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的幻覺（七）衰老的文明

王五一

洋人有句怪話，用來揶揄那些凡事只揀好聽的說的人，“掀開地毯看看，他都把什麼東西掃了進去”。本《幻覺》系列，就是一個“掀地毯工程”——掀開歷史進步主義的地毯，看看它在用自己美麗的主義裝點歷史殿堂時，都把什麼髒東西掃了進去——都偷偷地作了哪些理論假定。

上幾篇，我們已經從地毯下掏出了一些髒東西，戳破了一些假定——世界大同假定，主體不變假定，人心不變假定，身體不變假定，欲壑可填假定，好東西吃不夠假定，個體理性等於集體理性假定，一根線上的螞蚱可以跑得了假定，等等。這一篇，掀地毯工程繼續，我們將把它的另一批髒東西，另一批假定，掏出來，亮出來。

二十世紀，中國知識界發動過兩次“睜眼看世界”運動，世紀初一次，世紀末一次。每次，都會為中國人民看回一套洋道理來，並開出相應的救國藥方。有點奇怪的是，事隔半個多世紀，兩次開出的藥方基本是一樣的，都是科學民主、理性啟蒙、個性解放、自由市場、城市化、工業化、全球化、自由平等博愛……。兩次開出同一套藥方，邏輯上便只有一個解釋：半個世紀以來世界沒變。如果變了，乃至大變了，而睜眼一族卻為我們看回來了同樣的印象，則邏輯上也便只有一個解釋：這藥方單子，原本就存在于中國知識份子的心裡，與睜不睜看不看的，並無多大關係。

是不是這麼回事，我們先來看一下這世界半個世紀裡變沒變。

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世人尚不知原子彈為何物，而第二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地球上已經堆積了能把人類消滅幾遍的核武器。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城市貧民窟，而第二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地球上許多大城市已經被貧民窟包圍著。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人類還沒有垃圾問題，而第二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地球上的垃圾已經成災。第一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沒有人在討論資源枯竭、垃圾成災、環境污染、生態失衡、土地退化、森林消失、物種滅絕、大氣破壞、氣候暖化、道德危機、精神疾病、人類滅亡、世界末日……，等等問題，而第二次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全世界都在熱議這些話題。1997年，聯合國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WECD）在《我們共同的未來》的宣言中，對這個跨世紀現象作了一個歸納：“本世紀開始時，無論人類數量還是技術都沒有力量急劇地改變地球上的各個系統。但在本世紀結束時，不僅大量增加的人口及其活動已具有了這種力量，而且許多無意間的但是重要的變化正發生在大氣、土壤、水體和動植物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中。變化的速度正在超越各個科學學科的能力和我們當前進行評價和建議的能力……”

什麼叫超越能力？就是沒辦法了！美國前副總統兼環保人士戈爾說：“我們和地球的關係從根本上改變了……。”（《瀕臨失衡的地球》1992）孔多塞不是說人類的進步沒有極限嗎？現在，我們已經看到極限了：

1、資源枯竭。

有人說，所謂工業文明，其實完全是由化石燃料滋生出來的，等到這些東西燒光後，文明就會終結。這說法對不對，很難實驗，但很容易想像。煤、油、氣這些東西，何時會燒光，有各種各樣的估計，取較為中和的說法：煤，150年。天然氣，52年。石油：50年。

而支撐著工業文明的“地下寶藏”，遠非僅是這幾種燃料，金銀銅鐵錫、砷礬磷硫矽，還有各類數不清的礦產，包括山上的石頭，河裡的沙子，都是用一點少一點，開採速度都是越來越快：“1970-2017年，全球每年的資源開採量從270億噸上升到920億噸，增長了三倍並仍在持續增加。”（聯合國環境署2019年《全球資源展望》）地底下的東西越少，地面上的開採速度就越快——結局不難估計。

