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在秋天(小说)
2021-09-08奚榜
奚榜
一
有天晚上,茉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超人,一边飞一边顺手把梧桐巷的路灯点亮。
她醒来后才想起,巷里只有零星几盏灯,梦中那整齐的两排LED太阳能路灯,是市中心的,而且她也不是超人,是永远剪着齐肩直发,悄不吱声活着的乖乖女。
茉莉从没做过这样嗨的夢,想去告诉五十米外的闺蜜吴大奇,刚到门口,却踅了回来。
她二十三,吴大奇比她大九岁,后者好像有天眼,能扫描她的灵魂。有次茉莉梦见发洪水,告诉了大奇。大奇就说她最近有财运。话音没落,远在几百里外的父母不知怎么良心突现,“叮咚”发了个两千块的豪横红包给她,叫她去买点好衣服。他们平日里跟她是两不找的,各挣各花。
父母越老越在江城找不到工作,或者找到也是下苦力又低薪的,所以在女儿初二时就让她独自过活,双双去茉莉舅公在乡镇办的板材厂做门卫,整天端着茶杯聊天,一人一个月两三千,慢慢积攒养老金,只有春节才回。
茉莉曾经去过几次父母在乡下的临时家,里面的一应用具比梧桐巷的还全,床上被褥鲜艳,棕垫上面还加压棉垫,很暖和,倒更像个根据地。母亲每日里闲得去菜场捡打折货,用各种动物的边角余料给父亲煨汤,还去野外采野菜,做猪儿粑之类费时费力的过年菜给他当早点。茉莉从不知道母亲厨艺这么好。
十三岁开始就孤儿一样自己照顾自己的茉莉,高中毕业没考上三本,便留在省城城郊的梧桐巷,看守自家建的二层楼房。梧桐巷的人都有个“还建梦”,一生的指望就在自建的城中村小产权房上。看到周边一片片被开发,梧桐巷的人一边铆着劲策划怎样跟开发商讨价还价,一边又不知道开发商哪年才能来。
父亲便跟茉莉开玩笑,说她是“羊城暗哨”。这是父亲小时候喜欢的电影名,意思说茉莉留在江城不仅要看家,还得望风,一有开发商来踩点,赶紧通知他们。
茉莉发现出去当个商场营业员什么的,还不如在家利用楼顶搞搞自己喜欢的多肉养植,定期去花鸟市场摆摊,再开一个网店搭配,一月下来,收入也不比营业员低,还自由。
这样的个体户生活,更让在梧桐巷开“大奇发屋”的吴大奇,成了她生活的核心。她一周去那里洗五次头,一次花五块钱,后者却给她十块那个待遇,也就是用国产蜂花牌洗发水和护发素。在茉莉十五岁第一次走进这里来洗头时,也是五块一次,用的却是批发市场十斤一大桶的三无洗发水。大奇还不向茉莉推荐烫染,那是个烧钱坑,因为她俩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不能光看着钱。甚至可以说,这些年大奇代替茉莉母亲,引导她一步步从女孩成为女人。
即使如此亲密,茉莉也不想对方知道自己心里话后,还要知道灵魂。她有次说梦见死去的外婆,大奇就让她注意一下身体,不想当天晚上,她真的受凉发烧了。
这次的点灯梦,茉莉死死捂着,没跟大奇说,不想第二天又应验了。
那是下午两点过,天空有点黄云翻卷,是让人神思出世的阴天。茉莉正蹲在楼顶自建的大棚里,给花架上高低错落的一盆盆多肉埋杀虫的小白药,就听后面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子故意搞笑的广东腔。
“雷(你)好吗?”
茉莉吓得一颤,扭头看见一个披着米色风衣,剪着大奇常说的undercut头,戴着蓝色蛤蟆墨镜的棕色皮肤男子,扯着嘴角,自得地对她笑,还学老外夸张地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落差一米多的她。
从茉莉那个角度看过去,她在他的反光蛤蟆墨镜里,像个蛤蟆。她“嚯”地站起来,大声说:“你是谁?你怎么上来的?”
男子就摘了墨镜,恢复成普通话:“茉莉,是我呀,你又忘记关家门了。”
“梧桐巷本来就不需要关门。”茉莉还没辩解,突然想到是老皇历了,巷子里几十年不关门的习惯,早被外来人东窜西钻拍摄老巷子的行为改变了。
隔了五六年,对方长高几厘米,皮肤上的粉刺也不见了,茉莉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高二时转学到广东去的同桌罗密欧。名字很浪漫,人却不怎么招人喜欢,爱在上课的时候动来动去,感冒时还随地吐痰,擤鼻涕。一到温度升高,罗密欧身上就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她忍耐着,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找了罗密欧跟人打架的几次机会,去班主任那里暗中举报,同时以此为借口,要求换座位。班主任却总是耐心安抚她,说越是后进的同学,越需要她这样有定力的同学搭配座位,以实际行动教育他们。
原来班主任是要刻意牺牲她,免得其他人被好动的罗密欧影响。想到自己的家庭处境,又想到自己不太争气的学习成绩,茉莉只好忍了。
她本来学习中溜,还有机会考个二本三本,可没钱去培优学习接近奥赛的拉分题,又每天带着忍受罗密欧的心情上课,学习一度滑到了年级尾巴那群。一落后就跟不上了,尤其数理化和英语这种一环扣一环的学科。罗密欧转学走了后,她起色也不大,后来勉强考了个高职高专,被调剂到自己最不喜欢的机械专业,干脆就不去上学了,回家做一贯喜欢的多肉生意。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搞得油头粉面站在她面前,她并不讶异。
罗密欧走后,跟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有联系,据说他父母带着当初在江城还建三千平米自建房的一千万元,去中山跟亲戚一起合伙做房地产,五六年下来,早就成了亿万富豪。罗密欧很喜欢朋友圈晒自己的富二代生活,据说买双大牌鞋子也会晒。刚离开江城那两年,他找到茉莉微信号,多次想加她,茉莉假装没看见,就是不加。最近四五年他也不骚扰了。
正好这四五年,茉莉走上社会,做了个体户,心态改变很大。在学校的时候,她凭着清秀的脸、沉默温和的古典气质,在同学中人气不错,也有三五男生不看成绩与家境暗恋她。毕业后,这些优势都不重要了,男生们一去无踪。她也在顾客各种刁钻的态度,以及勤扒苦作都很难赚到钱的突然陷落的多肉行业中,知道了自己的平凡。
这不是一个贫家女靠外貌和性格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了,人人都可以利用科技手段变得比她美,网上也铺天盖地传授御夫之术,教女人温言款语,知寒知暖,迷惑男人,再上屋抽梯。
假作真时真亦假,巷子里有个外来的媳妇背后骂她是“绿茶”,她想辩解自己胎里带,自小文静懂事,但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有什么用呢?何况她知道自己惹急了也会咬人,并不那么简单。
巷子里热心的大婶们这两年给她介绍的对象,大多是山沟考出来的小凤凰男,在江城一些中小型公司做小白领,想蹭她房子住,顺便被她照料生活,一搭两就。有时吃着喝着,他们不小心就说了出来,语气比较理直气壮。
她从他们那里照见了自己在社会眼里的低下样子。
说真的,多年来她从没想起过罗密欧,但他冷不丁在她面前了,她才明白这是自己高中毕业后,正面接触的唯一的富二代。
她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
罗密欧邀请她做向导,带他回去看母校,或者去寻找小时候吃过的刁角小吃,她假装为难地思考着,又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看时间安排,最后勉强答应了。
不想,她和浑身古龙水的罗密欧一出门,就被吴大奇看见了。
做闺蜜的站在发屋门口,微笑看着她,也不说什么。她却心里一慌,像见到有威信的母亲或姐姐一样,赶紧走过去,低低解释事情原由。吴大奇就宽容地催她,快去,快去,好好玩玩。她刚走出两步,吴大奇又喊住她,示意不远处的罗密欧再等两分钟。
她把她拉进发屋,按在椅子上,给她头发喷了喷水,从发际线划出个小三角,拉一股头发,扭成绳,两剪刀就给她给剪了个法式刘海,然后说:“这样去市中心,不会丢梧桐巷的脸。”
二
在米其林餐厅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吃战斧牛排那会儿,茉莉也没把她和罗密欧的关系往男女方面想。她只是更接地气了,不排斥跟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富二代做朋友,何况人家在喝下一杯红酒后说,是专门来江城看她的。
“衣绣不夜行啊。”茉莉引用高中语文跟他开玩笑。他却说:“当然,我爹一发财,我就特想让你看见。”“ 瑟啊,你爹又不是你。”茉莉又笑着,亲切嗔怪。罗密欧就说:“那不一样嘛?”
