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治蜀与蜀汉的国家建构
2021-09-06杨端程
杨端程
孔明盘桓,俟时而动,遐想管乐,远明风流,治国以礼,人无怨声,刑罚不滥,没有余泣,虽古之遗爱,何以加兹!
——袁宏《三国名臣序赞》
东汉中期以后,政治衰败(political decay)加剧,国家建构的核心支柱——政治整合(political integration)(1)安德烈亚斯·威默(Andreas Wimmer)认为“政治整合”和“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是国家建构的一体两面。而谭凯(Nicolas Tackett)指出,到了宋代,中国的士人(知识阶层)才逐渐有了近代意义的国族认同。因此在笔者看来,对没有兴起国家认同的前现代国家而言,国家建构的主要任务就是形成政治整合。参见Andreas Wimmer, Nation Building: Why Some Countries Come Together While Others Fall Apart,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p.24; Nicolas Tackett,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Song China and the Forging of an East Asian World Orde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逐渐坍塌。至东汉末年时,原本大一统的政治秩序在接二连三的起义、叛乱和内战中彻底崩解。在各大政治军事势力相互竞争的过程中,曹操、刘备和孙权三家逐渐脱颖而出,最终形成魏统中原、汉据巴蜀、吴领江东的三足鼎立之势。以重建统一国家为目标(2)《三国志》对三国各方的统治者以统一为目的的表态都有详细记载。的魏、蜀、吴三国在展开军事竞争的同时,也开启了在国家建构(state building)领域中的不同实践。与魏、吴相比,诸葛亮治蜀一改东汉中期以来的政治流弊,一方面形成了“宫府一体”的有效政治整合,实现了桓灵以来士人政治的追求;另一方面充分发挥了国家专制性权力(despotic power)与基础性权力(infrastructural power)(3)有关国家的专制性权力与基础性权力的定义可参考Michael Mann,“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 Its Origins, Mechanisms, and Result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25, No.2,1984, pp.185-213.,从而增强了国家力量(state strength),一时间塑造了中国古代王朝国家治理的理想类型。
一、研究的缘起
诸葛亮治蜀,不仅在中国西南地区历史发展和文化传承事业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对于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历朝历代的史家、政治精英乃至统治者都给予了高度褒扬(4)如一代明君唐太宗在召集群臣时曾言:“又汉、魏已来,诸葛亮为丞相,亦甚平直,尝表废廖立、李严于南中,立闻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严闻亮卒,发病而死。故陈寿称:‘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卿等岂可不企慕及之?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贤者,若如是,则荣名高位,可以长守。”参见吴兢:《贞观政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5页。再如在历经安史之乱、面临藩镇割据的中晚唐,以诸葛亮为榜样的宰相裴度协助唐宪宗开创了“元和中兴”的局面。参见裴度:《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铭(并序)》,载诸葛亮著,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129-131页;王晓乔:《论诸葛亮精神与裴度开创元和中兴局面》,《文史杂志》2020年第5期。而在丧乱的东晋一朝,朝中的士族领袖王坦之也力劝简文帝修改遗诏“家国事一禀之于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来试图感化、劝解已有篡位之心的桓温。参见房玄龄等:《晋书·桓温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579页;房玄龄等:《晋书·简文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第223页;房玄龄等:《晋书·王坦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966页。,彰显了深刻的政治教化意蕴。而从学术意义上加以省察,当代历史学界对此也着墨甚多,特别是从诸葛亮本人的政治思想(5)如陈寅恪指出,诸葛亮的政治思想源于法家;朱大渭则指出,诸葛亮是儒法合流的代表;还有学者对宋代理学对诸葛亮的评价做了较为完善的梳理。参见陈寅恪:《魏晋统治者的社会阶级(附论吴、蜀)》,载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24页;朱大渭:《论诸葛亮治蜀——兼论诸葛亮是儒法合流的典型人物》,《魏晋隋唐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91-124页;许家星、王少芳:《“儒者气象”——宋代理学视野下的诸葛亮形象及其思考》,《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军事战略(6)陈金凤认为诸葛亮北伐不仅出于政治目的,还具有经济目的;时殷弘则批评诸葛亮北伐是国家战略让位于意识形态的错误决策。参见陈金凤:《诸葛亮军事经济思想与战略论析》,《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2期;时殷弘:《从徒劳北伐到蜀汉覆亡:战略的蜕化、复兴和湮灭》,《世界政治研究》2018年第2辑。