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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冬天

2021-09-07武亚中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4期
关键词:老丁炉火风雪

武亚中

每年冬天,我都一天天数着过日子,在蜿蜒而漫长的期待中,渴望着春的到来。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雪花不断阻挡着我出门的决心,经年的冰雪一层又一层,仿佛堆积在生命的某一个角落里从未融化过。

那些年的冬天很冷,雪很厚。我就在这时节的乡村出生,母亲没有母亲,我没有外婆,天寒地冻里,母亲必须自己照料自己和嗷嗷待哺的我。也因此,我对冬天有着与生俱来的抗拒。母亲生命中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每当严寒降临都要在医院度过,她脆弱的肺部承受不了季节的剧烈变更。母亲不在家的冬天,我都会忧心忡忡,盼望母亲早日回来。家里靠烧散炭取暖过冬,母亲在家的时候,总是在火炉上把棉裤烤热了让我穿,她在炉边蒸赤豆馅馒头,水汽缭绕,炉火可亲,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记忆。

雪下得很大,有人轻轻敲门,母亲开了门,是一位讨饭的老人。高高的个子,身板笔直,一袭整洁的青衣衫,打着藏青的绑腿,不同于其他讨饭人的衣衫褴褛和眼神的空洞絕望,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卑微。母亲不易察觉地叹口气,拿了几块面饼递给他,他默默接过装进肩上的褡裢,转身离开,消失在风雪之中。这是我这么多年唯一记得的讨饭人,他似乎经历过一定的富足和温暖,才能抵御命运的冰天雪地。母亲在炉火上煮粥,煮好粥要端一碗送给隔壁的老丁。老丁是精神病人,屋子像个冰窟。对于他们,母亲的悲悯着实有限,只能抵挡片刻的饥饿和寒冷而已。

那些年的冬天很冷,棉衣很厚。小明和我在水塘边洗手,他的粉色花罩衣里的棉袄袖子湿了水,越发厚重,又失去了重心,两只手撑着水底,头几乎要埋进水里,我用手使劲儿拽他罩衣后的袢带,力气不够,环顾四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我慌了神,急忙往他家跑,小明的姨父张叔叔听到我惊恐地叫他,把手中菜刀扔在地上,跑到水塘边把小明捞了起来。我的脸色雪一般煞白。我对生死的不确定有了畏惧,就像母亲熬过了那年的漫漫长冬,却在春天来临之时和我的人生有了彻底的剥离。

一个冬日,从头天夜里就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越下越大,我骑着自行车往单位赶,极寒让人绝望,寒风吹彻了我,行人也被风雪裹挟着不知所踪。天越来越黑,漫天风雪迷蒙着我的视线,地上早已结冰,我连人带车摔出好几米远,一身的冰碴和雪花。我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骑,鞋里灌满冰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车子往前走。好不容易捱到了宿舍,双脚用热水泡了,哆嗦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我不喜欢冬天,与生俱来,就像这个下大雪的日子,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必须为生存向它妥协,它向我展示了世界的另一面,冰冷、严酷,在阳光照不到的一隅积存,我感觉自己被彻底冻伤,即使经过许多个冬天也难以痊愈。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妥协,我惧怕自己失去对这个世界仅存的温情,我盼望春的到来,盼望夏的到来,剥去身体和心灵上的一层层桎梏,让阳光走进来,积攒起御冬的温度。世人所走的路不尽相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一个人走不进另一个人的孤独,也就无法感同身受。

我曾在多年前看日本电影《砂器》,幼年的秀夫和有麻风病的父亲在茫茫雪野上相依相伴,捱过最漫长的寒冬,却无力面对冰雪消融、樱花烂漫,成年的和贺英良只有在《宿命》的琴声里才能找回童年的自己—曾经的秀夫。川端康成一生都在雪国里不停地挣扎,无法走出生命的冬天,海棠花未眠,冰雪也是如此……对于一个历尽人间寒苦的人来说,他的孤独是巨大的。

我家孩子很小的时候,我给他读《卖火柴的小女孩》:“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卖出一根火柴,她不敢回家,再说,家里和街上一样冷……”听到这里他突然制止我,叫我不要再读下去,说太可怜了。

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婚礼,屏幕上打出一对新人在北美洲冰雪的落基山交换定情信物的画面,他们的笑容灿烂明亮,映照落基山脉的白雪皑皑,让人相信爱的地老天荒。

这些年的雪是越来越少了,落雪的日子,室内温暖如春,我的亲人们都不在身边,他们在多年前接连离我远去。我在暮色里独坐,仿佛看到那一炉的炭火—母亲的炉火,在遥远而深沉的岁月里静静燃烧,抚摸许多的往事,像窗外飘过的一朵朵纯粹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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