而所有這些資源加起來，也不如另外一種資源百分之一的重要性，這就是水。我們很快就要沒水了。早在2002年，聯合國環境署的《全球環境展望》就指出，“世界上80個國家或佔全球40%的人口嚴重缺水。如果這一趨勢得不到遏制，今後30年內，全球55%以上的人口將面臨水荒”，今天的歷史，正在驗證這個估計。生產一噸燒鹼需用100噸水，生產一噸鋼需用200噸水，生產一噸人造纖維需用1000噸水，生產一噸紙需用200噸水。“可持續發展”的哲學性口號，政客們喊起來輕鬆，與現實並無關係，喊喊而已。

而水荒的成因，過度用水僅是個小因，大因是污染。“目前全球一半的河流水量大幅減少或被嚴重污染。”（《全球環境展望》2002）當我們把淨水采出來用掉的時候，這個“掉”字的含義，並非僅是把淨水用沒了，而是淨水變成了髒水。當我們說生產一噸紙需要200噸水的時候，說的，不是把這200噸乾淨水用沒了，而是把200噸乾淨水變成了髒水。這200噸髒水回過頭去會再污染掉多少乾淨水，就沒法統計了。

至於地下水的濫采濫用帶來的地面沉降一類問題，已經是小得沒人在乎的小事兒了。

2、垃圾成災。

關於垃圾災，有種種可怕的統計數字——全球每年傾倒二百億噸垃圾;全世界有20億人沒有正經扔垃圾的地方，得哪扔哪;全世界每年向海洋傾倒800萬噸塑膠垃圾——相當於每分鐘一大卡車;……。戈爾說：“有人把我們的社會稱為‘用過就扔的社會。……美國人近年來已經捲入了各種廢物處理方案各有哪些長處的辯論。倒入大海，埋在地裡，燒掉它，運到別處，什麼地方都好，只要不在美國。”焚燒，不過是把固體垃圾變成氣體垃圾;堆山或填埋，不過是把垃圾留給後代。在垃圾面前，本質上，人類並無辦法。

中國的垃圾問題是突然暴發的。由現在退回去半個世紀，中國農村沒有垃圾。所有的農村垃圾都是可再生的，人畜糞尿是肥料，莊稼稈桿是肥料，草木灰是肥料，土牆土炕拆了都是肥料，……，而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所有的農村居民點都變成了垃圾堆。

以三峽大壩為例。建壩的想法，孫中山時代就有了，近百年裡，從醞釀到規劃到設計到施工，從地質到水文到生態到氣候，什麼問題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垃圾。這不是失誤，而實在是因為大壩規劃設計的時候中國還沒有這個問題，等到大壩建成時，問題突然出現了。物欲的惡魔是在二十世紀末被突然釋放出來的，“發展”是突然爆發的，垃圾災也是突然到來的。有了三峽大壩的長江，突然具有了一個新功能——免費的垃圾輸送帶;三峽大壩，突然增加了一個新角色——長江上游的總垃圾場;壩區，突然增加了一個新產業——撈垃圾。上游沿岸人民把垃圾扔在田間村頭，等下雨時將之沖到江裡完事。壩區農民則家家戶戶買條小船，到壩內撈垃圾，然後一船船賣給大壩當局。大壩公司買了這些垃圾去以後再扔到哪裡，就不得而知了。

文明，本質上就是一個製造垃圾的機器。生產製造垃圾，消費製造垃圾，戰爭製造垃圾，……，“舉手動念都是業”。我們不會給後代留下任何好東西，好東西都被我們自己消費了，我們只給後代留垃圾。當我們把一片綠水青山改造成一座現代化都市時候，本質上，我們就是為後代生產了一堆垃圾，一百年後它就只是一堆垃圾，而那塊綠水青山再也找不回來了。“這裡的假定是：無限的資源將允許我們生產無限的商品供應，而垃圾場和海洋是些無底的容器，它們將允許我們傾倒滾滾無盡的廢物。但是現在我們正開始被這滾滾而來的河流淹沒。”（戈爾，1992）“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句中國話，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說了。太假了，實在張不開口了！“先發展，後治理”這種“前人吃肉，後人吃屎”的口號，聽著太邪惡（evil）了，也很少有人敢說了。