话说到这里,茉莉知道不能跟了。说出来,往左往右都是尴尬,毕竟一个有爹靠,一个没有。她就转了话题,假装对该餐厅感兴趣。罗密欧便兴奋地介绍起来,品牌起源,菜肴特色,如数家珍。
原来他在广东那边也是这家连锁店的常客,只有大块熟成焦香战斧牛排,才能满足他出生在城郊小巷的胃口。
他说完还加了一句:“我猜你没进来过,所以特意选了这家。”茉莉就说:“八百一块的牛排,我可吃不起。”罗密欧就没心没肺笑起来,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嘲諷。
整个晚餐,茉莉见他还是跟高中时一样,吃饭吧唧嘴,一边吃一边慌不迭说话,嘴里的搅动过程都能被对面人看见,不由地有点恶心,差点把红酒吐出来。
当天晚上,她坐着罗密欧帮她叫的滴滴专车回到梧桐巷,已过十二点,巷里还亮着一些窗户。她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黑着的大奇发屋就亮了。她站住了,乖乖等吴大奇出来,对她招手,要她过去。
当天晚上,她就住在发屋二楼吴大奇那张两米宽的大床上,两人东一嘴西一嘴说话,到三四点才迷糊过去。
她俩做闺蜜七八年来,一年总会同睡五六次,但凡谁有点的思绪波澜,就会在一起凑菜做、凑酒喝,然后睡到一起,通宵唠嗑。
吴大奇对罗密欧虽短短一瞥,却咬死这个男孩想追茉莉。茉莉否认,她就不停追问细节,反复琢磨一些句子,得出各种推断,又推倒,再推断,嚼来嚼去,仿佛是她自己的头等大事。
茉莉并不太感动,她对吴大奇也如此,关心到探幽入微,但只是因为生活太寂寞了。
茉莉再次否认罗密欧对他有意思的时候,吴大奇就不依了,开始咯吱她。茉莉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突然听到旁边楼的邻居骂了句什么,两人才安静下来。
茉莉只好说出实情,吃战斧牛排前,他们去学校逛了逛,没有老师认出他们,然后又去另一条巷子寻找当年最有名的烤臭干子,不想巷子都没有了,成了小区。吃完战斧牛排后,她和罗密欧逛熙熙攘攘的步行街。罗密欧想在奢品店买个一万五的Gucci小包送给她,被她严辞拒绝了。她说:“罗密欧,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可以吃饭,不可以收贵重的礼物。”罗密欧想了想,就说好吧,也未强求。
“干得对。”吴大奇说,“要是第一天见面就收礼,人家就瞧不起你。”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她又上升到理论高度。
茉莉就说,大奇你在想什么呀,我是真的不喜欢他,就算他有意思,也绝不可能。吴大奇就从床上“嚯”地坐起来,再次忘形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呀?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
隔壁又仿佛在骂,吴大奇赶紧钻进薄被,继续低低重复这句话。茉莉被逼急了,也不好意思说她生理上对罗密欧一直以来的厌恶,却嗫嚅着,找了个其他借口,说罗密欧情商不是很高,经常说话堵死人。
吴大奇气得拧她胳膊,说就是情商不高,才有茉莉呼吸的余地,要情商真的高了,一个富二代,长得也挺高大的,还轮不到你呢。
茉莉就说:“大奇,你当初不也是在富二代和知识分子之间,选择了知识分子吗?”吴大奇一愣,眼神一下黯淡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穿着睡衣起来,坐着抽了支烟,哑哑地说:“茉莉,我结婚那会儿你还小,才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我俩当时也没说过几句话,这事你并不知情。”
茉莉有点紧张地听她下文。
半晌,吴大奇才补充说:“你以为我这个没文凭又没单位的小巷女,真的可以找到富二代吗?何况,发廊妹的形象已经被有些同行抹黑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富二代我是编出来骗大家的。其实,姜老师是我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唯一的对象。”
这一说,茉莉还真愣住了。她那时小,父母刚离开,陷在混乱的学习自立中,并不关心邻居的生活,只是见过几次吴大奇挽着戴眼镜的姜老师在路上走。一年后,她听巷里人说吴大奇离婚了,也懒得继续听下去。十五岁的某天,为参加班级歌咏比赛,她跨进发屋吹头,不小心俩人越谈越投机,成了闺蜜,但又不像普通闺蜜,一个比一个大九岁,小的自然有点尊敬大的。八年来,吴大奇不提九年前那段短暂的婚姻,茉莉也不多问。
“看见有钱人,就赶紧抓住,什么情商智商的,都不如有钱好。”吴大奇狠狠地说,“这事我来给你做主。”
茉莉吓了一跳,说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表错了情以后怎么在同学群里混?吴大奇就说:“管他有意还是无心,飞到咱梧桐巷来,就把他打下来,熬汤吃。”
说到这里,两人又笑了,相互咯吱起来。
三
把“婚恋军师”身份第一次揽过来,吴大奇感觉跟茉莉更亲了,她开始倾诉隐私,以身示教,不想一倾诉就打开了防洪闸,泄出来的比计划的更多。
八年来,吴大奇一直是茉莉心中的小巷明星,她虽然身处城市五环的犄角旮旯,却以时尚从业者自居,不仅每天网搜各种业内信息,购廉价高仿服装紧跟韩流日流欧美流,更是一个流动发型展示机。无论羊毛烫、锁骨剪、公主切,还是朴子头,她不用去那些学费高昂的技术学校学习,只需要看看视频,就能模仿个七七八八,然后向走进发屋的巷女们推荐。
不僅仅是梧桐巷,似乎全国的巷女和村女在追赶时尚方面的拼劲儿,大都胜过知识分子和官员家庭的子女。
但大奇告诉茉莉,她省吃俭用追逐时尚的原因,是为了跟她远在天堂的母亲区别开。
正拉开大奇衣帽间,欣赏半屋子眼花缭乱女性用品的茉莉回过头,迷惑地看着闺蜜。大奇就苦笑:“看看我的名字,吴大奇,就知道我妈生活得有多粗糙。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蓬头垢面,桌上的饭菜,三顿有两顿是咸菜加馍馍。”
茉莉知道,矫枉过正的大奇,已经在吃“锅边素”和“低碳饮食”,甚至在后院自种蔬菜瓜果,吃生的。她跟从的已经是地中海之类的最洋气生活方式,以保持一个好看的衣裳架子和清新的口气。
大奇或许就是以这样傲然的外行不懂的高仿时尚姿态,吸引了出生在甘肃山区,毕业于985,留在江城一所中学担任政治老师的姜健强。
大奇并没有细诉他俩从认识到恋爱,直至结婚的过程,毕竟她谈话目的是告诉茉莉,找一个穷知识分子有多惨。
在大奇的叙述中,她与姜老师的婚姻是甜蜜的。她崇拜他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感觉味儿是正的),给她讲一些她不知道的历史名人的八卦,甚至还会弹着吉他唱《加州旅馆》,或者带着她去徒步西藏。
但她后来怀疑他抓她一起做驴友,是为了省钱。因为每次出门,穿着恨天高的大奇都想打滴滴。姜健强却说,太low了,老外在十公里之内都是徒步。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奇也没出过国,也不太会英语。
男人到底拗不过女人,大多数时候两人确实坐上了快车,滴滴里最廉价那种。
每每上车,姜健强就像盯着定时炸弹一样,很紧张地看着手机APP里面价格的跳动,飞速计算路线的合理性。他在有几次质疑的过程中,惹恼了那些本来就是出来赚外快的业余司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有个人说,一看他就是山药蛋屎没屙完的土包子。
这句话伤害性不大,却点了穴。姜健强与那司机最后都鼻青脸肿地进了派出所。
那一次可能就是他们婚姻裂痕的开始。毕竟姜健强也不是只在打车这一方面省钱,甚至有段时间,还没开始地中海生活方式的吴大奇渴望任何敲门的朋友手里都端着一盘农家小炒肉——家里掌勺的姜健强善于一点肉末混进十天蔬菜里,当成硬菜端上桌。
直到姜健强的母亲来江城小住一个月,大奇才明白了丈夫为什么那么节约。他小时候穷得与哥哥穿一条裤子,长大后的今天,身后依然拖着沉重的被他刻意隐瞒的家庭阴影。
他母亲不是来旅游的,而是替他妹妹要钱修房子的。
姜健强把两万元的所有积蓄给了母亲,还找吴大奇借了两万,才把事情勉强摆平。母亲走了,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却不是因为钱。
