了神,忙骑了车子到长途汽车站问询,一问,才知道,因暴雨,通往平阳府的山路,被山洪多处冲毁,长途停运了。

雨,一阵一阵,直砸在章文涛心里,焦急的火苗,却扑腾扑腾直燃,明天,必须赶到平阳市,后天便要开考啦,长途汽车依然不开,要么放弃,要么冒雨前往,怎么办?这是一个问题,大问题。

骑车前往吧!前不久,他用另一个短篇小说的稿酬买了一辆自行车。

父母亲包括宋一凡,反对他的冒险行为,要知道,那可是二百多里起伏险要的山路,路上多处塌陷和滑坡,还有泥石流,这个学校不考也罢,今年放弃,还有明年呢,是命重要还是考学重要?!何且,再新的车子,坏在半路上咋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

章文涛去意已决,却也担心,万一车子坏到半道上,真不好收拾。

奇怪的是,林晨岚和曲亚楠却是非常支持他抓住这一机遇,冒险也是值得的。林晨岚说,失去这一机会,有可能是一生的大遗憾呢!曲亚楠也说,班里学生都知道了章老师要报考晋阳大学,都说老师有把握考上呢!两个女子的心意让章文涛很受鼓舞,更让他意外和感动的是,当晚,林晨岚给他借来了一辆县邮电局送信员骑的绿色自行车,那是行业特别的轻便而结实耐用的车子,广播站文学编辑的林晨岚还真有一些社交能力。

第二日,六月十九日,上午九時,雨下得依然猛烈。

带了一个书包,包里放一些中文资料,一个塑料袋里,是母亲夜里煮的十几颗鸡蛋和几个饼子。披了一件雨衣,章文涛上路了,父母亲和好友宋一凡,送他出大门,等他骑上车子,走上北关油路后,两个打着雨伞的女子在路边等他,是林晨岚曲亚楠姐妹二人,她俩送给他一袋苹果,红彤彤的国光苹果,十余颗的样子,放在车子的挂包里。

他挥挥手同她俩告别,他看到两个姑娘的眼里,水汪汪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绿色自行车异常轻快,平路不蹬自转。长长的雨衣包裹着的章文涛,裤子下摆还是很快湿透了。他默默计算一下,一小时骑二十多里,八九个小时就是二百里路,平路上要飞快,把上山的时间均出来,等到了平阳,也就是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

暴雨沙沙地击打雨衣,发出夸张声响,雨帽戴在头上,脑袋闷热难耐,掀去雨帽,雨水立时打湿头发且从脸上灌进脖颈。难受的是,近视镜时时被雨水弄得模糊,看不清路,得时时揩拭。

多年来,绿荫环绕的大学校园,高高的教学大楼,宽敞的阅览室,排场的图书楼,别致的阶梯教室,辽阔的足球场地,教授、讲师、学术报告,文学讲座、文学社团、论文答辩、中文系、外语系、艺术系、留着披肩长发的漂亮女生……这一切和大学有关联的元素与特质,一直深深地吸引着章文涛,让他艳羡不已,向往已久。如今,美好的向往在向他亲切地招手,他也在朝着美好靠近呵!

心中有了目标,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头,大目标下的小目标就是向平阳城进发,那么,自行车转一圈儿就离遥远的平阳近一圈儿。章文涛为自己悲壮的行为骄傲了,单车百里,山高沟深,坡徒路滑,狼嚎兽叫,松涛喧嚣,无惧无畏,赶赴平阳。如果苍天有眼,会为他放开一片晴朗,如果大地有知,会给他铺陈一条坦途!风雨中行进的他,似乎成了一位行吟诗人……

过了黑龙潭,是七里坡,两边是陡峭石崖,崖壁的条条缝隙里,以及缝隙长出的松柏根须上,源头一样流泻着水柱,千丝万条不绝如缕。推车至半坡,章文涛累得大喘气,吐着舌头,像被人急追的野狗。看到路边一块干净的白岩石,便想停下车子,在平坦的石面上歇一会儿。迟疑片刻后他还是从容地走过去,哎!不歇啦,慢慢上吧,权且把车把当成拐杖吧。走过大岩石十余米后,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坍塌的轰响。

瞬间,脚下滚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流沙,回头看时,高高的石崖整体塌了下来,把那块大岩石覆盖了。

