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修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话语言说
2021-09-06岳忠豪
岳忠豪
一、引 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既是中共革命进程中的重要话语,也是概括中共革命历程本身的绝佳词汇。有学者就认为,该话语自1930年以毛泽东公开复信林彪的方式正式提出后,“就成了中国革命力量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最终取得彻底胜利的代表性表述”(1)杨宪福:《毛泽东领导理论与实践》,山东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9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因相关政治原因,该文做过一些修改,题目也由“时局估量和红军行动问题”改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后世学者对该文的重要意义发掘颇多,但对于这一话语的研究却鲜有成果。(2)相关研究多重点指出该文对中共革命所起到的重要指导意义,涉及当时革命根据地建设、农村武装斗争、农民土地问题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等方面,如徐浩然:《游击战争的政治维度——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中心的再阐释》,《科学社会主义》2017年第5期;王雪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逻辑——重读毛泽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反对本本主义〉》,《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20年第5期;张健彪:《土地革命战争初期党对中国革命发展道路的认识——重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历史省思》,《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20年第9期,等等。也有学者重点论述该文的版本变化与内容变动,如刘国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版本考辨、内容精析与当代启示》,《大连干部学刊》2021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虽在原文中充满了对革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乐观自信,但对该说法的直接阐释不过寥寥几笔。而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题目只是对文章主旨精神的概括,并不能指代文章的具体内容,所以以往研究对该话语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触及。有意识地探讨毛泽东与“星火燎原”话语关系的研究,笔者仅见魏淑民:《“星火燎原”流变考》,《寻根》2012年第 3期。作者敏锐地观察到,“星火燎原”由古代以消极意义为主到当代以积极意义为主的转变过程;注意到孙中山、毛泽东已在正面意义上使用该词。并特别强调,中国革命的成功使得该词的积极意义得以在全国推广,并成为社会主流意义。但因作者的资料获取不足,致其仅指出现象而未详论过程,视野上也有所遮蔽。此外,如该话语甫一提出便成为中国革命“最终取得彻底胜利的代表性表述”的论断,显然是一种革命胜利后的意义前置(如表述为“就成了寓意中国革命力量由小到大……的代表性表述”,则更合理)。更为关键的是,类似论断将此话语限制于中国共产党内,明显缺乏更广阔的社会视野,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些认识盲区和误区。有鉴于此,本文以该话语的语义流变为主要线索,重点观察近代国人在言说该话语时的立场与情感,以勾勒革命话语背后的社会文化意涵。
二、从辞典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解释谈起
星火燎原:细微的火能延烧许多的地方,譬喻因小事酿成大灾。(1949)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谓一星星的小火,可以燃烧整片的草原。今用以比喻新生事物或革命力量在萌芽时期虽很微小,但可以发展成为不可战胜的力量,产生巨大的影响。(1961)
星火燎原:喻小事酿成大祸。(1966)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比喻小乱子可以发展成为大祸害,也比喻开始时显得弱小的新生事物有伟大的发展前途。(1977)
星火燎原:星星之火可以烧遍整个原野。今常用以比喻革命力量开始时虽然微小,但有旺盛的生命力和伟大的发展前途,必能毁灭旧世界,开创新世界。(1977)(3)这五条解释分别见方毅等编:《辞源》(正续编合订本),商务印书馆,1949年,第698页;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修订:《辞海·语词》(试行本)第1分册(下集),中华书局,1961年,第838页;《中文大辞典》编纂委员会编纂:《中文大辞典》第15册,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1966年,总第6496页;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14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辞海·语词分册》(修订稿)(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489页。