3、環境污染。

大自然的物質形態分為三類，固體氣體液體;相應地，垃圾也分三類，廢物廢氣廢水;相應地，污染也分三類，土地污染，水系污染和空氣污染。

我們引用聯合國的權威評論來“感覺”一下污染的嚴重程度：“從20世紀下半葉以來，大氣層的平衡被打破，排放力超過淨化力，空氣污染成為不可逆轉。”天空，只會越來越灰，越來越黑，不可能再變藍回去了，這就叫不可逆轉。一方面燃燒排放的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二氧化氮、煙塵、金屬微粒等迅速增加，一方面森林植被的破壞使地球的自我淨化能力下降，平衡打破。霧霾，絕不是個短期、偶然現象。

與空氣污染齊頭並進的是水污染。2019年5月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全球評估報告》指出：“自1980年以來，海洋污染增加了十倍，……特別是海洋塑膠污染增加了十倍，至少影響了267種海洋動物，其中包括86%的海龜，44%的海鳥和43%的海洋哺乳動物。”“在大多數區域，自1990年以來，由於有機物質和化學物質的污染，如病原體、營養物、農藥、沉積物、重金屬、塑膠和微塑膠廢物、持久性有機污染物以及含鹽物質，水質開始顯著惡化。約有23億人（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仍然無法獲得安全的衛生設施。每年約有140萬人死於可預防的疾病，如腹瀉和腸道寄生蟲病，這些疾病與飲用水受到病原體污染以及衛生設施不足有關。……各種內分泌干擾化學品現在廣泛分佈於各大洲的淡水系統，造成胎兒發育不良和男性不育等長期影響。近百萬種物種可能在幾十年內滅絕。”

4、生態破壞。

與環境污染緊密相關的，是地球生態系統的破壞：酸雨、氣候暖化、物種滅絕、森林毀壞、草原退化、沙漠擴大、土壤侵蝕，耕地肥力下降、濕地破壞等等一系列的生態問題。地球變暖，冰山溶化，海面上升（預計50年後海平面將上漲20-140釐米），城市淹沒，……。

自然生態失衡之餘，還有人的精神生態的失衡，吸毒、愛滋病、道德淪喪、精神疾病等等許多的社會問題，都在短短幾十年時間裡猛然爆發出來。

如果把人類比作一群螞蟻的話，那麼，工業革命以前，我們是一群普通的螞蟻，我們住在地球這個窩裡，通過與外界的能量變換（光合作用與水系循環），向外找食吃。工業革命，把地球由一個開放系統變成了封閉系統——好東西，地底下挖的，森林裡砍的，江河裡取的，用一點少一點;壞東西，堆在地上，倒進海裡，噴進大氣中，越積越多。工業革命，把我們變成了白螞蟻——我們開始靠著吃自己的“窩”來生存。美國生態學家拜瑞說，“以生命的源頭為生存的代價，明顯地是自我毀滅。”資源越來越少，垃圾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差，人心越來越惡——文明老了！

說到這裡，我們從歷史進步主義的地毯底下，就又掏出了一些髒東西，又戳破了它的一些假定。資源無限假定——地底下的礦藏像韭菜一樣，割一茬長一茬，永無窮盡。垃圾場無底洞假定——大地母親，厚德載物，垃圾，往她身上倒多少她吸收多少，永遠倒不滿。生態永恆假定——不管人類為了自己的私欲而如何折騰這個地球，天永遠是藍的，水永遠是清的。

世紀末的世界，較之世紀初，天變、地變、人變，天翻地覆，而中國的知識精英們卻給我們“看”回來了同樣的“普適真理”，這有點可疑。難道，進步的觀念，並非全是幻覺，其中也有謊言？或者，一些人的幻覺來自另一些人的謊言？而撒謊者之撒謊，就是為了製造此一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