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不说（九首）

唐旭

山路

一条路，无关远方和抵达

流水线一样

整天搬运草鞋，布鞋，皮鞋

也搬运孤独，那些负重前行的人

加大了鞋与地面的摩擦系数

使路有了痛感

在村庄，无数小路汇成大路

这是命运的必然

也有胸怀陡峭的路

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向险峰

实现对俗世的鸟瞰

黑夜，有人高举火把

领着路在旷野奔走

仿佛寻找真理

也有人敲门，村庄传来狗叫

问路的人，怀揣一颗前途未卜的心

乡俗

在我的故乡，出嫁是一件悲痛的事

娘哭，嫂哭，姊妹哭

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在我的故乡，老人死了不叫去世

而叫走顺头路

也不叫丧事，叫白喜

绕棺者嬉笑打闹

全村男女老少围坐八仙桌喝酒吃肉

埋坟，好比把吃剩的土碗倒扣过来

旧报纸

旧报纸糊在墙上，内容已过期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

照着皱巴巴的纸张，像是临终关怀

那些从流水线出来的文字

对纸上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矿工，小贩，名人站在同一平面

享受社会的平等权利

虫子钻进报纸，试图寻找背后的真相

却陷入更大的黑暗和空洞

水与容器

水是抽象的，它的形状取决于容器

井水方方正正，以此教诲饮水之人

江河水是根草绳，捆绑了群山的手脚

湖水像牧羊女的眼睛，那么幽深而湛蓝

炊壶水或锅中水，受制于铝铁

需要借助火焰表达越狱之心

水也會飘向空中，仿佛听多了赞美

另一种盛水的容器是我们的胸怀

有时，装得下整片海洋

有时，装不下一滴眼泪

仰望星空

我早年仰望的启明星，是光芒和指引

现在，它是深井里挖煤工人的矿灯

我早年仰望的月亮，喂养着毛茸茸的神话

现在，它是开发商拖欠工资的白条

我早年仰望的银河，烟花般璀璨

现在，我感觉置身于人世这条汹涌的暗流

是什么取走我身体童真的部分

当命运从星空自由落体

矿灯，白条，暗流，一定怀有深深的用意

爱情简述

我们相遇，像一颗陨石被星球的引力捕获

做你的俘虏，忠实于轨道

并用自身的引力，在你内心深处种下潮汐

老祖坟

冬日的一个下午，去山野拜谒老祖坟

四周宁静得只有乌鸦鸣叫

几棵歪斜老松，像前朝遗留下来的守墓者

隶书们怀抱自己的筋骨

以阴刻形式住进石碑，对抗消磨和风化

当我读到唐公，立刻有了血脉的亲切

读到湖广填川，乾隆二十八年

内心勾勒出人口迁徙的路线，两百年前

祖先们带着火种，籍贯和姓氏

在地图上一次又一次逃荒

用镰刀收割宿命里的饥寒

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名字，如今被时间勾走

骨头与骨头失散大地

风吹过这片山岭，草木们相互鞠躬

像是在交换卑微而荒凉的身世

白

每天都有黑烟冒出来，飘向天空

骨灰的白，也是云朵的白

使我坚信灵魂在高处

一只鸟飞过烟囱，传达落日的某种旨意

它的羽毛是黑的，像是对白的一种尊重

人们在流水席上吃饭，饮酒

谈论归期

仿佛每个人命里都埋有雷管

需要避开人世的导火索

这个季节，后山的樱桃开花了

春天依旧热烈而盛大

总有芬芳的事物，配得上呼吸和深呼吸

爱和深爱

说与不说

我说的是云，不是云里隐藏的闪电

也不是下雨

我说的是岸，不是芦苇

也不是在秋风中躬身刈割的老父亲

我说的是这一场大雪，不是另一场大雪

我说的是鞋子，不是路，以及远方

我说的是田野，不是种芽和苏醒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仍然是诗歌的组成部分

它们潜伏在白纸上，辽阔而深远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