原来,姜母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以为大奇是靠姿色勾引他儿子成婚的。“要不是你打扮得跟狐狸精一样,强娃也不会跟你一个理发匠结婚。”她把大奇称为理发匠,虽然是对的,又显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她不知道大奇是自己儿子苦心追来的,开始拿出旧婆婆派头,做各种小事折磨大奇,还说是考验她够不够姜家儿媳妇的资格。
母亲不在的时候,姜健强都跪在地上给吴大奇磕头了。看丈夫为难成这样,吴大奇只好扮演一个旧社会的小媳妇。婆婆走后,她却气不过,把事情一件件捡回来骂丈夫。骂的过程中,她越骂越气,终于露出小巷女耳濡目染造就的彪悍本色,句句带生殖器。姜健强很吃惊,他一直把她当做大城市淑女来的。
每当吴大奇言语侮辱到姜健强的家人,他便开始反抗。他口才很好,得过学校的演讲和辩论亚军,大奇自然是讲不过他的。大奇急了,就开始侮辱他,说出他不爱洗澡,不爱洗头,吝啬到让自己感觉悲哀。姜健强大吃一惊,也骂急了,开始揭发吴大奇是个傻白甜却不自知,还特别爱慕虚荣。
两人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在对方眼里这么糟糕。
吴大奇一横心,终于说出姜健强在床上也是懦夫,只知道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像头猪在拱食,完全不懂互动。“当然,懂了也没用,毕竟你他妈的那个东西也不长。”吴大奇吐出了最毒的那句,换来姜健强半刻沉默,以及长达半小时的砸家。
家中一片狼藉,日子没法过了。吴大奇在他砸到五分钟时,就冲出了家,从此再没回去。后续各种事情的处理中,她没再说半句不好听的,反而挺客气,而且还坚决不让姜健强还那两万元。
这不太像平日里很节俭的吴大奇,但茉莉理解她。小巷女看上去现实,却也有一个浪漫的爱情梦。在这个梦里,她们跟言情剧的女主一样,分手的时候,会用各种方式保留自己的体面。
得着吴大奇如此隐私的茉莉,作为情感交换,也不好意思对她过多隐瞒罗密欧的事了。她甚至告诉她,自己生理上厌恶罗密欧。
不想吴大奇一笑,说这根本不是个事,否则媒妁之言的古人都没法过了。她说:“原因是你还没喜欢上他。女人只要喜欢上了一个人,再脏再臭,也不会嫌弃。”
茉莉睁大眼睛,半信半疑,但也决心一试。
她回到自己家,做了個阔太太的梦,在梦里,她在奢豪的庄园里骑马。醒来后她发现这是某部电影的画面,也发现自己靠近罗密欧,是为了改变命运。
“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对我有真爱。”
说完这句,她自己都吓住了,原来她的潜意识认为,罗密欧从小就暗恋她,只不过不会表达罢了。小学一年级时,他冲过来抱住她就跑,结果把她摔到地上,额头撞出一个大包。这也是她对他厌恶的根源,如今想起来,却有一丝甜蜜。
罗密欧在江城香格里拉酒店已经住了三天,大约有一天半是跟茉莉在一起的,另有些时间去走亲访友,甚至还约了男同学专场,泡了酒吧。
第四天的时候,罗密欧开始约茉莉去郊外划船,吃臭鳜鱼。茉莉关掉微信就跑到了大奇发屋。正在给人烫染的大奇也不顾职业道德了,给人家说了几句好话,竟插队先给茉莉捯饬起来。
她用电发棒给茉莉做了个民国风情的螺旋烫,又把她扯到二楼衣帽间,给她选日式渔夫帽,半截裙,开衫,以及开衫里面性感的吊带背心。
大奇一米六五,茉莉一米六三,两人体重都不过百,大多衣服可以混穿。她们过去没有混穿过,茉莉觉得大奇的衣服太性感了,穿在自己身上像偷来的。
这次她也一样觉得。
大奇就压低声音说:“自信点,就是要让他看到你还是有料。”她说的是茉莉平均水平的70C罩杯,不算大也不丢脸。她拿出两个胸罩专用水袋,给她塞了进去,活活把它挤成了D罩。茉莉到底还是处女,胸部被闺蜜的手碰来碰去,有点尴尬。大奇顾念着楼下的顾客,慌忙火气的,倒也没注意。
大奇下楼的瞬间,茉莉突然说:“那厮情商不高,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咋办?”大奇就转过身子,严肃地说:“这次决不许,在我的计划中,应该是下次。”
“下次他还会来吗?”茉莉问得有点气短了。大奇就说:“这次你别让他得手,下次他一定来。”茉莉不问了,但还是半信半疑。大奇叮嘱了一句,别去偏僻没人的地方,就不见影子了。
茉莉看了看自己半露半掩的胸,想自己走出这道门,也需要勇气了。可不经历这一关,她就没法从女孩变成女人。
当天茉莉穿过巷子去赴约时,巷子里走过路过或在路边蹲着的男人,果然都在窥视她的胸部。而平日里,吴大奇或其他巷女不管露胸露背,还是露肚脐眼,或者穿齐B裙,他们都视而不见。
茉莉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往前走去。
四
实际上,那天是先在城郊水库边吃了很有名的一个农家臭鳜鱼,两人才去水库边租了小船,准备划到水库中间的小岛上去玩。
吃臭鳜鱼的时候,罗密欧一边直勾勾看着她半露的酥胸,一边慌不迭继续向她讲述广东地级市富二代的各种生活细节。她还是能看见他嘴里咀嚼的状态,但已经没过去那么恶心了。吴大奇跟她说过,女人是一所学校。她想她这个校长以后会规范好罗密欧的一切言行的。
“这本身就是一项有趣的工作,要不一辈子干什么呢?如果不需要谋生的话。”她越想越快乐,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你也觉得我在阿拉斯加这个事情特别糗?”罗密欧以为她在跟随自己的叙述内容。
不想一句话没完,罗密欧被鱼刺卡住了,他也不低头向地,却对着茉莉使劲地不停发出干哈的声音。茉莉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啦?他继续大声哈着,并不回答。服务员和老板都急得跑过来,茉莉也吓着了,不在意他对她直直呼出的臭鳜鱼味和大蒜味了。
过了一会儿,罗密欧对着地下吐出一团嚼烂的东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我反应及时,把卡在喉咙口的鱼刺吐了出来。”
茉莉看周围桌的顾客露出反胃的表情,也不像过去那么怕得罪人了,竟在心里陡然站到罗密欧这边,想只有弱者才会在意路人的看法。
当然,她知道这是句招打的话,绝不能说出来,只是理直气壮丢下地上那堆呕吐物,跟着罗密欧走出农家乐。
后来在水库边上,罗密欧选择了手划的那种敞篷木船,也不雇佣穿着古代服装吸引游客的艄公,说自己父亲就是客家人来的,自己也已经是那边的龙舟赛选手了,水性很好,划船更不是问题。
茉莉看了看远处的小岛,大约也就几百米距离,再加水库平静,波澜不惊,船上又摆着鲜艳的橘色救生衣,以及花花的救生圈,岸边还坐着随时待命的几个救生员,想来也没事,就坦然走上了木船。其时罗密欧已经在船头坐好,一手拿着一支船桨,准备摇起来。他大岔着双腿,用一种诡异的笑容看着茉莉。
为了平衡重量,茉莉尽量坐在船尾,她刚动手穿救生衣,罗密欧就制止了她,说他曾经横渡过长江,茉莉要穿救生衣,就是瞧不起他。
一贯谨小慎微的茉莉也没办法了,只好不穿。罗密欧说,别让救生衣遮住你的身材。他这样一说,茉莉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比较暴露,吊带背心让小半个乳房若隐若现。她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罗密欧诡异的笑容,脸便火烧一样烫起来。她用白眼球瞪他,他哈哈笑了。
不一会儿船到了岸和岛的中间点,罗密欧竟然不划桨了。他突然站起来,把手包放在船头,一边往船尾走,一边说:“茉莉,我想抱抱你。”
船开始摇晃起来,茉莉吓得尖叫:“别过来,别过来,船要翻了。”
她越这样说,罗密欧越哈哈大笑,还故意站在船中间,使劲跳,使劲晃。不会游泳的茉莉吓得惨叫连连。这水库旅游生意并不好,当时只有三俩船在几十百米远处安静划着,罗密欧的行为并未引起太大注意。
茉莉吓得闭上眼,发抖说,二十几岁了还是个熊孩子。等会儿不救我,化成鬼我也抓死你。话音未落,一声巨大的“扑通”后,船的重心好像变了。她睁开眼,发现船上已经没有了罗密欧。
一瞬间,茉莉明白过来,罗密欧落水了。她慌得像个鬼一样,立马站起来喊罗密欧的名字,沿着木船转一周,低头搜索水面,却都没看见他。
“罗密欧,罗密欧……”她不停地喊,“你不要嚇我,快出来啊!”