和选人用人(7)参见霍雨佳:《诸葛亮与曹操、孙权用人异同优劣论》,《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黄剑华:《论诸葛亮的人才观和人才政策》,《社会科学》1985年第2期;张思恩:《诸葛亮的人才思想和用人实践》,《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等多个角度出发加以求证,形成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从诸葛亮的个人政治身份出发,亦可从国家建构者(state builder)的角度理解其治蜀的方针策略和政治意义。换言之,在汉晋之际,因君主幼冲,由宰辅行使国家最高权力的现象屡见不鲜。但与两汉霍光、董卓以及同时代稍后时段主政东吴的孙峻、孙綝兄弟相比,诸葛亮的角色更接近于魏国的奠基者曹操,他不仅是当时的“王佐之才”(8)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526页。,更是真正的国家建构者(9)可以印证的是,《诸葛亮传》在《三国志》“蜀书”中所占的篇幅最大,超过了《先主传》对蜀汉开国皇帝刘备的记述,足见诸葛亮个人在蜀汉国家兴衰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在政治整合方面的建设、对东汉政治流弊的革新以及对士人政治的追求直接决定了蜀汉中期之前的国家发展。
从更广阔的视域来看,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前现代帝国、王朝国家乃至近代民族国家等不同类型的国家相比,中国在国家建构领域是名副其实的先行者,早在2000年前就建成了韦伯(Max Weber)意义上的现代官僚制(10)Edgar Kiser, Yong Cai,“War and Bureaucratization in Qin China: Exploring an Anomalous Case,”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8, No.4, 2003.,在后来的发展进程中也经历了不同波次的“波峰”与“波谷”,不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教训,在历史长河中更是涌现出了众多闻名遐迩的国家建构者。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下政治学研究中的国家建构理论多源自西方学术界对欧洲特别是西欧早期近代民族国家形成的历史经验的概括,而忽视了古代中国在这一领域丰富的实践经验。作为中国国家建构史中典范的诸葛亮治蜀自然也非例外,其长期以来只被视为一种历史现象,只被固定在历史学领域加以讨论,其政治学意义则遭到了完全忽视。
有鉴于此,在既有的研究基础上,本文尝试将历史学与政治学的叙事结合起来,立足于关键行动者(actor)诸葛亮,从结构/能动的角度讨论诸葛亮治蜀与蜀汉的国家建构这一历史事实的缘起、过程与影响。(11)本文并不是挑战历史学的已有研究,而是借助历史学已有的丰硕成果,从国家建构的角度重新理解诸葛亮治蜀。本文接下来将从以下几个部分展开论述:首先是介绍诸葛亮在执政前后蜀汉面临的困境,其次是介绍诸葛亮进行横向政治整合的举措——确立“宫府一体”制度,再次是讨论诸葛亮如何发挥国家专制性权力和基础性权力从而实现对社会的纵向整合、提升国家力量,最后是对诸葛亮治蜀之于国家建构的意义进行总结与讨论。
二、执政的困境:“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东汉中期以后,皇帝相继早亡,嗣后即位的君主又多幼冲,由此导致大权旁落。在中央,最高权柄在外戚、宦官之间来回易手,政治斗争变得空前白热化;而在地方,恶政导致干戈四起、烽火连天。由此,原本大一统的政治秩序经历了桓灵二帝的昏聩统治,终于在黄巾起义和董卓乱政的打击下演变为全面内战,进而土崩瓦解。随后,在各大势力之间展开的军事竞争中,曹操、刘备和孙权三强从逐鹿的群雄中脱颖而出。
建安二十五年(220),吴大都督吕蒙偷袭荆州,俘杀蜀将关羽。次年先主刘备以为关羽报仇为名,不顾蜀汉政权新立、根基不稳之虞,兴兵伐吴,不料在夷陵猇亭之战中大败,国力遭受重创。章武二年(222),刘备退至永安,次年病笃,临终之前将国务大事托付给丞相诸葛亮,令其辅佐太子刘禅,又令刘禅以父事之。
当时后主年少,不能亲政,而此时的蜀汉又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正如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所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12)从某种程度上说,《出师表》代表了诸葛亮治蜀的方略和理想。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收录了该表。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19-920页。本文接下来将多次引用该文,不再单独标注出处,只用引号表示。。特别是当先主兵败夷陵的消息传回时,蜀中人心震动,汉嘉太守黄元闻知举兵反叛,而牂牁太守朱褒、大姓雍闿、越雋夷王高定等势力也相继叛乱,甫立不久的蜀汉政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因此,在内有叛乱、外有强敌的危险情况下,如何改革东汉中期以来的政治积弊、维护政治整合、完成先主刘备未竟的国家建构事业就成为摆在诸葛亮面前的头等大事。
从永安受托执政算起,到北伐病卒五丈原,诸葛亮单独执掌蜀汉国家大权共计十二载,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其竭力巩固内政外交,不仅使蜀汉获得了难得的安定环境,而且大大增强了蜀汉的国家力量,使得蜀汉一度凭借一州之力同北方强敌曹魏抗衡,创造了三国乃至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影响极其深远。
有鉴于此,我们不禁要问:蜀汉自立国以来,尽管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1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82年,第923页。为正统,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为志业,然而重建大一统国家并非能坐享其成。因此,在激烈的军事竞争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面临重重困境时,诸葛亮又是采取了何种措施,不仅完成了国家建构的任务,而且增强了国家力量呢?