以上五条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解释,仅摘自部分有较大影响力的辞典,但我们已能明显看出在特定时空场域下对该词的解释差异。同样是小火花最终燃遍原野的意象,1949年出版于上海的辞典仅包含该词的负面语义,这与第三条1966年出版于我国台北的《中文大辞典》的解释并无差别。笔者翻检1910年代初到1940年代末的数套辞典,对“星火燎原”的解释都只有其负面语义(详后)。时至今日,出版于我国台湾地区的权威辞典对该词的解释依旧如此。(4)如“星火燎原:小小的火星,可能是大火的根源。比喻小事不谨慎会变成大祸”。“星火燎原:微弱的火苗足以燃遍原野。比喻细小的疏忽足以造成大祸。”分别见国光图书出版社编辑部编著:《国光国语大辞典》,台北:国光图书出版社,1986年,第674页;三民书局《学典》编纂委员会编辑:《学典》,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543页。但一些受到大陆影响的台湾辞典则颇有不同,如两岸合编的《中华语文大辞典》(台北:“中华文化总会”,2016年)就将该词的正面、负面语义同时收录,见该书上册第1953页,第1954页。其他有类似表述的台湾辞典,应当也是受到大陆方面的影响。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版于大陆的辞典虽偶尔掺杂有该词的消极义解,但更多的是对革命意义一以贯之的强调。而同样出版于1977年的两本辞典,解释差别很大。(5)总体来说,该词对革命话语极端突出的色彩已颇为淡化。当今多数辞典已将该词的消极、积极意义同时列出,不再有所偏废。如:“星火燎原:谓小火花可以烧遍整个原野。后常用以比喻小乱子可以发展成大祸害,亦比喻开始时显得弱小的新生事物有旺盛的生命力和远大的发展前途。”见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2125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也基本做如此解释,见该书第1521页。此外,自1950年代起,官方更是连续出版以“星火燎原”为名的大型丛书、刊物,以回顾光辉的革命历程。由此可见新中国对该话语的强烈推崇。
但即便在新中国强势的革命语境之下,这种悬殊的意义转换也并非自动发生、一蹴而就,因而社会层面的理解也是参差不齐。1951年《人民日报》就刊登了这样一封群众来信:
编辑同志:
日前我们机关接到天津新中华消火器材制造厂的宣传广告,广告内容是宣传防火的一般常识,并介绍该厂制造的各种产品的。但是,这幅宣传广告上竟印着模仿的毛主席的签名和他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题字。毛主席引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成语,是为了说明革命的力量在初期虽然很小,但其发展前途却不可限量。毛主席这一科学的预见,已完全为中国的革命实践证明了。新中华消火器材制造厂竟把毛主席的题词和签名模仿印刷在广告上,这是完全错误的。
石家庄专区供销合作总社 魏化民(6)魏化民:《天津新中华消火器材厂不应在广告上模印领袖题词》,《人民日报》1951年9月29日。
其后,《人民日报》没有再登载该问题的后续讨论,具体的处理情况难以得知。但来信所反映的问题却颇为有趣。这位魏化民同志的意见主要有两点:一则,在宣传广告上随意添加最高领袖的签名、题字,有失尊重;二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说法是关于中国革命的正确理论,意义非凡,不应以防范火患这种负面形象呈现。初衷虽好,但其显然不知,尽管该广告在对毛泽东本人关于该说法的运用、理解上存在错误(或许明知,只是想借毛泽东的名人效应),但以该说法来警示人们防范隐患,却是保存了该词最基本、最常见的用法。而且,即便在党内,这种用法也未遭杜绝。1949年,在中共方面编印的《军需学校二年》一书中,也提到:“总之,人人不要忘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于各处修理检查,都要细心的作,不可粗枝大叶的敷衍了事。”(7)东北军区军需学校政治处编印:《军需学校二年》,1949年,第152页。1956年也有人在《人民日报》刊文,称要及时改正工作中的错误。因为“有些错误的发展,势若星火燎原”,所以要“勇敢和迅捷的行动,才能防患未然,或及时制止错误的蔓延”(8)长工:《不会治疮就不能告警吗?》,《人民日报》1956年11月30日。。这表明,新中华消火器材制造厂可能只是沿用了该话语,却遭致强烈质疑。无论如何,这都彰显出语境转换之初人们对于该话语的认知分歧和理解偏差。
可能是魏化民所反映的误用场景太过特殊,时间也距新中国成立不久,因而官方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意义的宣传尚未全面铺开。(9)虽然毛泽东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义阐发较早,且因中共革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而有所传播,但直至1951年10月,该文才正式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题收入《毛泽东选集》第1卷,并获全国发行,从而带来了更大的社会影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泽东手迹之溯源》,井冈山革命博物馆,2013-03-22,http://www.jgsgmbwg.com/3g.php?m=show&cid=4&id=2749,访问日期:2021-04-01。)除以上个别特例外,笔者通过《人民日报》数据库检索到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表述,绝大多数是其正面用法,运用语境也颇为严肃庄重。如果再联系到新中国成立后相关辞书的解释,我们大约可以认为,在新中国,该词的主流语义已基本完成了由负面到正面的转变。这与民国辞书所反映的情况已判若霄壤。