水面依然没有一点动静。茉莉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着岸边和其他船,拼命喊救命,说有人落水了。
救生员的快艇飞快地飙来,还未到跟前,罗密欧却自己从水里钻出来,爬上木船问:“我的憋气功夫怎么样?”
茉莉气得冲过去,对着他已经很结实的胸脯使劲捶起来。他顺势抱住茉莉,使劲蹭她的胸脯。茉莉甚至感觉到他下面支棱起来了,吓得拼了命把他推开。
在水库管理处,罗密欧当着茉莉面交代,他最初的动机是想把茉莉晃下水,然后英雄救美,展示好水性。后来他想到毕竟秋天了,怕茉莉受凉感冒,干脆就把自己弄进水里,逗逗她。
对于这个调情恶作剧,管理处的人破口大骂,各种骂,急得不得了的样子。一旦出事,他们日子就不好过了。最后罗密欧掏了两千元罚金,才堵住他们的脏话。
那些人以为只是小情侣开玩笑,却不知道他俩还没肌肤相亲过,罗密欧也许是想占点肉体上的便宜呢。茉莉想。
回到香格里拉吃饭,茉莉还有点惊魂不定,一直冷着脸。罗密欧却厚着脸皮说,他看茉莉当时那么着急,非常感动。他觉得她在乎他。
茉莉一愣,两人单独划船,当时谁掉进水里她也会急呀。要真出了人命,就算人家父母不找,法律也不找,她还害怕鬼魂来找呢。一个独自居住的女孩,是最怕那些晦气的。
但她没有反驳。
按照大奇的计划,这一次她就是该让他觉得她在意他,可又不确定,更不能得手。不想罗密欧自己设计出了如此精准的效果。
她于是不回答,不说话,按照大奇的训练,故作娇羞,低头默默吃菜。
饭桌上一时无声,半晌她抬起头来,却与罗密欧炽热的目光碰了一下。罗密欧便说:“我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看你放在课桌上的手。”
茉莉吓得本能地把正要夹菜的手缩了回去。
“我那时候就想,这样的手,跟鸽子蛋一定很配。”罗密欧说。
“鸽子蛋?什么鬼?”茉莉心里嘀咕着,但没问出来。
后来回家问了大奇,才知道罗密欧说的是结婚的大钻戒,三克拉的鸽子蛋价值几十万,六克拉的要几百万呢。
“他是在暗示,要跟你发展成结婚的关系。”吴大奇高兴得像自己被求婚了一样,在家里拉着茉莉旋转了几圈,然后严肃叮嘱她,第二天去机场送罗密欧时,要继续按照她制定的计划好好表现。
这个时候,茉莉已经毫不怀疑罗密欧会再回江城来了。
第二天,罗密欧走进贵宾安检口的时候,突然转过身,不打一声招呼就跨过来,紧紧抱住茉莉。尤其胸部那一块,他使劲蹭着。茉莉吃了一惊,但也没有拒绝,也没回抱,像根木头一样杵着。
她又闻到了学生时代噩梦一样的腥味,不过现在很淡了,被古龙水、洗发水等各种复杂的味道压住了,变成一种复合的奇怪的,不让她喜欢,但也不那么令人讨厌的气味了。
一分钟后,罗密欧还在猥琐地暗蹭她的乳房,她想推开他,可根本不是一米八的他的对手。她只好用语言推他:“快进去,快进去,时间不多了。”
感觉上又过了两分钟,罗密欧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茉莉,等我忙完手头事,就过来看你。老爸总想培养我,我也没办法。”
茉莉松了口气,不想这么容易就勾得对方愿意再飞半个中国来看她了,便淡淡地说:“回头微信说,快进去。”
五
罗密欧走后,每天跟茉莉的微信谈话,都会给大奇看,按照事先约定,让她检视有没有违背这一时期“欲拒还迎”的战略方针,并给出最新指示。
她们两个闺蜜,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感觉刺激的话题:罗密欧,以及与罗密欧的未来的可能性,为此她俩每天晚饭都二一添作五,在一起吃了。
大奇本来是轻食族,茉莉却喜欢江城巷子菜,比较重口,为了吃到一块儿,她们融合成了偏日式的家常小碟菜,一边看着网上的视频,一边学习做紫苏茄子、姜辣黄瓜、大阪烧肉之类。正因为不是母系菜,不熟悉,需要花费很多的心力,做完又吃不上两口,这样性价比不值的食物,正好符合她俩在一起反复讨论琢磨罗密欧当天话的需要。
有天大奇对罗密欧一句笨拙的性暗示哈哈大笑,笑到蹲到了地上,一边笑一边说,没想到这小子也会这一套,估计是韩剧看多了。
那一刻,正在磨山药泥的茉莉却一愣,突然想到,假若有天她真的跟罗密欧成了,这些岂不成了被外人抓住的隐私?尤其若真成了豪门少奶奶,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把柄了。
她掩饰着没让闺蜜看出来,反而显得更加客气与恭维。吃完饭,她借口怕下大雨,要去把多肉挪回屋里,匆匆回了自己家。
这天后她想了个办法,跟罗密欧以电话为主,再向军师吴大奇汇报,她想省略什么,就可以省略什么,想美化什么,就美化什么。
实际上那一阵,罗密欧大多是用网上看来的半黄段子来勾引她,有时也发略带颜色的抖音给她。他就那水平,她早有感觉。
热衷于谈论性,也是茉莉那些城郊高中男生的普遍水平,他们在各种群和朋友圈,也喜欢踩着封号线转发这种内容。可她却去买了些民国唯美爱情书,藏在家里细读、模仿,杜撰出另一个罗密欧,每天向大奇转述。
在茉莉的虚构中,罗密欧热衷于向她叙述自己曾经在北海道看樱花,在瑞士滑雪的细节(这都是她在B站看旅游纪录片得来的)。她甚至还自己上手,写了几句爱情打油诗送给自己,未来某天离开梧桐巷,大奇有了新的闺蜜时,若把这些事情八卦给别人,也更有面子。
而另一边那个军师,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一个假故事。
茉莉有了心事,一边是对罗密欧的,另一边是对吴大奇的,还有一边是对不确定的命运的,便开始有点喜欢独处了,变着花样以多肉养植和生意为借口,越来越少去大奇发屋了。
有天吴大奇自己都发现了,开始问她,她灵机一动,说多肉里面有一种叫罗密欧,正好跟那个人的名字一样。因为江城特别潮湿,昼夜温差也不大,养出顶级的血色罗密欧很难,很辛苦,日夜照拂不说,还需要某种创意以及运气,比科学试验还难,所以她一直不敢去挑战。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要养出一盆顶级血色罗密欧。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假装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爱情啊,傻丫头。我支持你,赶紧去养一盆顶级血色罗密欧出来,然后送给他。”吴大奇说。
“太浪费时间了,等于把时间和精力都砸进去了。”茉莉又假装很为难。
“你呀,还是温室里面的花朵,就不能好好挑战一个难一点的事吗?”吴大奇又怂恿。
茉莉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转身就说去选购罗密欧以及相关书籍,一定要搞出一盆出状态的红彤彤的很有水头的。
实际上,茉莉真是在上述信口雌黄的过程中,突然下了决心,要养出顶级血色罗密欧来。这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并不仅仅是为了躲避吴大奇的追问。
六
还不到一个月,罗密欧就逮着机会又飞来了,而茉莉的顶级血色罗密欧还没见一点苗头。
毕竟也就两小时左右的飞行,若不是父亲非要罗密欧独自打理一个集团下属的装饰公司,他可以天天飞过来。
他还是选择香格里拉。实际上与其小时候在该酒店门口与小伙伴追逐嬉闹,被门卫驱赶有关。
不知道是不是疏于大奇的指导,还是别的,这一次从开始就没按照轨道运行。
罗密欧上午还在给茉莉看自己工作的视频,下午却悄悄来到江城。入驻香格里拉后,他也没马上通知她,而是到了晚上十点,才邀请她来自己房间,说是临时有事来这边谈业务,现在谈完了想见见面,然后商量一起去哪里嗨。
这是一个老同学或者说位于第四类情感的老同学常见的邀请。时间不早不晚,理由不正不歪,往左是友情,往右是爱情,很灵活。
不知道为什么,茉莉想都没想,就瞒着吴大奇赴约了。她怕她找她,坐在的士上把搪塞的谎话都想出来了,可那天晚上,吴大奇并没找她。
