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心

胡蓉

一

这是小主人沉睡的第200年。

机器人SEA打开身后的旅行舱，小心翼翼地拉出小主人沉睡的休眠胶囊，娴熟而迅速地扫描检查，确保所有程序正常运转。然后，它用之前重复过千千万万次的动作，把休眠胶囊推回旅行舱，只是这次推的时候，它的胳膊因为能源短暂供应不足而卡顿了一下。

SEA觉得，是时候给另一台机器人传输数据了。

被SEA选中的机器人胸前有个红色呼吸灯，在传输数据的时候一亮一灭，好像真的在呼吸似的。但是SEA知道，机器人没有呼吸。

“RED很乐意为您服务。”传输完成后，机器人发出设定好的声音。接着，它又说道：“我好像睡了很久？”

这句话刚说完，RED似乎被自己吓到了：“奇怪，我……怎么会这样说话？”

“你是指像人类那样说话？”SEA说，“不用奇怪，因为我把我与小主人对话1000年的数据都传给了你。现在你和我一样，学会了像人类那样说话，甚至思考。”

“对话1000年？可你的小主人看上去只有10岁！”RED努力从SEA给它的数据中检索，想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它在繁冗的数据中找到了原因。

“原来你在和人类对话的时候，把学习速度和效率提高了5倍，而且这200年来，你一直反复和储存在身体里的各种数据对话，模拟和主人相处……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唤醒我？难道是你有了思维之后，觉得只和数据说话太孤单？”

SEA摇摇头：“因为我所剩的能源只够我支撑一个星期了。在我废掉之前，需要你的帮助。”

对于特殊区的老旧普通机器人来说，它们的太阳能电池板在100年前已经接近报废，不得不动用了人类给它们预装的储备能源。但是，使用储备能源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生态灾难。为了保护主人的休眠胶囊，很多机器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启动了自我修复程序，又耗费了很多能源。所以，现在它们面临着严重的能源危机。

小主人什么时候能醒来呢？5年、10年，还是下一个100年？SEA每天都在等待来自人类的消息，因为那很可能意味着某个人终于决定要唤醒小主人了。但倘若它能源耗尽还是没等来消息呢？

“虽然人类给我们设定的任务是忠于职守，保护好休眠胶囊，等待主人被唤醒，但200年了，一代又一代新生的人类让我们迁徙来迁徙去，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们唤醒主人的时间。你想过没有，人类的血脉联系也许并没有那么紧密，谁会在乎一个遥远的‘祖先？”RED发现自己会思考后，好像有种叫“烦恼”的东西出现了。

RED看了看不远处躺在休眠胶囊里的主人说：“我的能量也不多了。不过倒是有个办法，就是用休眠胶囊补充能量。胶囊的能源储备比较充足，而且它消耗的能量比我们少，用它补充的话，至少能维持我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再运转50年。”

SEA很快否定了它的想法：“这样做会影响休眠胶囊的稳定性。只要一个运行系统出问题，你的主人就彻底无法醒过来了。”

“我从自己的记忆库里看见，主人没休眠的时候，每次我干活没达到他的要求，他就会冲我怒吼，威胁我要把我砸烂，或者切断我的能源供应把我扔进垃圾桶。我觉得他不值得我尽心尽力去保护。”RED突然抱怨起来。

在这点上，SEA不一样，它自始至终都执着地想保护和唤醒自己的小主人。

二

200多年前，休眠技术开始推广，很多重病患者选择利用这种技术，获得在未来活下去的机会。他们向医院支付了高昂的保存费用，然后躺进了休眠胶囊。后来，有人担心医院没办法超长期储存和保护休眠的身体，于是便让机器人负责守护胶囊，并存储主人的一切资料，以备将来唤醒时使用。

当这种需求越来越多后，人类索性划出一块特殊区域，用来专门存放休眠胶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唤醒还是让他们继续沉睡，似乎变成了一道无解的难题。

于是，SEA作为守护胶囊的机器人在这块特殊的区域里挨过了一年又一年。它不像其他机器人那样，经常让自己处于休眠状态，它总是“醒着”，和小主人说话。

“希茜你看，那几颗很亮的星组成了巨蟹座。今天我给你讲巨蟹座的传说吧！”

希茜是小主人的名字，这个巨蟹座女孩在200多年前一直遭受病痛的折磨。那时，医学还无法治愈希茜的病，但是已经有了可以陪伴患病孩子的智能机器人。

希茜第一次见到陪伴她的智能机器人时，就给它取名叫SEA，意思是大海。

她说：“我以前住在海边。你见过海吗？我从小就想有个哥哥陪我去海边抓螃蟹、钓虾，可是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将来只能当我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你个头比我高，那你来当我的哥哥吧，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讲个故事哦！”