章文涛大惊失色,泥石流把整个路面堵死了,如果前一分钟坐在岩石上休息的话,那泥土中巨大的石头,会把人砸成肉饼,把车子砸得扭曲。

风雨中的章文涛哇哇哇大叫几声,既是惊怕之后的歇斯底里,又是带有侥幸的狂叫疯喊,肆无忌惮的大叫被山风暴雨一起挟裹着,石头一样滚落在长坡之下。

上到大山顶时,雨忽然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雾幕,悬崖下,乳白雾霾在沟沿和脚边涌动流荡,极具诱惑力。那一刻,章文涛真想朝雾幕碾去,在浓浓的云雾上腾云驾雾如梦似幻。可他知道,幻觉是美好的,美好到极致就是悲剧的产生。他紧握车把,不让它有一点点自由主义。

夜幕降临时,章文涛远远看到了平阳城,那里已亮起点点灯光,城市里入夜。自行车平稳地载着他,下土门过田村,跨越汾河大桥,向着心向往之的平阳市驶去,尽管中途多次双脚插进淤泥,凉鞋的带子也断了一条;尽管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章文涛还是在城郊的水渠里洗了脸,洗了头,洗了双臂和双腿双脚,最后又认真清洗了一遍那辆绿色的自行车。他要干干净净很有尊严地进入平阳城,迎接他又一次至关重要的人生考试。

章文涛参加完考试之后,他教的这一届学生也顺利毕业了。

一下清闲起来的他,心境有愉悦也有怅然。

愉悦是一种暗喜和莫名的期待,他对这次平阳之考非常满意,除了古汉语有些差错之外,其它各科都发挥得不错,特别是作文,那独立70分的命题作文,他超常发挥水平,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和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积累,写作中间他居然投入得泪流满面。

怅然只有他自己清楚,每到期终放假,他都有这种感觉。平时和学生们在一起,上课下课,批改辅导,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他的心是充实的。说实话,他从心底里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和学生们在一起,特别是开始学会思考的中学生们,他的心,永远是鲜活和生动的。心情惆怅时,他分外想见林晨岚。林晨岚却到杭州参加广播编辑系统为期四个月的业务培训去了。那可是一次高规格全国性的进修脱产学习,是山城县宣传部小车送她到省城,然后再到晋阳机场,飞往杭州去的。

章文涛把思念寄托在书信上。林晨岚的两封回信里,都是要早点听到章文涛考入晋阳大学的喜讯。章文涛便嗔怪她,这个急性子,咋比当事人还着急呢?他能沉住气,是自信。另外,七月十五号才下通知呢,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漫长等待呢,急什么呀?

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平和自己的心性,章文涛开笔写一个已构思好的中篇小说《望尽天涯路》。这是一篇以中学教学、中学年轻老师在事业、爱情、前途面前作出人生抉择的情感小说,也融入章文涛初步形成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意向。一个月,他要在这原本焦灼浮躁的期待心绪下,全身心走进自己营造的情节里,走进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

已经毕业又升入高中的曲亚楠却成了章文涛办公室里的常客。这个假期她说要自由轻松地度过,睡懒觉、读小说、看电影,然后嘛,和她曾经的老班章文涛多交流,多见面,多交往。

假期里不好好补习数学,还在看小说,到了高中咋办?章文涛不无担忧地说。

老师已不是我的老班喽,还操那么多心,我每晚要记两小时英语单词呢,把学数学的精力用在外语上,见大效果哪!

毕业后的曲亚楠在章文涛面前自由和放开了许多,不再明显有师生间的那种潜在拘谨和刻意收敛。和他说话,平和中透着轻松,舒展里又有亲昵。这女孩子很有主见,显出成熟的魅力。是的,由于父母工作调动和家庭迁徙的原因,她的小学延迟了两年,她原本该升高三了。

章文涛认真地看着这个往日的学生,她已出脱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米六八的个头,颀长的四肢,乌黑的剪发,一张秀丽的脸庞。与林晨岚的白皙不同的是,曲亚楠却有着小麦的肤色,那肤色,给他一种柔和、亲近、健康的感觉。之前在班上,同其他学生一样,视她为一个普通女生,因是语文课代表接触较多一些,并不曾过多关注。如今细细打量她,觉得这女子倏忽间出落成大姑娘了,连衣裙勾勒出的少女曲线,无不散发着青春气息,那可是迷人的无法形容的气息呵。

章文涛写作小说的时候,曲亚楠就坐在原先宋一凡的那张办公桌前,静静看书,做笔记,时间长了,便提上水壶,从茶炉上打水回来,给他沏一杯茶。

小说写到多一半儿,也到了七月中旬,中旬是关键的日子,从家里到学校或从学校到家里,他自觉不自觉的,要到收发室去小坐或看一下,看有无他订阅的杂志,主要是留意着信件。

中旬过去了,没有他期盼的信件,一天一天的。

章文涛的心,不免焦急。

耿耿难眠的夜里,他一遍一遍忆及自己做过的试卷,回想着一道道应答的试题,他没找出有大的纰漏和错处啊,这一点,他有着非常的自信,可是?