茉莉一按门铃,罗密欧就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去,关上门就壁咚狂吻。这没有什么创意,都是影视里面学来的,茉莉有点懵头懵脑,但似乎又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原来,她在二十几天毫无别的大事,专注思考分析罗密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塑造出另一个罗密欧,全新的罗密欧开始让她思念,让她入梦。
甚至,让她的身体像多肉芽儿一样,想要拱出泥土来。有时候,她把内裤都想湿了。
这就是爱情吗?你开始忽略一个人的缺点,主动强加很多优点给他,说服自己他是值得的,又在心里每天反刍他,用塔罗星盘等各种流行的玄学证明自己与他是前世注定的缘分,还在回忆里重新看清楚了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细节,于是你开始幻想与他的未来,乃至于各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茉莉不得而知。
但她想,要跟他链接更紧密了。
那一瞬间,她似乎跌进一个深渊,完全忘记了排斥她曾经排斥过的腥味。也可能是,她面对的,已经是被她的意识重新塑造过的罗密欧。
两人很快有了那个事。茉莉说不出什么滋味,总觉得当时很清醒,事后回忆起来,又觉得很晕,仿佛一个人站在风驰电掣的战车上,喷着一股鸡血往一个地方冲。
第二天上午吴大奇的微信曾追来过,问她在哪里?她突然胆子大了很多,说跟罗密欧在一起。吴大奇好像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注意安全。
茉莉也不知道她说的安全是什么。她在五星级酒店里,身边还有一个最爱她的人保护着她,能有什么不安全的呢?她很快就忘记了世上还有个吴大奇,继续跟罗密欧探索人体的奥秘。
茉莉倒是知道男生们爱关注那些事,也许真的如罗密欧所言,个个无师自通吧。再说,吴大奇已经传授过很多人生智慧给她,男人就算有过一些情感经历,也要假装宽容。
她本来是被动想傍一个富二代的,不小心自己好像真的陷进去了,而且要求越来越高,高到好像前辈子对方就是自己家人一样。
第三天的時候,她半裸着身子,透过香格里拉的落地窗俯瞰江城,眼睛里有些莫名奇妙的潮湿。罗密欧好像从背影读出了她的复杂情绪,就商量说,要不要晚上把留在江城那十几个高中同学请来,好好吃一顿?茉莉顿时明白这是要公开两人关系的意思,马上就答应了。
他们选择了一家比较高端的自助餐,人均六百八十元,据说帝王蟹都可以敞开吃。茉莉想到吴大奇也没吃过,就给她发微信,邀请她也去,说自助餐里有她曾经想吃而没吃过的帝王蟹。
吴大奇半个小时没回复,茉莉想她可能在给顾客做头发,但又隐隐有点不安。不想三十四分钟的时候,吴大奇回复了语音,在里面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哑哑说,茉莉,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是同班同学。我都三十几了,挤在中间有点违和吧?茉莉想说你不是我闺蜜吗,但又想吴大奇若真去了,大家确实会有点拘谨。她不由得再次佩服吴大奇考虑问题的细致。
当天晚上来了十二个同学,都非常快乐,也不知道是豪华自助餐的缘故还是真的别后重逢的喜悦。他们说了不少真诚的话,同时也祝福他俩快乐甜蜜,但没做更进一步的祝福。茉莉感觉这些在外面上班的同学待人接物已经惊人相似,面对有可能成为自己金主的罗密欧,说话成熟、周全,还有点小狡猾。
罗密欧并没宣布他和茉莉是什么关系,但他搂着她的肩膀,给她布菜倒酒,喝醉了近距离杵着胳膊,色眯眯看着她的样子,已经不需要任何宣布了。
当天晚上回到香格里拉,茉莉看了看手机,大奇并没发来任何信息,心里就有点郁闷,做那个事情的时候,都有点不专心。
罗密欧责怪她,不就是一个街坊吗?不必太在意她的感受。
茉莉趁机请教他,吴大奇是不是生她的气了?如果是,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心里有点猜测是不是没给军师打招呼,就擅自行动失去贞操的原因,但她不敢说出来。罗密欧却说,他听一个大学女生说过,闺蜜就是那种,你过好了她不舒服,你没过好她又心疼的生物。罗密欧总结说:“你那个大奇姐姐,是嫉妒你了。”
“嗨,你这个厚脸皮,人家大奇才看不上你这个不爱读书的呢,人家找的都是知识分子。”不知道为什么,茉莉死死护着大奇的隐私,似乎大奇的失败就是她的失败。她把大奇的婚史都隐瞒了,撒谎说她是个挑花眼而独身的女子。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的求偶价值都连带提高了。
罗密欧就说:“她是何方神圣,还敢看不起我?我明天就去拜访她。”茉莉以为他是开玩笑,不想第二天起床后,他就拉着茉莉去附近商场选礼物,说是要去拜访吴大奇,感谢她八年来照顾茉莉。
这说得跟上门提亲似的,茉莉心里一甜,也无异议。
他们最终选了一套雅诗兰黛化妆盒。
七
很久以后茉莉都想不通,当她真的把罗密欧变成自己男友,带到吴大奇面前来,后者却似乎很冷淡。
大奇绝不是因为茉莉擅自行动而生气,在长达八年的交往中,大九岁的她一直表现得很宽容。有次茉莉搭在她自行车后面去郊游,看到前面坡上有卡车下来,心里一惊,擅自跳下车逃到路边。她用力过大,竟使大奇连车带人歪倒在路中心,差点被卷进下坡的卡车轮下,除掉性命。这么大的错误,吴大奇也没责怪。
大奇也并不会是像罗密欧所说的那样,因为嫉妒而冷淡。她就算有,也不会那么外在,更何况就是她怂恿自己去跟罗密欧好的呀。
两年后茉莉再次回想这次见面,才些许堪破了大奇当时复杂的心情,原来九岁的距离,令她不那么轻松,好像对茉莉有了责任。
吴大奇就地感觉出了这段恋情的各种复杂性,但她不说。
她推辞罗密欧的雅诗兰黛礼盒,说自己还年轻,用国产百雀羚就行了。抗衰的厉害产品老了再用,效果会更好。她说皮肤这东西她研究透了,不能太宠着,要不礼盒就带回去给你妈用吧。
罗密欧没心没肺地回道,他妈嫌弃雅诗兰黛不够奢侈,用的是海蓝之谜。
两闺蜜被这话吓得对视了一下。
罗密欧坚持把雅诗兰黛放在发屋的桌子上,说:“大奇姐,你不用,就当礼物送给别人也行。”他这样说了,吴大奇也就按下不表了。然后罗密欧又说,“听茉莉讲你们平日里吃得比较寒素简朴,要不今天我带你们去吃点硬菜?”
茉莉就惊呼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大奇姐吃得寒素简朴了?”
罗密欧说:“你说的那些日式煎饺啦,野菜沙拉什么的,不就是寒素简朴吗?”
吴大奇瞪了茉莉一眼,目光里千言万语。茉莉读懂了,生活细节都说了,她怀疑她把自己失败的婚姻也一并说了。
两闺蜜之间的信任,因为一个男人的介入,顷刻升起一点迷雾。茉莉想,大奇从此后再不会跟自己说隐私了,她会觉得等于同时给罗密欧也说了,而罗密欧看上去是个大嘴岔巴子。
她正有点发愣,大奇已经挽留他们吃晚饭,说完就进厨房做菜去了,不给罗密欧反对的机会。
饭桌上,罗密欧又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比如嫌弃这个菜咸了,那个菜辣了。他一边把嘴里的咀嚼过程半显出来,一边吹嘘此生吃过的各种奇葩美食,包括老挝油炸蝙蝠和柬埔寨凉拌蜘蛛。
茉莉忍住恶心,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大奇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目光,便吓得赶紧低头扒饭去了。
吴大奇一顿饭没说几句话,这与她略有点逢迎的生意人性格不符。茉莉想到罗密欧跟自己已然成为一对,以后还要相伴终生,打狗还看主人呢,大奇这样的态度,不就是冲她来的吗?她终于忍不住了,打断还在说瑞士鲱鱼罐头怎样臭的罗密欧,说赶紧吃完,她带他去看她养的罗密欧。
罗密欧一愣,显然没听懂。他不仅不知道有种多肉叫罗密欧,也似乎对茉莉的家完全不感兴趣,没想过要去看看。
几句简单的多肉知识普及后,茉莉以为罗密欧会接住她“致力于让罗密欧出状态,生成顶级血色罗密欧”的浪漫,不想罗密欧很粗糙,完全没get到象征意义,竟說:“还养什么多肉,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跟着我去中山。”
吴大奇吃了一惊,提醒道:“你们在一起才多久啊?”