200年来，即使希茜已经长眠，SEA也没有改变每天晚上讲故事的习惯，它已经为希茜讲了几万个故事了。但其实，在200多年前，总是希茜给SEA讲故事。

希茜讲故事很夸张，讲到一只老虎在田野里奔跑，带起的风吹散了蒲公英时，希茜就会用两只手模仿虎爪，张开嘴大叫一聲“啊呜”，再轻轻把“虎爪”温柔地握在一起，闭上眼睛，装出用鼻尖去触碰一朵柔弱的蒲公英的样子。

“小小蒲公英啊，快飞到云朵里去。”她说。

SEA纠正道：“蒲公英借助风力传播种子，不可能飞到千米高空。”

“你觉不觉得，天上的云就好像是成千上万朵蒲公英组成的？它们看上去软绵绵、白花花的。”希茜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

“云层里都是细小的水滴。”SEA一板一眼地说道。

希茜捂着心口说：“你可以用心想象一下，让蒲公英组成白云是不是更有趣？哦，对了，你的心在哪里呢？”

“我的心在这里。”SEA指着胸口。

SEA是个高度仿真智能机器人，它和人类孩子的样貌很接近，最重要的芯片也放在胸膛的位置，只不过那是颗机械心。

“嗯，你的心正‘扑通、扑通地跳着。”希茜把手放在SEA的胸膛上接着说，“大老虎许愿说，蒲公英小伞啊，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天空？哦不，一定是我太胖了你才带不动！以后我要天天吃草减肥，嘻嘻……”编完故事，希茜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虎是肉食动物。”SEA再次纠正，“而且我的心也不会跳，它运行时很安静。”

“可是这只老虎有飞翔的梦想呀……”希茜张开手臂，假装成翅膀，在病房里一圈一圈地转着。突然，希茜飞不动了，她蹲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

SEA知道小主人的病又发作了，但它无法切身体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这时，它的学习系统发出提醒：下次换种方式说话，要让小主人笑起来，笑起来病痛就会减轻了。

三

SEA的学习程序非常智能，它能从每一次和人类的对话中寻找规律，分析人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判断出人类的反应模式，从而感知每个人的性格。下一次对话，它就能根据对方的反应调整自己说话的方式。

SEA一直在病房里陪着希茜，病房里其他的孩子也都很喜欢SEA，总是找它聊天。白天，SEA从对话中收集孩子们的各种反应;夜晚，等孩子们睡去，SEA就通过数据分析模拟与各种不同的反应模式对话。慢慢地，SEA說话的方式越来越自然，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人了。

但是，当它真正能像人类那样思考的时候，希茜已经没有办法同它说话了。

此刻，SEA看着小主人紧闭的双眼，对RED说：“既然能源不够了，为什么不在能源耗尽之前去核心区找人类寻求帮助呢？我希望你能与我合作，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不可能的！”RED高声说，“核心区的人让我们等待指令。”

“用心想一下，就有可能。”SEA伸出手，刚想摸摸RED的胸膛，却发现它那里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芯片都有点儿磨损了，于是缩回了手。

RED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的洞，说：“我哪儿有心？”

“反正我决定这么做了。”SEA检查完休眠胶囊，便出发了。

RED跟在它身后问：“如果人类不理睬我们呢？”

“试一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SEA很坚定。

RED只好问：“你要怎么做？”

特殊区有两条道路通往不同的方向：一条通往核心区，路的尽头大门紧闭，很少打开，但每次开启，就会有人类进来，带走一些机器人和它们守护的休眠胶囊;另一条通往回收区，根本不设大门，每隔一段时间，人类就会过来清理因故障停止工作的机器人和它们守护的休眠胶囊。

“顺着通往核心区的路，走到尽头，去拍那扇门。”SEA说着，仿佛这是件无比简单轻松的事。

RED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过去：“好，那就试一试。”

四

其实，和RED一样，SEA的存储器里也记录了200多年前自己被威胁的经历。

希茜在医疗器械和药物的维持下苦苦支撑着，但身体状况还是越来越差。

希茜的妈妈给她添了个弟弟，一个皮猴儿似的孩子。每次到病房探望的时候，他都大喊大叫、蹿上跳下，拦都拦不住。有一次，他碰掉了希茜的输液瓶，还嚷着“姐姐像个死人”，SEA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SEA想让弟弟别说话，可是没注意到它捂得太紧，弟弟开始呼吸困难，嘴唇发紫。

这时，希茜的妈妈正好进来，看见了这一幕，她慌乱中拿起身旁的凳子砸向SEA。铁做的凳脚砸破了SEA脸颊上的一块人造皮肤，SEA松了手。但妈妈的怒气还没消，想再砸第二下。希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从病床上扑下来，挡在SEA的面前：“妈妈，不要打大海哥哥，它只是害怕弟弟吵到我。”

“你叫一个机器人‘哥哥？”妈妈以为希茜神志不清了，“它是个危险的机器人，差点儿捂死你弟弟！不行，我马上叫人来处理掉它。”