章文涛焦急了。已经七月下旬了,七月十五、六号就该接到通知的,难道这次又要名落孙山?

绝对不会的呀!他这样坚定地想。

章文涛接到了林晨岚的第三封来信,信有些短,也有些仓促,说她学习紧张,还要应付每月一次的阶段考试,重点问询他接到录取通知书没有!

章文涛只好如实回答,尚无接到。

内心的焦灼还有隐隐心虚都无法告诉她,万一考不上呢,全省范围招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知道全省各地市有一大批师专毕业生和函授大专的毕业生,教龄够二年的,那里面的拔尖者大有人在,优中选优,这能说得准么?

他一时又紧张起来,热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水,多日来的那些胸有成竹和因之带来的自信,在這个失眠的长夜里渐次瓦解了。

中篇小说进入尾声的时候,八月的嘴子已叼住了七月的尾巴。

章文涛期盼的通知书依然杳无音讯,他的心,也到了焦灼的顶峰。

八月三日,当他把小说的最后一段划上一个句号之后,宿舍的门,被笃笃地敲响,还没来得及回应呢,曲亚楠便匆匆走进来。

曲亚楠递来一张当日的《晋阳日报》。章文涛有些困惑不解,她展开报纸,打开了《黄河文学》副刊一栏,赫然登载着“晋阳大学首届考生试卷优秀作文选登”,三篇文章,居然有章文涛的试卷作文:《我眷恋的中学校园》,四千余字的文章,占了一大块板面。

章文涛惊喜且疑惑。

老师,你肯定被录取了,不然,《晋阳日报》怎么会登你的考卷作文呢?你说,这些考卷作文,难道不是晋阳大学给报社提供的么?曲亚楠眨动着长睫毛簇拥着的大眼睛,帮着她的老师在分析。

你猜测的有道理,堂堂《晋阳大学》,不会提供一个落榜考生的试卷作文吧,可是,怎么迟迟不见通知书呢,已经超过发放通知时间近二十天啦。难道会是中间环节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郵政途中的失误或是纰漏。咱山城县,毕竟山高路远的。如平阳邮局中转站有了什么差错。章文涛心事重重。

那,那我回去问一下我爸妈,或者,让他们给邮局系统去个电话,比如平阳邮局,查问一下,总会起一点作用吧。

曲亚楠的秀丽与灵韵不仅仅在外表,生活中的机灵与心智就在每一个细节里,这也是她成熟的一面,她的建议使章文涛显得有点书呆气。

他找到图书管理员李芸老师,在图书室兼阅览室里找了一份《晋阳日报》,他要给远在杭州进修的林晨岚寄去,让她也分享一下这份不易得来的荣誉,同时,也无声地告诉她,他章文涛有被晋阳大学或晋阳教育学院录取的最大可能性!尽管录取日期早已过去,尽管他至今还没收到那份蹊跷的录取通知书。

林晨岚却没有及时回信。

日子,在难熬和酷热中一天天度过,眼看到八月中旬了,离往常九月一日的开学仅剩十几天了。

章文涛依然没接到通知书,却收到了同样盼望的林晨岚的回信。

小章老师近好!

还是让我恢复以前对你的这种称呼吧,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是我的老师。

不要以为你没能考取晋阳大学,我才给你写这封有些绝情的信,不是,我还没有那样轻浮和浅薄。

我们交往的那段日子是美好的,是充实的,是值得在以后的岁月里回忆的,你好学、激情、正直、和善,并且热爱自己的事业,执着地追求自己的事业,这让我对你钦佩,由衷地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同时也让我有深深的无法改变的遗憾,那就是,你对教学的热爱等同于你对文学的热爱,甚或更甚于后者,这让我不解,也难以理喻。在这方面,宋一凡就很会取舍,他觉得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便热爱政界,要在政界一展身手,他舍弃或叫放弃了爱情,这显然是人生的缺憾,却增强了他干事业的破釜沉舟,用行政上的成就来填充人生欠缺,这正是他的胆识和气魄!