罗密欧就回:“小学在一个班,初中在一个年级,高中是同桌。”
他这一说,大家才猛然想到关系的特殊性,吴大奇便放下碗筷,严肃地对茉莉说:“你呢?你真的这么快就决定过去?双方家长知道吗?见过没有?”
罗密欧就插嘴说:“茉莉从小就跟我妈认识。”
吴大奇就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罗密欧反问,看上去是真的懵懂。
茉莉盼着大奇代替她问出终极问题,“你俩究竟算什么关系”,却又怕突然问出不好的答案,提前弄碎一地。她有点冒汗。
吴大奇看了一眼茉莉,似乎心知肚明了,就转了方向:“茉莉去那么远,总得跟父母说一声吧?”
罗密欧便说:“大奇姐你说得对,我明天就去看茉莉父母。”
一直坐在旁边没做声的茉莉,此时有口难言,因为这个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她和罗密欧第一次亲热完,后者就说自己怕坐飞机,提出让她放下手里没任何前途的多肉小生意去中山。但他说的是,去他装饰公司做前台。“每月我给你工资五千,外加奖金福利,另配一套高级小公寓免费住,逢年过节还有礼物。”
在茉莉的价值观里,未婚夫不应该成为自己的老板。她跟大多数女孩一样,想找有钱人谈恋爱,又怕爱情扯上物质,贬低自己形象。她想未来某一天,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她为其打工的事,会成为两人关系的伤痕。
可她问不出口,也不敢问。毕竟两人只在一起几天,她把一切囫囵交付了出去。罗密欧究竟是傻,还是不想对她负责呢,她有点猜不透。
尽管猜不透,也不能再告诉吴大奇了,她感觉她俩之间已经不适合说真话了。
茉莉安静斯文地陪着罗密欧见同学,见吴大奇,又准备去见她父母,内心却波涛汹涌。她盘算来盘算去,决心一赌,再无退路。
也就是说,她豁然明白,婚姻的承诺不是放在那里摆着的,需要她去争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沉思的她在开往乡下的出租车上,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旁边的罗密欧赶紧问她在嘀咕什么?她回过神来,说没想到秋天的风景这么好。她又叮嘱他,见到她父母,不要举动太亲密。他父母很传统,当初恋爱的时候,出去散步都隔着几尺远。
罗密欧很乖地说,一切照办。茉莉却高兴不起来,想着她要去给他做打工仔了。她又看到他脚下堆着的一大包送给她父母的水果。他在路边买的时候,非常神秘地告诉她,对于她父母那种人,就要选择堆头大的礼物。茉莉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呢?在几天时间里,茉莉就能跟他站在一伙,把自己父母称为“那种人”。那种只看体积,不懂礼物价值的下里巴人。
是不是他把咱俩人已经看做一个小家庭了,才这样说呢?茉莉又往好的方面想,心里的疙瘩渐渐淡了。
到了镇上板材厂,父母一认出是罗密欧,竟非常高兴,各种叙旧,把罗密欧小时候的糗事都夸成了优点。茉莉记得母亲过去是相当讨厌罗密欧的,还多次嘱咐她要离他远点,说他是个蠢货。
原来罗家发财的事情,早已经被附近几个巷子的人热议多年。罗家自建竖行长条五层楼的心机,也被大家揣摩,叹息没跟上这机智。可以说,罗家就是这一大片地方的“还建之神”,熊孩子罗密欧便也被大家加了滤镜来回忆。
“你真是重情重义的孩子啊,没想到发达了还来找我家茉莉去做文秘。”母亲甚至拉着罗密欧的手感激不尽。
“不是文秘,是前台。”茉莉故意拉着脸纠正,想看罗密欧能不能领会她的不高兴。
罗密欧没领会,却说:“好好干,说不定还能做副总呢。”
“你看,是不是,是不是?咱穷人家的孩子,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母亲转眼瞪茉莉,茉莉心里已经明白了,父母活了五十几年,阅人无数,早就明白一个男生这样千里迢迢来当面提出要她过去工作,是什么关系。但他们就是不主动深挖,好像一个人怕乱动一下,把手里的天价古董摔碎一样。
“爱拼才会赢!”做父亲的竟在送他们离开的时候,举起拳头小声叮嘱茉莉。
茉莉假装没听见,感觉父母好像把她卖了。
实际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同学、邻居、家人,都知道她跟罗密欧在一起了,如果她为了一点自尊,不去中山做员工,他一生气再不来江城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最终的命运,还不是离开江城,去外地打工遮羞。
走过一棵树的时候,茉莉终于哭了。她怪这个社会,婚姻与爱情的范围交叉模糊不清,害得她被人上屋抽梯。要是在过去,上床了就是必须要结婚的,否则就是耍流氓。而今天,她还需要丢下家乡,远去中山,把这不明不白花时间弄个清楚。
大家都吓着了,问她怎么哭了?她想说,怕自己以后见父母的次数少了,突然又想到父母一年也只見她一次,她也不愿意长途奔波来乡下看他俩秀恩爱,说出来似乎太假了。她就说,肚子有点疼。父亲就责怪母亲把菜做得太辣了。母亲就说罗妈妈跟他说过欧欧喜欢吃辣。罗密欧说自己口味变了,又问哪里有厕所?茉莉就说,别找了,还不到那个地步。
八
茉莉的行李非常简单,她为了节约钱,一向故意崇尚断舍离,几件优衣库反复组合打天下。化妆品她更是用不着什么,买盒粉底到了五年保质期也没用完,她就是靠白皙细腻的好皮肤打天下的呀。
一个二十八寸的帆布行李箱加一个密封袋抽气泵解决了一切,她推着它,走在推着一个日默瓦小登机箱的罗密欧旁边,一路磕磕碰碰,对方视若无睹。茉莉不明白罗密欧为什么不跟她换推行李箱,也就是他推大的,她推小的?或干脆男人左右开弓,让女人只背一个双肩包,如那些寻常情侣一样。
她还在拿捏他俩现在半生不熟的关系,适不适合问这句话时,他们已经进入候机大厅。罗密欧转头,压低声说:“你这种批发市场的三无破行李箱,推进来真丢脸。”
茉莉愣了愣,一句话都没说,却在心里又记了一笔。她们这种被同性狠狠称为绿茶的人,最大特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眼神内敛,用慢一步的迟钝以及无人能及的安静秒杀众生,所以罗密欧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暗中扣分了。
一路无话(或者说第一次坐飞机的茉莉吓得不做声,又或者她在假装睡觉),两人飞机换滴滴,终于辗转来到中山了,直接去了罗密欧早就转备好的一个公寓。
那是在他名下的一处房产,位于一个高端公寓楼的顶楼。商务中心的位置,美式装修的两室一厅,面积不到一百平米。茉莉一看,真是喜不自禁,又死死压抑着,不想让罗密欧太 瑟。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淡然,好像住在这里已经八百年了。她拿着衣服就去洗澡,喊罗密欧去教她如何使用进口喷头后,就推他出去关上门,不让他洗鸳鸯浴。罗密欧捶门无果,只好去了另一个卧室的沐浴房捯饬自己。弄干净后,他俩自然在新家不新的床上交合了一番,女人一路上来的那点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她从小梦想着又没机会入住的那种屋子啊,她好想一个人呆着,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看这座即将扎根下来的城市。罗密欧却不走,说跟母亲说了,晚饭后带她回家。
如此紧凑的安排,把茉莉有点感动了,但她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好像被罗家宠爱八百年倒习惯成自然了。
关于罗密欧的母亲,茉莉留下的都是不好的回忆,现在想起来却有点甜了。
