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维度中审视《暗店街》碎片化叙事
2021-09-07林良汝
林良汝
《暗店街》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代表作品。这本小说最具特色之处就是碎片化的叙事策略及由碎片化叙事所表达的寻找主题。《暗店街》用四十七个叙事碎片讲述了一个寻根的故事: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在被私人侦探于特收留了八年后,开始搜集线索,幻想往日图景,试图找回自己身份。在《暗店街》的这四十七个叙事碎片和其所讲述的寻找故事中,空间是其逻辑构成和主题实现的关键所在。从空间的维度出发,可以挖掘出《暗店街》的碎片化叙事策略的价值,简言之,叙事的碎片和寻根的故事都带着深刻的空间痕迹,其共有的非确定的空间属性把二者联系在了一起。《暗店街》用非确定的叙事碎片来表达人的存在的非确定性,主人公好似踏着碎片寻找着自己的根,踏过的碎片都成了泡影,在最后一个碎片破灭后,主人公和他所代表的“海滩人”们彻底如迷雾般的消散,沉进虚无的海里。
碎片化是实现空间叙事的重要手段,雷比肯在他的《空间形式与情节》中说碎片化是二十世纪现代小说叙事的主要结构性技巧,他认为碎片化能产生暂停和悬置,会产生弗兰克所说的空间形式。其最明显特征是零散、拼贴和非连续,由此带来情感的疏离,以及内涵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的缺失。具体而言,“碎片化”与传统叙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的非线性特征,即对于事件和事件的随意调配和对剧情的碎片化处理,使得文本以一块块叙事碎片呈现了出来。碎片作为在空间中被打碎后的存在形态,从其寓意而言和空间具有关联,《暗店街》深化了这种空间关联,赋予了这些叙事碎片以非确定性的空间属性。作为一种空间的存在物,碎片本身就是牢固的统一体被打碎的产物,它们的存在没有了坚实的支撑,表现出了深刻的不确定性,《暗店街》巧妙地运用了碎片的这种空间属性。
《暗店街》的叙事内容装载在一块块碎片之中,故事再也不是一个整体,而是通过叙事的碎片进行片段的展示。这些叙事碎片之间也不再是线性的联结,而是地理的转移,这种转移以新的碎片取代旧的碎片为基础,当叙述从一个碎片变换到另一个碎片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新的碎片颠覆了上一个碎片的叙事合理性。主人公在一连串的碎片中不断变换着角色,从最开始的“居伊”变成后来的“费雷德”“彼埃尔”,而这每一种身份都只存在于装载他们的碎片之中。寻找的轨迹从一个碎片转移到另一个碎片当中,主人公仿佛是在踏着碎片寻找,踏过的碎片都破灭成了泡影。当读者跟随着叙述者的叙述往后翻阅作品的时候,翻阅过的碎片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有的碎片都被颠覆,所有的碎片都呈现出了不可名状的不确定性。《暗店街》文本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是以相互独立的姿态,将其意义分散在各个碎片当中。
“寻根”是《暗店街》的碎片化叙事所要表达的主题,根即根源,是人的存在的位置。主人公在故事开头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就是说无法感知自己存在的位置,于是他告别侦探事务所,开启了寻根之旅,要在庞大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他的寻根之旅中一个又一个的空间的位置成了他找寻的目的地,这些目的地以碎片为载体切换。作为遗忘症患者的“我”在不同的地点之间以一种空间移动的书写方式来试图寻找存在的根。文本中穿插的符号碎片—电话号码簿和社交人名录,是故事主人公追寻线索的工具,同时也是展示人们空间性的生存状态的象征物。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联系而形成了一个宏大的空间网络,每个人在这个网络当中都有着自己的位置,这种空间位置和空间网络也就构成了主人公寻根的逻辑和线索。