作为一个有志于文学的人,中小学的天地太狭小,太限制人,限制人的视野和思维,中小学校园其实与大千社会有着无形的阻隔。如果作家刘心武一直还是个中学老师,他肯定写不出其后的《立体交叉桥》《5.19长镜头》和《钟鼓楼》的,只有调出那个小天地,才能有大天地里的大作为,如不然,只能小打小闹,以致于江郎才尽。

话题扯远了……

我妈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在我从小的印象里她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几乎没有轻闲过。星期天,学生娃儿的作业本都要带回家里批改,她的手指上一直染着红色的蘸笔墨水……我和哥哥,她几乎无暇顾及。她不是不爱我们,是没有精力投入在我们身上。特别是上级组织观摩教学,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后来我妈又有了两次身孕,都是因工作忙碌流产的,因为老师的产假当时仅有一个月,几乎每位怀孕者都会坚持到最后几天,换得产后休息的那可怜的一个月。我妈曾几次晕倒在讲台上。四十七岁那年,因长期劳累她病倒了,病故之前对我爸的叮嘱是,一是不要让孩子们将来当老师;二是不要让儿子将来娶当老师的儿媳,不要让女儿嫁给当老师的。那时,我爸还是宣传部一个小干事,他无力调动我妈的工作,他只能谨记我妈的遗言,并尽力行之。

小章老师,这就是我对老师对学校自小形成潜在的惧怯和敬而远之。没办法,烙印自幼时便有,渐渐深刻,以致于在后来的日子里,不想多听人们互相交流学校教学的琐碎,不想和当老师的多交谈,即使当广播电台编辑,对中小学教师来稿或是反映中小学题材的内容,也有一种本能的拒斥。这或许是一种偏见、偏激、偏颇,可是,没办法,已经根深蒂固了。这是我的真实心理。

小章老师,忘记我吧,我是一个很执拗的女子,身上缺点很多,任性、虚荣、眼睛朝上看。你却不同,你有毅力,尽管固执却脚踏实地,有生活积累,也在积累着生活。

祝你文学创作有大的成功。

祝你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林晨岚

八月中旬的天气,闷热,窄小的宿舍里闷热且压抑。

章文涛的心,如同被人揪着,拽进冬天的冰河里。

他明白,他将失去可爱坦率、优雅大方、心性智慧、气质脱俗的林晨岚。

他曾经无望地思忖,如果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末或是八月初,他被晋阳大学录取的话,林晨岚会给他来这封断交书信么。

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虚汗也趁机爬满脸颊和脖颈,长叹一声,沉重地躺倒在床上。

章文涛晕死过去了。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我从来没有以为当一个中学老师就如何如何地卑微!

章文涛溅着唾沫星子,在与林晨岚据理力争。

请小章老师不要偷换概念,我并没有蔑视中学老师的意思。林晨岚在极力辩解,一张白皙的脸庞上,袭来两朵气愤的红晕。

章文涛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宋一凡劝阻住了。

宋一凡说,算了算了,买卖不成人情在,爱情不成友谊在么,两人都冷静些,不要激动,不要大动肝火嘛!

章文涛就奇怪,怎么宋一凡把神圣的事情扯到两人的私交上了,什么买卖呀人情呀,他压抑得实在说不出话来,真想呐喊一声,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章文涛昏昏沉沉的梦,刚才,他似睡非睡中,做了一个不甚体面的梦,居然和林晨岚吵了起来。

他应答一声后慌忙坐起时,就见学校收发员平喜走了进来,收发员身后还跟着他的学生曲亚楠。

小章老师,这是你的两封挂号信,一封是晋阳大学的通知书,另一封是平阳邮局办公室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

他几乎是用抖动的双手撕开那封晋阳大学通知书。

他确实被晋阳大学录取了,中文系后续本科班,看录取时间,居然是七月十八日,怎么回事?

到校报到时间是九月一日 ,章文涛还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祝贺祝贺,小章老师,你是咱校最爱学习的人,你咋能考不上呀?收发员平喜为了表达庆贺之意,伸出双手和他握了握,一脸真诚却有些卑微地笑,之后离去了。

曲亚楠喜洋洋地拿起通知书,看了又看。

章文涛打开另一封挂号信,是平阳邮局办公室来的一封道歉信,大意是这份入学通知书是七月十九日到达平阳邮局的,分发时,却被另一封信的背面粘住了,那封信的背面不知怎么搞的有不少胶水,巧合的是,这封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信封封面十分齐整地粘在那封信的封底上,随之被寄到了太岳山的一个叫岳阳县的中学里。信主人放假回家了,信件就搁置了多日,直到接到山城县电影公司去查询的电话,才进行了认真而细致的查找。好在岳阳中学那位在八月二十号收信时,发现了这一问题,且把这封录取通知书退回到了平阳邮局。通知书拖延了一个多月时间,深表歉意云云。