罗母在他们小学附近的马路边开了个卤货店,人很勤快热情,又舍得让点小利,生意还不错,下班高峰期会有五六个人在窗口等着。她说话有点大舌头,喜欢不停地说话,大家跟她没矛盾,但也没人愿意跟她太接近,听她每天叨叨。她爱招呼人,有时茉莉他们从离她铺面好几米远的马路这边经过,她若没有生意,也会在店里面喊:“宝贝们,放学啦?”她喊得那样大声,惊动了一马路的人,总是臊得小姑娘们脸一红,低头一应声赶紧走开。
她们那个年龄的小姑娘,总是不想被人太注意,而罗妈妈则像捕快一样,随时会把她们从人群中拎出来。有时,茉莉看到罗妈妈两米多的窗口有人围着,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终于没人大声跟她打招呼了。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仔细去分析这个马路边的几平米铺面,后面接着的就是梧桐巷旁边的梨花巷的罗家,而且修得特别奇怪,非常瘦长,并且在安全范围内搭了五层楼。这几百平米加上其他的什么地方的房子,等罗妈妈自己说出自家还建了三千多平米共一千万元时,其余人才回过神来,客家人出生的罗爸爸还是带了广东人发财的基因来内地城中村入赘啊。大家要学习已经来不及,上头的政策下来好多年了,搭个棚子都是违章,要拆除的。
大家眼巴巴看着罗家发财时,茉莉与罗密欧已经进入高中,而且成了同桌。
搬到了学校附近高档小区,也不再卖卤货的罗妈妈做了全职太太,每天亲自来给罗密欧送饭。有时她在人群中看见茉莉,依然会大声喊:“宝贝,咱家欧欧拜托你了哈。他太笨了,你多帮助他哈。”茉莉每每被这样突然“提审”,总是慌不迭地点头微笑,再慌不迭地撤退。
有阵子茉莉出校门都会左右看一看,附近有没有罗妈妈。有次她看见罗妈妈穿着貂皮大衣,正在给另一个家长说她的翡翠手镯要十几万,茉莉就赶紧脚底抹油,从人行道与学校镂空围墙的接缝处低头快走。
侃侃而谈的罗妈妈背对着她,没有发现她,但她走得再快,也在十几米内听到她的貂皮大衣是去东北买的,花了两万元。还听见,她说拿了七十万去做钢材,怎样偷税漏税。这时候,正走在茉莉旁边的同学的父母两人就笑着议论,这个婆娘的这张嘴啊,好坏事啊。
实际上后来也没坏事。那一阵,学校附近的餐馆总是大张旗鼓地问顾客,要发票还是不要?不要就少几块到几十块不等。茉莉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在偷税漏税,但再后来,这股风气似乎也因政策调整不存在了。
没人去举报罗妈妈,但她给茉莉留下了一个比较低俗愚蠢的印象。
这次见面,她却不自觉做了心理建设,必须宽容老人的缺点。毕竟人家热情可亲,真要遭遇电视剧里那种精明的豪门婆婆就糟了。
茉莉坐着罗密欧的奔驰来到罗家别墅时,一路都带着感激与庆幸。
进门就看见正面墙的装饰,做的是一个一个的镀金元宝,能晃瞎人的眼睛。茉莉虽然骇异,还是为它给未来婆家带来的吉祥而感到高兴。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像影视剧里一样,面对未来公婆的询问,甚至一些刁难,不想刚看完那面金元宝装饰墙,罗爸爸就匆匆从里面走出来,要出门的样子。
罗密欧喊他,把茉莉介绍给他,问他想起她没有?罗爸爸点点头,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就出门了,眼睛甚至没看茉莉一眼。
茉莉有点失望,不过她又想起罗爸爸过去就不怎么理睬他们小孩子,又释然了。也许能做大事的人都这德性,尽管很多人都在说,其实集团公司都是罗爸爸的海归哥哥在搞,他也只不过是个管后勤的大股东。
再遇到的就是罗密欧的小姨,据说在他家做管家,带着两个保姆做事。罗家小姨很傲慢,茉莉喊她,她也不回答,眼睛看着茉莉,冷冷的。
罗密欧就赶紧拉了茉莉上楼去见母亲,小声跟她说:“别理我小姨,一辈子没结婚的人,有点神经病。”
茉莉就拿出未来少奶奶的气度说:“我怎么会跟小姨计较呢?”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罗妈妈二楼的卧室。房间很大,大约有七八十个平米,竟有钢琴和吧台,也有观音菩萨的香位,还有茶几与专业茶道茶具,各种堆砌。装修风格却是红木金丝绒为主的中式土豪风。
罗妈妈正坐在硕大的梳妆台前化妆,房中的繁琐吊灯和各种小灯交相辉映,让人眼晕。有一瞬间,茉莉以为这是舞台。
罗密欧说:“老妈,茉莉来了。”
罗妈妈立马转身起来,跑过来拉着茉莉的手,大笑着细细抚摸:“宝贝都长这么大了!”
茉莉突然想起小学初中时,有那么两次,罗妈妈在路上遇到她,也是过来拉手抚摸。她当时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胡乱找了个借口就抽手溜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想到对方会是自己孩子的奶奶,她心里竟温暖起来。
可惜的是罗妈妈竟先抽了手,说要赶着化妆,去闺蜜家参加趴体。
茉莉这才发现罗妈妈抹着血红的口红,穿着极其暴露又极其紧绷的晚礼服,赘肉一层层地在纤薄的衣料下面鼓起来。尤其胸脯那块儿,硕大的小半个水瓢奶带着好几个副乳,一起堆涌在茉莉眼前,令她不敢直视。
“宝贝,要不,你来给我画眉毛?”罗妈妈转身坐回梳妆镜前,把眉笔递给茉莉。罗密欧看她俩这样和谐,也放了心,说要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搬到公寓去,转身就走了。
茉莉握着眉笔的手,竟有点发抖,好像在高考。
罗妈妈闭着眼睛,仰着脸,一边享受一边说:“宝贝,你以后想要什么,就叫欧欧给你买,只要是他买得起的,他都不会吝啬。我这娃,就是对人好。”
茉莉微微笑了笑,沒回答,只说可以了。
罗妈妈睁开眼睛,对着镜子照了照,说:“还是你们小姑娘画得好,我有老花眼了,总画歪。”
茉莉刚想卖乖说,以后可以叫我来给你画,不想罗妈妈又顾自说,欧欧前一个女友没你画得好。
茉莉吃了一惊,好像她从没问过罗密欧有没有前女友。茉莉正在尴尬,罗妈妈已经起身去衣帽间了,一边走一边说,我家欧欧不仅大方,还干净。
茉莉又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到干净?罗妈妈回头补充说,不像我那些闺蜜的娃,不是性病就是艾滋病。我家欧欧从来不跟几个人一起玩,一段时间就一个女友,也不玩不知根知底的,你尽管放心哈。
罗妈妈已经进衣帽间了,茉莉却好像被晴天霹雳了。原来,罗妈妈还是那个大嘴蠢货,暴发没有改变她半点。他和罗密欧是爱情,是青梅竹马啊,罗妈妈却口口声声提到“玩”。她一个穷家小户的,除了青春的肉体和知进退的好脾气,什么都没有,玩不起啊。
茉莉正发呆发晕到丧失时间感时,罗妈妈已经走了出来,挽着一个LV包,穿着一件风衣,罩着那个暴露的晚礼服。她的打扮是少女型的,身上的赘肉和脸上的松弛却把这弄得不和谐了。茉莉有点反感她的外表了,不想那个冷冷的小姨却推门进来,催促姐姐快走,要迟到了。原来,她还兼做姐姐的司机。
小姨催完就去车库了,罗妈妈带着茉莉走到一楼客厅,她告别一声刚要出门,突然又踅回来,神秘地扒在茉莉耳边说:“宝贝,我刚带欧欧去日本做了结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尽情玩。”
茉莉好像等了一个世纪,才等到拿了个大行李箱下来的罗密欧,她知道此时此地不宜发作,那两个连杯茶都不给她沏的保姆,都在诉说着自己力量的卑微。她喜怒不形于色地跟着罗密欧回了公寓。
当天晚上罗密欧责怪茉莉不够配合,茉莉就说怕怀孕。她以为罗密欧会掩盖结扎的事儿,不想罗密欧竟跟他母亲一样,直接说了出来。
茉莉反倒吓了一跳,使劲整理一下思绪,才在黑暗中问:“为什么?”
罗密欧理直气壮地说:“我计划三十岁再结婚,现在还有六七年,必须做好防护措施。”茉莉说:“万一到时候生不出孩子怎么办?”罗密欧就说:“日本技术很好。”茉莉说:“我说的是万一。”罗密欧就说:“不是还有试管婴儿吗?”