对此,本文指出,诸葛亮从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夯实了政治整合这一之于国家建构的重要支柱。在横向政治整合层面,诸葛亮以丞相府统领全国政事,建立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制度,通过选贤举能来推动“宫府一体”制度的有效运转,从而改革了东汉中期以来政出多门、政治腐化的积弊,维护了中央精英间的团结和政权的稳定,实现了东汉中期以降士人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而在国家-社会关系层面,诸葛亮充分发挥了国家的专制性权力与基础性权力,从而完成了国家对社会的整合。他一方面抑制豪强,怀柔少数民族,另一方面厚植民生,重视教化,从而提升了国家对社会资源的汲取,增强了国家力量。
三、推动政治整合,确立“宫府一体”
作为国家建构的支柱,政治整合在空间上具有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所谓横向维度的政治整合即统治者/执政促进中央层面政治精英的团结,防止精英之间陷入内斗,进而维护政治稳定,形成具有向心力的精英网络。
诸葛亮在国家建构方面的举措首先见于其通过制度设计推动横向层面的政治整合,即以丞相开府统领全国军政大权,实现其在《出师表》(14)这里之所以又引《出师表》,不仅因其是一篇树立良臣典范的优秀文学作品,更因其提纲挈领地阐述了诸葛亮治国理政的方针政策。中所提“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目标。在此,“宫”指的是内廷、禁中,用来指代以君主为核心的中朝/内朝,而“府”则为三公之府,即两汉以来三公领导的外朝/中央政府,在蜀汉语境之中特指诸葛亮领导的丞相府。诸葛亮为何要推动“宫府一体”的制度建设?(15)张仲胤、张旭华从“宫府一体”制度的确立到破坏的历史演变入手探讨了蜀汉的国家兴亡。参见张仲胤、张旭华:《“诸葛之成规”与蜀汉兴亡》,《中州学刊》2020年第5期。这就要从西汉中期以降形成的政治现象说起。
西汉中期以来,在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即位后,君主一方面出于对开国以来外朝以丞相为首的三公权力过重的忌惮,另一方面又不便直接统领外朝事务,便愈发倚重内廷的尚书、中常侍等职,中朝官由此坐大,开始分割外朝三公的宰相权力(16)有关对两汉三公皆为宰相的详细论述,参见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二章、第三章。,以致“虽置三公,事归台阁”(17)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仲长统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1657页。,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王莽篡汉。其后,东汉光武帝虽然实现了汉朝中兴,但对西汉形成的这种政治安排因之不改,“内廷权重、外朝权轻”(18)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31页。的制度也由此定型。(19)关于从西汉中后期到东汉三公制度演变的详细论述,参见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7-85页。
然而自汉安帝以来,因君主相继早亡,而即位的新君又多年幼,大权开始在太后(外戚)和宦官之间来回易手,这就导致了外戚、宦官与士人等不同群体之间相互倾轧,加深了内廷和外朝之间的矛盾,以致一时间朝廷内外党派林立,政出多门,光武中兴塑造的政治秩序就此腐化,而这种政治衰败的乱象到了桓帝、灵帝在位期间更是愈演愈烈。宦官不仅掌控了内朝/宫中事务,腐化政治,更是干涉地方用人选举,祸害一方,致使举国上下“正直废放,邪枉炽结”(20)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党锢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187页。。而士人等清流群体对此则愤懑不平,于是联合外戚反对宦官执政。桓帝一朝,尚书朱穆上疏切陈宦官祸国,指出“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权倾海内,宠贵无极,子弟亲戚,并荷荣任,故放滥骄溢,莫能禁御。凶狡无行之徒,媚以求官,恃势怙宠之辈,渔食百姓,穷破天下,空竭小人”(21)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朱穆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1472页。。由此可见,当时以朱穆为代表的朝中正直官员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希望统治者加以遏制。然而这种流弊非但没有被遏止,反而将宦官与外戚、士人之间的斗争推向了白热化,以致先后引起了两次党锢之祸(22)汉桓帝在位时期,宦官为非作歹,朝廷内外的士人联合外戚共同反对宦官,于是反对者皆治罪下狱,后来虽获释放,但皆禁锢终身,永不录用。汉灵帝即位后,士人领袖陈蕃升任太傅、录尚书事,与大将军、外戚窦武共同谋划诛除宦官,事泄被杀,并牵连多人,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最终这种激烈的权力斗争以凉州军阀董卓入主洛阳而告终,东汉的国家权威也由此走向崩解。因此,在乱世中如何建立权威、推动政治整合进而形成政治秩序成为各大政治势力亟须解决的首要难题。