亚楠,还是你的那个电话起到了作用吧,不然,他们哪里会查起?章文涛感激地看着他的学生。

曲亚楠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她为自己的老师高兴!初中三年里,这个大孩子一样单纯的人,这个充满了书生气的人,在她曲亚楠身上下了多大功夫啊,她从心底感激他。特别是在初三这一年,她几乎每天都在盼着上语文课,盼着每周的作文评讲。她盼着看到章文涛在讲台上的身姿,高高瘦瘦的个子,不修边幅的样子,随意的甚或有些散乱的长发。她爱看他讲课的神态,爱听他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通常是平和的,讲着讲着,便激动了,投入课文的激动,进入角色的激动,全身心沉浸的激动。这是其它科目,其他老师所没有过的。深爱文学的曲亚楠,更爱读章文涛的文章,发表的和没发表的,特别是他的小说,他能把情节构思得引人入胜,他笔下的人物也是现实生活中的血肉人物,她熟悉他们,她亲近他们,还有他的语言,是激情式的变幻着的语言。再有八九天,他就要赴省城了,那可是三年高校的学习生活呀!他毕业的时候,正是她高三毕业的时候。她为老师被录取高兴,更为眼下的分别惆怅和难过。倏忽间,她想到了表姐,表姐林晨岚对老师的绝情。她想,老师的心里,肯定忍受着失恋的苦痛,和难以表达的难过、失落,欲哭無泪。一股别样的情绪,不,是勇气,涌上了此时曲亚楠的心域。

老师,我表姐她,她太绝情了,我知道你们的事,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骂了她。

章文涛平复着自己,说道:也不能完全怨她,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样,何况是谈婚论嫁这样的大事,你们小孩子不懂的。

老师,她是移情别恋,前一阵我就听我爸妈说过了,他们进修班里,有平阳市广播局的一个小伙子,在拚命追她,他们已经相好啦……

哦,是这样……

章文涛沉沉地坐到椅子上。

他知道,他和林晨岚彻底无望了。

老师,我写信告诉她,你考上晋阳大学,她或许会回心转意的。曲亚楠看着此时倦怠的章文涛,眨动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

章文涛苦笑,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一切都过去啦,命运可能就是这样安排的……

他心里想,即使晋阳大学毕业,我可能依然是一个中学老师,难道三年以后,我们再一次分手么?!

他深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冲曲亚楠笑笑,说,生活就是这样,如同日历,新的一页就要掀起,晋阳大学的三年,对我尤其重要,我得珍惜每一天!

章文涛的目光看着窗外,白杨树的背后是天空,乌云散尽,八月的天空此刻蓝得出奇。

老师,我不舍得你走。

忽然,曲亚楠,抽泣起来,她趴在那张木桌上,肩膀因了愈加厉害的抽泣而抖动不已。

章文涛吓一跳,他急切地走过去抚着她的双肩。

傻孩子,我到年假不就回来了?

那不一样,老师,你走后,我会天天想你。

老师也一样会想你,还会给你写信的。

曲亚楠转过身来,依在章文涛怀里,老师,老师,我,我会很厉害地想你,你会等我么?

尽瞎说,你是我的学生,你得好好读高中呢。

我已不是你的学生了,照常理,我应该读高三,我早是青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感情选择,今后你在晋阳的每一天,山城中学都有一个人在想你,在思念你。曲亚楠流着泪,她索性大胆地搂抱了章文涛。

那是一个十七岁少女青春的身体,健康、柔美,散发着青苹果一样的香馨气息。章文涛脑袋晕胀一阵,双臂不可控制地拥紧了她,嘴里却说道,亚楠,你还小,你拥有不可估量的未来,这三年的任务是努力学习,考一个理想的大学,选一个喜爱的专业,之后,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万万不可以感情冲动的……

少女曲亚楠的脸上,泪水莹莹,章文涛想吻干她的泪,他没有,他抑制了自己,摸一摸衣袋,居然没有手帕儿,索性用袖管给她轻轻揩拭。

夜幕降临了,章文涛踏着山城朦胧夜色,把曲亚楠一直送到她家门口。

八月三十日,章文涛告别了父母大人,告别了朋友宋一凡,告别了山城中学关心过帮助过他的老师们,提前一天离开了山城,坐上开往晋阳的火车,列车上的广播里,此时播送着李谷一的歌曲《乡恋》——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

你的一片深情……

列车鸣叫着,把一个酷热而惆怅的八月远远甩到身后,前方,九月的绿荫和九月的金黄朝他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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