罗密欧说完就打起呼噜,茉莉却一夜没睡。她完全没有信心在七年后,还能hold住罗密欧,何况她感觉一开始罗家就没把她考虑在内。
人一慌乱,在黑暗中精神更容易陷入深渊,弱不自支。她鬼使神差地起来,到阳台给吴大奇发微信,不想心有灵犀似的,对方竟然也在失眠。
了解她这个情况后,吴大奇给她支了两招:第一,直接问清楚,罗密欧对他们两人的未来怎么想,也就是会不会走到婚姻?第二,如果情况不是她期望的那样,她是选择及时离开罗密欧,还是打持久战,把他最终搞到手。若是后者,可能需要她吴大奇长期做幕后军师了。
茉莉关掉微信,看着脚下的不夜城,才突然想起,她跟吴大奇并不是过去那么亲密了。她气糊涂了,竟然把自己隐私递了过去,好像给人递了刀。
想到刀,茉莉走回卧室,看到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罗密欧,空气中充满他打鼾的臭气。
这是一场代价不菲的战争,茉莉突然想,自己一个人来打好了。明天最重要的,不是跟罗密欧挑明,而是向吴大奇隐瞒。她便编了个故事,说自己误会了罗密欧一家,其实人家是把她当儿媳候选人来的。
吴大奇又是半小时以后才回微信,而且只有一个字:“哦。”
九
第二年的秋天,茉莉推着万元以上的日默瓦大行李箱回到了梧桐巷,她对吴大奇说,因为了解而跟罗密欧分手了,她还是跟吴大奇一样,喜欢有文化的男人。
吴大奇又说了一个“哦”字,就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归来,好像她离开只有几天似的。吴大奇的日子也毫无变化,大奇发屋的收入够生活并略有盈余。她努力地交着社保和医保,也不去相亲,似乎对男人有了顾忌,也似乎自己想要的不是自己能攀得上的。
最为重要的变化是,大奇除了茉莉,依然没有别的闺蜜。梧桐巷出过几个读书厉害挤进外企的女子,住在市中心,偶尔回来看父母,只跟大奇保持点头之交,更不会来大奇发屋这种地方做发型。还有一种就是发了点财的,直接就搬走了,再无音讯。余下的都是家庭主妇以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干点零活或者做点网络小生意的女人,大奇和茉莉瞧不起她们粗糙的生活,以及说话不关大门,不知不觉就能扯上是非的个性。茉莉一回来,大奇闺蜜那个位子,还在那里。
两人依然有笑闹,有咯吱,有对梧桐巷之外不认识人的尖刻评价,有在一起凑钱吃饭,但并不太谈个人隐私,尤其这一年茉莉在中山的经历。作为时尚中人的吴大奇自己是水货聚集地,却精通各种品牌,早已看出茉莉现在的衣服甚至香水都升级了,是年入二十万左右的白领的轻奢级别。
有次兩人喝醉了,茉莉提出,梧桐巷门口快要修干道了,不如提前下手弄个店面,一起开一个美容美发院。大奇说她没存几个钱,盘不下门面,茉莉说她有。大奇乘胜追击,问她能投多少?茉莉伸出两个指头,大奇以为二十万,夸她真有本事,茉莉就趁着酒兴,说有两百万。
吴大奇吓得酒都醒了。她虽然只有三十三岁,毕竟发屋就是信息交流站,再加网络发达,她自己也颇有生活的悟性,从罗家的情况以及茉莉的介入时间和角度看,她明白两百万太多了,二十到五十万才算正常。
她就说:“罗家补偿费不会这么高吧?”
茉莉也吓得酒醒了,说什么补偿费呀,我不是说了,是我甩掉他的,我要找知识分子。
吴大奇就不做声了,假装醉酒,睡了过去。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她看见茉莉偷偷起床,下楼回家了。她想自己不小心说破了茉莉这一年生活的本质,不是谈恋爱,而是被人包养了一年,茉莉自尊放不下,估计不会投资了。说实话,她也不想去赌这么大的生意,而且带着一个完全不懂美发美容行业的人干。
为了自尊,第二天下午,吴大奇主动给一直没微信的茉莉发了一条,说自己了解了一下,投资大的美容美发行业并不好做,自己不敢连累她,毕竟那是她的辛苦钱。
她发出去了,才发现最后一词“辛苦钱”用得不妥,可是发出去已超过几分钟,撤不回来了。撤回来前若被茉莉看见,就更要误会了。
她只好一边给顾客做发型,一边时不时盯着门口,希望茉莉主动来找她,把话挑明,甚至说说自己这一年在中山遭遇了什么委屈,她都会发自内心安慰她,并且如过去一样凡事保密。这样一来,她和茉莉的尴尬或许就化解了。
可一个星期过去了,茉莉没来,也没发微信。吴大奇在晚上走出门,找角度偷窥茉莉卧室窗户,发现她是在家的。现在有网络,一个人在家一辈子也无妨,生的熟的再加各种日杂,都有人会送上门来的。
吴大奇憋不住了,终于在某天恳求茉莉第二天下午帮她看看店,说自己要去一个日化厂谈谈发屋代理产品的事。茉莉很快回复了微信,像过去一样答应了。
一年总有几次,吴大奇要出去办事半天或一天,会叫茉莉来守着,客人来了自己洗头吹头,茉莉可以帮忙,或者客人互帮,至于剪发和染烫则不提供。吴大奇那个泰式洗头床,基本是巷子里公用的,她不在也得开着门,并不是图那几个钱,而是给巷子里的人提供方便。
这天下午,茉莉如约前来帮忙看店了,手里还捏着一本《富爸爸穷爸爸》的畅销书。吴大奇一看,想开玩笑说她出去一趟成长了,又怕碰到什么敏感点,便只是介绍了一下自己这边去联系的事。她看出茉莉并不感兴趣,但还是讲了。
吴大奇走出梧桐巷的时候,有个念头又涌了出来,她还是不相信茉莉跟一个目测不算太富有的富二代在一起一年,就能弄到两百万。也许她吹牛吧,也许另有隐情。
吴大奇坐上了公汽。有了地铁后,公汽已经很空,她坐在仅有几个人的公汽上,看着窗外城郊结合的风景,依然有半个小时在思考那个疑问。
可她永远想不到,茉莉是如何通过酒精,令薛蟠一样的罗密欧在酒后一点点吐露自己装饰公司的各种违法事情并录了音,上传到云端。她在拿到两百万后,还威胁罗密欧,不许告诉他父母。罗密欧说自己不敢,父母会打死他的。茉莉便说,他也别想报复她。若她一旦出事,有个他猜不到的朋友那里,会有一切证据提供给公安局,到时不仅罗密欧的公司要垮,他还会惹上杀人嫌疑。罗密欧就哭了,说真的不会因为私房小金库被掏空就怨恨她。他哭着说,自己小时候总幻想能跳进水里救出茉莉,天天盼着她落水,甚至为了让她记住他,他有段时间暗中祈祷救她时最好壮烈牺牲。他说小时候生命都愿意给,现在又哪里怕折财免灾呢?他厚着脸皮请求她留下来,继续跟他同居。他甚至承诺,也许未来会说服他父母娶下她。
茉莉都敲诈他了,还能跟他一起过吗?真是情商洼地啊。茉莉没说出来,却只是拒绝,说没法跟他同居了。他问为什么?茉莉就说,你身上有股腥味。
除了这件事,吴大奇还不知道,当天到江城开会的姜健强竟然来发屋了。茉莉一眼就认出了他,喊他姜老师,对他非常热情。
姜健强比过去胖了些,虽然不到四十岁,却有了中年男人那种微微肿起的卧蚕和微微鼓起的肚子,个中之人的茉莉感觉对方并不缺性生活,他却主动说自己还在单着。茉莉只好说,大奇也是。
原来,姜健强跟吴大奇离婚后,就回家乡去了,现在已经自己办了个職业学校,刚好是教美容美发的。他现在发了点财,有信心了,想看吴大奇愿不愿意一起去干点事业。但他请求茉莉不要说出来,他想亲自跟她说。
“首先是战友,感情的事儿随缘。”姜健强强调。茉莉感觉他到底是知识分子,想事业感情兼得,却又不冒进,很有策略。
吴大奇回来后,茉莉就跟她说姜健强来找她了,还说姜健强不在江城了,回老家县城了。茉莉看见吴大奇眼里闪过一点鄙视。茉莉知道大城市犄角旮旯的人特别瞧不起县城,因为地域歧视是他们唯一的自豪。
茉莉没说姜健强已经创业成功,办了个职业技术学校,而且一直单身,其母也刚去了天堂。
吴大奇看着姜健强留下的电话,问他还说了什么?茉莉就清了清嗓子,懵懂回道,姜老师参观了店前店后,没上楼。然后说,我走了这么多年,大奇连个新电视都没添置。
姜健强确实说了这句话,但却是带着心疼的语气,而茉莉转述成了略居高临下的语气。吴大奇一听就怒了,把电话号码撕了,扔进垃圾桶:“他们一窝子乡里人,真以为比我更能吗?想到那个心里没B数,疯狂欺负我的老妖婆,我就想吐!”
茉莉什么都没做,只是按照姜健强的要求范围在转述,就把吴大奇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
她们又可以好好做闺蜜了。
与此同时,茉莉开始暗暗发力,在这个湿度颇高昼夜温差不大的城市,利用抽湿机、空调、灯光辐射,再加日夜守候、搬进搬出等各种刻意的令她心里倍感舒服的劳作,终于制造出墨西哥高原的小气候,养出了好几盆血色罗密欧。
她请吴大奇来自己阳光玻璃房观赏那天,提醒说:“血色罗密欧并不是血罗。”
吴大奇一愣说:“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栏目主持:杨 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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