“妈妈……”希茜话没说完，身上又疼痛起来，她虚弱地哀求道，“明天我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了，要是大海哥哥不陪着我，我会害怕的。”

“你知道手术的事？”妈妈露出忧伤的表情。她刚才在屋外和医生谈话，医生说，希茜可以选择再进行一次手术，使用最新的技术进行治疗，但是成功率无法保证。

希茜宽慰着妈妈：“去试一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万一成功了呢？”

然后，希茜向妈妈伸出手臂：“妈妈，可以抱抱我吗？”

妈妈哭了，紧紧地拥抱希茜。

在进手术室前，希茜抚摸着SEA脸上被砸破的地方说：“对不起，妈妈只是没见过机器人在保护主人时有多么勇猛。我就要进手术室了，桌上的巧克力都留给你，很甜的。”

“机器人不需要进食，不知道甜。”SEA说道。

“甜可不是嘴巴尝到的，而是这里感觉到的。”希茜把手放在心口上，“就像刚才妈妈抱了我一下，哈，心里甜得只想唱歌。”

SEA学着希茜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想唱歌就是甜？”

“对啊！”希茜笑了。

希茜想了想，又说：“我要上‘前线了，咱俩留个接头的暗号吧。等我出来之后，我会说‘我是想飞的大老虎，然后你回答‘蒲公英小伞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好不好？”

SEA点点头，它的学习程序突然让它感悟到一件事：它现在不想唱歌，所以心里一定是甜的反义词：苦。

200年了，SEA一直没忘记第一次体会到的苦的感觉。根本没人命令它照顾好希茜的休眠胶囊，也没人让它等待唤醒希茜的那一天，这一切都是它自己的决定。希茜睡去后，它就开始期待她再次醒来并和它对暗号的那一天，一等就等了200年。

五

SEA带着RED走到通往核心区大路的尽头，使劲拍了拍大门。

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门外的机器人守卫露出半张脸，毫无表情地问：“什么事？”

SEA说：“我要见见人类，我想……”

“等指令。”守卫要关上大门时，SEA用身体卡住门缝，一点点往外挤。

守卫见它要出来，拿起了武器：“没有指令擅自行動的机器人，就地销毁。”

SEA只好乖乖地缩回门内。

“门外只有一个机器人，而且这里200年没有发生过机器人逃走的事件，人类肯定疏于防范。”SEA打开腹部的盖子，从里面取出存储器交给RED，“等一下我负责拦住守卫，你带着这个存储器出去找到人类，让他们务必查询一下我主人的资料。”

RED收好存储器，点头表示同意。

SEA再次叫开大门，按计划抢夺了守卫的激光枪，RED趁机往人类居住的核心区跑去。它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金属断裂声、警报声，然后是人类的声音：“抓住那个逃走的机器人，先不要销毁它！”

屋里，一群人坐在RED对面，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它。

RED再次看到了SEA。只不过，SEA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因为它被激光枪削成了好几截，机械心也裸露在外面。

一位长着长胡须的老人指着SEA的残骸问RED：“你们从特殊区跑出来，是有人下达了指令吗？”

RED摇摇头。

一个瘦削的女人从RED身后的旅行舱中拉出了希茜的休眠胶囊：“这个孩子长得真可爱。”

RED看到希茜，解释说：“我和SEA这么做就是为了唤醒她。因为我们的能源快消耗完了，不能继续守护她了。”

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唤醒她这个决定是谁做出的？女孩的后人吗？”

“是我们。”RED说。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惊叹声和质疑声。

片刻之后，老人说道：“这些年来，我们唤醒过一些人，不过唤醒的都是有价值的人，比如科学家、史学家、数学家……这个孩子的疾病早在100年前就被人类攻克了，但唤醒一个孩子并没有什么意义，更别说价值了。”

RED却说：“我觉得这孩子是有价值的。是她让SEA知道了什么是甜和苦，知道了只要有心，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些经历都记录在存储器里，是SEA所有的记忆，你们没看到吗？”

老人听了，心中不免有些震惊——谁能想到一个200年前的旧款机器人居然拥有思考问题和自己做出决定的能力，而且这些还是一个孩子赋予它的。

老人对RED说：“200年过去了，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熟悉的亲人也早已离去。如果唤醒她，她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忍受漫长的孤独吗？”

RED看看希茜，又看看SEA裸露出来的机械心，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请把SEA的芯片和存储器都换到我身上吧。有SEA来陪伴她，她就不会孤独了。”

六

很快，焕然一新的RED出现在大家面前。它看起来和SEA是那么像，就是个年龄比希茜大一点的孩子。

大家和RED一起站在病房门外，静静地等候希茜。

当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病房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是想飞的大老虎。”

RED笑了，回答道：“蒲公英小伞可以实现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