根据空间的网络来寻找一个具体的点,从而确定自己的位置是指导主人公寻根的空间逻辑,这无疑是一种科学的方法,但主人公并没有寻找到自己的根。从故事的开头“我飘飘无所适,不过幽幽一身影”,到最后的结局“我们的一生如孩子的伤心疏忽间消失在暮色中”,显然寻根人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根,从始至终,主人公的寻根历程表现出了深刻的非确定性。这种非确定性其实早已暗示在作品的名字里,作为新寓言派小说家,莫迪亚诺赋予“暗店街”这一标题以显著的象征寓意。就语言符号的寓意而言,“暗”指涉模糊性,貫穿在主人公与“海滩人”交往的过程中,譬如“我”与斯蒂奥巴在雾气笼罩的码头边行走,几乎连几米以外的建筑群也看不清了。我像领着一个盲人一样,把他一直领到街心公园广场上。“暗店街”的“店”是“暗”的存在,即不露真面目的、无名的存在。尽管小说最后留下了唯一的线索,即“到我以前在罗马的旧居—暗店街2号去一趟”,但依然带有不确定性,它暗示着:或者,是主人公的故居;或者,线索至此断绝。在此,莫迪亚诺将寻根的主题归结到一个“暗”的意象中。主人公和他所代表的“海滩人”们在暗色调的氛围里苦苦挣扎,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根。也恰恰是在这样的失望的过程中,主人公对于存在有了深刻的理解,他深刻认识到了存在的不确定性,正如于特所总结的“我们都是海滩人”,这些“海滩人”执着地通过地点、通过人际关系试图获得存在的根基,但最后只是徒劳,因为一个浪花打来,这些“海滩人”的足迹便消失不可寻,“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些从未凝聚过的水蒸气而已”“我们实际上都是些‘海滩人……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暗店街》揭示“寻根”的“海滩人”在现实中得不到承认的悲剧,或者说,现实剥夺了人的存在的悲剧。小说最后,莫迪亚诺写道:“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像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过去无法找回,未来无法前进,皆被引向更为深刻的虚无。“我”的现在始终在被这个世界所遗忘,“我”的未来,即由无数零星破碎的“现在”堆砌而成的未来,也只能走向遗忘,作为没有根基的人,“我们”的重量就如同文中常常出现的毫无重量的词语,如“幻影”“水汽”“萤火”“尘埃”“浪花”。尽管生命与孩子的忧伤有着不一样的重量,但是它们消失的过程都是一样的转瞬即逝,了无痕迹。“海滩人”的悲剧揭露了现实空间里确实存在的普遍遭遇,那就是昭示了作为主体的人的消失。“海滩人”们追寻的根必然是一种永远无法找到的非确定性的存在。
在空间的维度中审视《暗店街》,发现《暗店街》的碎片化形式和寻找主题都带有深刻的空间痕迹。与此同时,空间成为形式和内容联结的纽带,形式的碎片反映内容(存在)的不确定、不稳定,在空间中的不确定性,碎片化的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和谐的统一,不确定的形式与内容融为一体,碎片即形式,碎片即内容,密不可分。《暗店街》用不确定的碎片来表达人的存在的脆弱,用碎片化的叙事方法表达了存在如碎片般的不确定性,用一个个不确定的碎片装载着如雾气般疏忽间消散无踪迹的“海滩人”的生活。生命的脆弱和存在的虚无在碎片化的叙事中被透彻表达了出来,而这许许多多雾气一般的碎片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族群永远无法被完整述说的创伤记忆。
《暗店街》的碎片化叙事有着莫大的文学价值。例如读者从中可以感受到更为强烈的荒诞感。《暗店街》的荒诞感并不是像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般给人一种无疾而终的错觉,也不像卡夫卡式小说所描述的极致的冷酷,代之的是,莫迪亚以一种意识流的形式打破了传统小说时间上的线性表达,给予小说时间重组的方式,将过去与当下的界限模糊,以此增加小说的荒诞感。碎片化的叙事是文本的后现代表现,这种亦真亦幻带入又抽离的手法制造出独特的美学意境,强化了《暗店街》荒诞而有序的效果。另外,作者对时间、空间以及所有的内容和场景都进行了叙述化的表达。莫亚迪的小说情节没有遵循一定的表达顺序,具有跳跃性、任意性的特征,但情节并没有显得拖沓和凌乱,反而是和人物的联系更为紧密。比如,小说中主角为了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调查的过程中遇到来自各行各业的不同的人,随着情节的发展、主角调查的深入,真相呼之欲出,一个个碎片的拼合的完整与主角的命运交织在一起,造就了时空的穿梭和重构。多种叙事手法的运用,如倒叙、插叙以及预叙等,与“现在”和“过去”的来回穿梭,读者似乎早已忘记追随真相的目的,将全部记忆力放置在和作者的游戏上,对人物和情节进行编排,非中心化的、碎片化的表达也更考验作者的写作功底。无疑,《暗店街》在这方面的价值已经得到了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