作为蜀汉政权的创立者,刘备虽然在即位后即“置百官,立宗庙,袷祭高皇帝以下”(2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890页。,但是己身长年戎马倥偬,立国甫定又兴兵伐吴,于夷陵大败后不久即“中道崩殂”,在政治制度的改革与建设上并没有取得多少突破性的进展,因此在巴蜀之地建立乃至巩固一个有效的政治权威仍然是尚待解决的难题。刘备率军出征时,蜀中政务全由诸葛亮处置。刘备殂后,“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24)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18页。。诸葛亮充分吸取了前朝因政治分裂而覆亡的教训,强化政治整合,一改前朝宫府分离的二元体制,重新建立了“宫府一体”的制度。
制度在建立后,其自身并不会自动运作,若要推动制度的有效运作则离不开人为。在这层意义上,如何推动“宫府一体”制度的有效运转,完成政治整合,实现士人的政治追求,选人用人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正所谓“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25)安小兰译注:《荀子》,中华书局,2012年,第72页。。诸葛亮以丞相府总理全国政务,在人才选拔上格外重视从儒家推崇的士人政治的追求予以考察,他强调“治国犹于治身,治身之道,务在养神,治国之道,务在举贤,是以养神求生,举贤求安”(26)诸葛亮:《便宜十六策·举措第七》,载诸葛亮著,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67页。。在这一原则指导下,诸葛亮举贤不避亲仇,所选拔重用之人皆为“贞良死节之臣”,这就与东汉中后期宦官专权,腐化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选举形成了鲜明对比,因而西土人士无不服诸葛亮“能尽人之器用也”(27)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杨洪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1014页。。陈震、杨洪、向朗、张裔、蒋琬、费祎、董允、郭攸之等忠良之士虽在刘备创业之时已被挑选任职,但得到重用均是在诸葛亮执政时期。诸葛亮在率军出征时,就经常以向朗、张裔、蒋琬等主管相府事务,治理益州,使得“足食足兵以相供给”(28)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蒋琬费祎姜维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1057页。。同时,以郭攸之、董允为侍中,取代自东汉以来由宦官出任的中常侍(29)西汉开国后,沿袭秦制设中常侍一官,以士人任职。然而自东汉建武以来,中常侍皆由宦官出任,所以才会出现前文中所述宦官权倾内廷以致专权擅政的局面。参见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宦者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2508-2509页。、小黄门(30)东汉小黄门由宦者充任,其“掌侍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关通中外,及中宫已下众事”。参见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百官志》,中华书局,1965年,第3593页。等职,以负责宫中事务。后来,诸葛亮又使董允兼虎贲中郎将,以向朗为中部督,统领宿卫亲兵。董允等人“处事为防制,甚尽匡救之理”(3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董允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86页。,在匡正后主的同时抑制后主身边的小人祸乱朝纲,故其在世时,在后主亲政时期操弄权柄的宦官黄皓,其职位只是黄门丞。正是如此,诸葛亮领兵在外,朝廷内外相安无事,“竟能上不生疑心,下不兴流言”(32)尚驰:《诸葛武侯庙碑铭》,载诸葛亮著,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128页。。
如果说选拔士人推动“宫府一体”制度有效运转的本意当为实现政治整合,那么诸葛亮对政治整合的维护还可从对彭羕、李严的打击中窥见一斑。作为在刘备领益州牧时即辟任为治中从事的人物,彭羕恃才傲物,在遭到贬斥后试图暗中勾结马超另立权力中心(33)彭羕曾经对马超说“卿为其外,我为其内,天下不足定也”。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彭羕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95页。;而李严与诸葛亮同受托孤大任,以尚书令副丞相,位高权重,但其也试图另立权力中心,先是欲“求以五郡为巴州刺史”(34)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李严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1000页。,不果后又在诸葛亮率军北伐时掣肘后勤。彭羕、李严的做法不仅是破坏“宫府一体”制度的行为,也是对士人政治的倒退,为诸葛亮所不能容忍,因而受到了严厉打击。(35)彭羕被下狱处死,李严被废为庶人。但需要强调的是,诸葛亮采取的这些措施并非出自个人对权力的野心与觊觎(36)诸葛亮废李严为庶人后,启用李严子李丰“督主江州,隆崇其遇”,可见其公心无私。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李严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1000页。,而是打击政治分裂、维护政治整合的举措。
诸葛亮创制的“宫府一体”制度完成了刘备未竟的国家建构事业,在一时间内维系了蜀汉内部的政治稳定,在此基础上选用贞良之士,使得君臣和睦,优劣得所。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改革了东汉中期以后形成的政治流弊,部分实现了当时士人在政治上的追求。尽管诸葛亮后来病逝,但嗣后辅政的蒋琬、费祎二人延续了诸葛亮制定的政策方针不改,因而也创造了“边境无虞,邦家和一”(37)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蒋琬费祎姜维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1069页。的安定局面。然而到后主亲政时,其开始任用东宫旧臣,破坏了维系蜀汉立国的“宫府一体”制度,侍中陈袛与宦官黄皓由是“互相表里”(38)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陈袛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87页。。陈袛死后,黄皓更是升任中常侍、奉车都尉,专权擅政,甚至和右大将军阎宇密谋废姜维大将军一职取而代之,导致领兵在外的姜维饱受猜忌,最终不得已请求出镇沓中自保。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蜀汉的覆亡离不开后主亲政后对“诸葛之成规”(“宫府一体”制度)的破坏。(39)参见张仲胤、张旭华:《“诸葛之成规”与蜀汉兴亡》,《中州学刊》2020年第5期。此外,笔者与黄晨正在进行的研究通过社会网络分析的方法发现在刘禅亲政之后,蜀汉朝廷的精英网络开始分化,逐渐形成了以君主为中心的权力网络和以辅政大臣(他们依次是蒋琬、费祎、姜维)为中心的权力网络,不仅在战略和政策上逐渐陷入分裂,更是在后期陷入权力斗争。参见黄晨、杨端程:《国家兴衰的精英基础——精英吸纳、精英网络与魏蜀吴三国国家构建的不同命运》,待刊论文,2021年。
四、国家整合社会,以民为本,教化为先
如前所述,诸葛亮建立“宫府一体”是为了改革东汉中期以降不同精英群体之间互相恶斗的乱象,实现横向层面的政治整合,其目的最终落脚于维护政治稳定,但是这并不能直接推动国家力量的提升。换言之,如果要增强国家力量,就必须推动纵向政治整合,即国家整合社会。这样才能充分发挥国家权力,汲取社会资源以展开军事竞争。诸葛亮执政时将国家权力下渗到社会正是推动纵向政治整合的具体表现。
巴蜀地区虽然有“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的美誉,但本为“蛮夷”之地,在三代之时与中原政权的联系与后来不可同日而语。直到秦灭六国,广泛推行郡县之治,国家权力的触角逐渐向全国伸展开来,巴蜀之地进一步被纳入中央王朝统一的行政管理之下。(40)秦始皇统一全国后,设三十六郡,其中在蜀地设巴郡、蜀郡。司马迁著、裴骃集解:《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第239页。秦朝虽二世而亡,然而在蜀地设行郡县之制不废,两汉因之,这种做法也一直持续到西晋末年氐族首领李雄据蜀称帝自立(41)从秦朝建立到西晋灭亡期间,巴蜀地区的行政区划多有变动,但以郡县进行治理的方式不变。当地行政区划的具体变迁历史可参见房玄龄等:《晋书·地理志》,中华书局,1982年,第438-439页。。在此500年间,历届中央政府陆续委任地方官员,在当地进行行政管理和发展生产的同时,也对民众展开教化,使得“汉家制度”地方化,一度涌现出以文翁治蜀为代表的循吏典范(42)在西汉景帝、武帝时有文翁治蜀之故事,该事由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追记,虽然其具体史实还存在争议,但反映了两汉时期的政治社会现象。参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循吏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3625-3626页。从国家建构的角度评析此事者,可参考任剑涛:《文翁治蜀、“汉家制度”与国家重建》,《天府新论》2021年第3期。,为战乱后的国家重建做出了重要贡献。自此之后,蜀地社会因被整合到国家当中而得到了长足发展。
然而到了东汉末年,政治权威的崩解导致天下大乱,豪强四起,由是地方脱嵌于中央,社会脱嵌于国家。巴蜀地区同样不能置身事外,也陷入军阀豪强专政的状态。一方面,巴蜀地区因其“民殷国富”,豪强之间弥漫着奢靡腐败之风,由是“蜀土富实,时俗奢侈,货殖之家,侯服玉食,婚姻葬送,倾家竭产”(4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董和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79页。。另一方面,则是当地人民为了生存不得不依存豪强,在其盘剥下苦不堪言。刘焉在主政益州之初也试图抑制豪强,但旋即遭到豪强的反叛(44)刘焉曾以他事为借口杀益州当地豪强王咸、李权等立威,犍为太守任岐、益州从事贾龙随即以此为借口进行反叛。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刘二牧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867页。。刘焉死后,益州豪强见其子刘璋温仁,便推举其为州牧。既然由豪强推举,刘璋任州牧后自然不得不向豪强妥协,加上自身暗弱,又不能制止从三辅、南阳一带流窜而来的东州兵侵暴蜀地人民。由此,刘焉、刘璋父子两代主政益州二十余年而无恩德施于百姓(45)对于刘璋牧益州,诸葛亮在《隆中对》中给出了“不知存恤”的批评。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13页。,致使当地“政令多阙,益州颇怨”(46)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刘二牧传》注引《英雄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869页。。
因此,对于作为外来政权的蜀汉而言,如果要在当地立足,就必须对脱嵌的势力重新进行整合,只有重新将国家权力嵌入社会当中,才能在碎片化的权力结构中重新建立权威。对此,曹操曾言“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47)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高柔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683-684页。。这表明,在治平之世当用礼乐教化民众,而在乱世时则应以法治国,才能恢复政治秩序。在汉末天下大乱、礼崩乐坏的情况下,如果要重建政治秩序,必须行法治以立威,再行德治教化人心。这一做法倒并非源自曹操唯独信奉法家的政治理念,而是在东汉一朝,儒生与文吏两种原本不同身份的群体已经愈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聚焦礼乐的西汉儒生与新莽儒生不同,东汉愈来愈多的儒生在进入帝国官僚体系内任职后,变得以实务为导向,逐渐在身份上完成了文吏化与官僚化的转型。(48)关于东汉时期儒生与文吏的合流历程,可参见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十章。因此,他们在施政时就不能只追求复古而不继承发扬帝国从前的“法治”和“吏化”传统,因而在“汉家制度”下的士人政治也就具备了“霸王道杂之”(49)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元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第277页。的特征。
诸葛亮治蜀正是秉承了东汉士人这样的政治传统。诸葛亮辅佐刘备建立蜀汉政权后,一改之前刘焉、刘璋两代州牧主政时“德政不举,威刑不肃”(50)这句话出自《诸葛亮答法正书》,参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蜀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917页。的政治流弊,与法正、刘巴、李严和伊籍五人共造《蜀科》(5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伊籍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71页。,以法治蜀,并且在打击豪强专政的同时以上率下,以身作则,以“内圣”实现“外王”,将国家的专制性权力重新嵌入社会当中。
当然,如果说以法治国是发挥国家专制性权力的表现,彰显出的是国家权力中“硬的一面”,那么其推行教化则是国家发挥基础性权力的体现,表现出的则是“软的一面”。诸葛亮虽然秉承了东汉士人的政治实践传统,以法治蜀,但与蜀汉另外一位开国功臣法正“擅杀”有着本质不同。换言之,如果治国只用严刑峻法,则施行的只是让民众感到恐怖、同时为士人所诟病的申、韩之术。然而与法家以威刑震慑民众不同,诸葛亮颇重视教化的作用,其强调“以教令为先,诛罚为后”(52)诸葛亮:《便宜十六策·教令第十三》,载诸葛亮著,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74页。来赢得人心。这种以教化为主、以刑罚为辅的德政不仅深入汉地人心,也远迈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由是“刑政达于荒外,道化行乎域中”(53)裴度:《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铭(并序)》,载诸葛亮著,段熙仲、闻旭初编校:《诸葛亮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130页。。对于这一做法,习凿齿在《汉晋春秋》中记载的诸葛亮平南中的故事可以作为佐证。以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为代表,最终使得当地豪强心服口服。而孟获口中的“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54)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82年,第921页。亦成为诸葛亮教化有成的最好反映。
五、总结与讨论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总结:诸葛亮治蜀,是在蜀汉开国不久、国力因夷陵兵败遭受重创、面对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以执政身份完成国家建构、推动国家发展以期实现士人政治理想的实践。诸葛亮在外交上与孙吴重新修好,与之恢复联盟,为巩固内政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在此基础上,诸葛亮改革自东汉中期以来形成的政治积弊,一方面创建“宫府一体”制度,选用“贞良死节之臣”,促进了中央层面的政治整合;另一方面充分发挥国家的专制性权力与基础性权力,在以法治国、以上率下的同时以民为本、重视教化、安定民心、怀柔边境,进而成功地将社会整合到国家当中。由此,蜀汉在诸葛亮治下成功地完成了国家建构,造就了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的局面,成为古代王朝国家治理的典范。因此,即便以精简审慎而扬名后世的良史陈寿在评论诸葛亮时也丝毫不吝惜笔墨,给出了十分中允的称赞: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6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34页,第934页。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62)方勇译注:《孟子》,中华书局,2010年,第262页。意指统治者执政赢得民心的重要性。换言之,如果统治者为了民众能安逸地生活而驱使人民,那么民众即便受到驱使,虽然辛苦劳作也不会有怨言。同样,统治者为了天下苍生而采取刑杀的手段,那么遭到刑杀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诸葛亮治蜀,正是践行了孟子所言,所以才会“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63)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934页,第934页。。也正是如此,诸葛亮治蜀的政治影响才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在其死后多年仍被“国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也”(64)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袁子》,中华书局,1982年,第934页。。
后来,在短暂的三国归晋、天下重新一统后,昙花一现的西晋帝国又迅速在内战和蛮族入侵中坍塌。在中原陆沉、南迁的晋室又处于一片风雨飘摇时,国家建构的失败又让士人们对诸葛亮治下的蜀汉有了重新认识。南朝梁时的文士殷芸在其小说中记叙了东晋中期权臣桓温西征成汉时的一则故事:
桓宣武征蜀,犹见诸葛亮时小吏,年百余岁。桓问:“诸葛丞相今谁与比?”意颇欲自矜。答曰:“葛公在时,亦不觉异,自葛公殁后,正不见其比。”(65)殷芸编纂、周楞伽辑注:《殷芸小说·吴蜀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16页。
上述《殷芸小说》中所载故事内容虽然不一定全是真实的,但它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心态。诸葛亮治蜀展现出来的正是东汉中期以来士人所追求的国家一统、政治清明的理想。正如钱穆所言,东汉士人群体身上“有一种共遵的道德,有一种足令后世敬仰的精神,所以王室虽倾,天下虽乱,而他们到底做了中流砥柱”(66)钱穆:《国史大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1页。。正是这种士人精神,在东汉末年经历三百年的消沉后,终于在隋唐之际重新焕发,将中国国家建构的历史推向了新的“波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