语义解释的不同,显示出言说者立场和视角的差异。新中国的词典编纂者们对该词条内容的增补,体现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人民对自身革命意义的确认。毫无疑问,这种确认最早、最直接地来自1930年毛泽东给林彪的公开复信。当时,为廓清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共连遭挫折、党内军内对革命前途悲观失望的阴霾气氛,毛泽东借林彪来信之机,公开复信,表达了他对于时局的看法。信中,毛泽东三次提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说法。如他说道:对于“同志们(作这样看法的同志们)发生悲观的念头”,“这里用得着中国的一句老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就是说,现在虽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发展会是很快的。它在中国的环境里不仅是具备了发展的可能性,简直是具备了发展的必然性,这在五卅运动及其以后的大革命运动已经得了充分的证明”(10)《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9页,第102页。。随后,他又说道:“‘星火燎原’的话,正是时局发展的适当的描写。只要看一看许多地方工人罢工、农民暴动、士兵哗变、学生罢课的发展,就知道这个‘星星之火’,距‘燎原’的时期,毫无疑义地是不远了。”(11)《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9页,第102页。
毛泽东引用“星火燎原”的俗语,形象生动地阐明了革命力量必将由弱转强、发展壮大的道理,将光明乐观的革命前途展示给全党全军,更是郑重地以此作为向国民党发出的宣战书。那种对革命光明远大前途的坚信和对乐观主义精神的保持,激励着革命者前仆后继,矢志不渝,也使得这句话在中国家喻户晓。
不可否认,毛泽东对于该说法的流行贡献匪浅。但这种贡献当时可能并不明显,或许也只能限定在中国共产党内。一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正是“星火燎原”的负面语义占据着社会语用的主要方面;二则,该词正面意义的流行虽与中共革命密不可分,但近代以来与毛泽东以此话语号召抗争相类似的呼吁从未间断,并不以其为始终。而且,先于毛泽东,早在国共分裂之初,国民党就已视中共为星火燎原的隐患,并将此种恐怖论调广为散布,对中共大加挞伐。揆诸上文,笔者认为,身处其时其间的毛泽东极有可能受到了各方因素的综合影响。这个重要革命话语的提出、流传及影响,在革命体系之外更有其社会史意义。因此,该话语在近代中国的言说形态,亟须在更广阔的视域下加以考察。
三、负面言说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话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语意源于《尚书·盘庚上》。当时,商王盘庚的迁都计划因大臣煽动百姓反对而受到阻挠。他怒斥臣下:“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沉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12)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盘庚上》,中华书局,2012年,第107页。其意思是,你们大臣有话不事先告诉我,反而以谣言煽动人心。人心容易受蛊惑,如同大火在原野中燃烧起来,火势猛烈而不能接近,那么还能扑灭吗?可以看出,一开始,“燎原之火”的意象就不具有十分正面的意义。具体何时形成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火燎原)的完整表述,难以考证。但根据《成语源流大词典》的解释,至迟在明朝就已经有了“星火燎原”的说法。(13)黄鸿森:《这样的辞书,何必引进——评〈建宏成语义类辞典〉》,《中国出版》2007年第10期。在具体运用上,该话语可以实指因小火星造成的巨大火灾,但更多时候是借此意象来警示人们,如果对微小隐患不加重视,那么后来就可能变成巨大灾难。这与欧阳修告诫世人的“祸患常积于忽微”一语极其类似,消极含义显而易见。
在古代,该词最常见的用法就是作为统治阶级防微杜渐的自警话语。这里可以用清乾隆皇帝的相关论述为例。雍正十三年(1735),因雍正宠信的太监苏培盛失礼僭越,刚继位不久的乾隆借机严厉申斥:“因念苏培盛之偶尔失仪,尚属糊涂可赦之罪,未至汉唐宋明宦寺之放纵也。然星星之火,尚能燎原;涓涓不杜,终成江河。从前皇考因太监等敬谨畏法,小心供役,是以特沛殊恩,赏赐官职,实为荣幸。伊等在皇考前固知戒谨恐惧,而愚昧无知之辈于外面遂渐加骄纵,不似皇祖时之守法矣。”(14)王先谦:《东华续录》,《续修四库全书》编辑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3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76页,第393页。乾隆以“星星之火,尚能燎原”来自我警示,表示苏培盛罪责虽轻,但为防微杜渐,不能不加以重视。乾隆十七年(1752),湖北罗田县农民马朝柱等人聚众谋反。该县知县冯孙龙未能及时察觉,仅以勤苦农民挖山烧炭禀报案情。事后,乾隆深表不安:“此等奸匪,虽不足道,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于未发之先,急为查办。迨其后有所举动,则贻害地方,良民之受荼毒者必多矣。”(15)王先谦:《东华续录》,《续修四库全书》编辑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3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76页,第393页。这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都因与具体威胁统治的事例相联系而呈现出极端负面的色彩。在中国古籍中,这种例子俯拾即是,其消极含义当是人尽皆知。(16)更多事例可参见魏淑民:《“星火燎原”流变考》,《寻根》2012年第3期。
需要指出的是,民国以前(突出“民国”是因为笔者所见最早对该词释义的辞典就在此时期)并非没有在正面意义上运用该词的情况。笔者借助“中国基本古籍库”数据库以“燎原”“星火燎原”和“星星之火”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在所获结果中,对该词负面语义的运用确实占据了绝大多数。但该词本身仅是对一种态势蔓延扩大的客观描述,所以也有极少数例子对其中积小成大、发展壮大的正面意义进行了赞扬。如明代学者罗洪先在论致良知之学时,以愚夫愚妇与圣人相比,说道:“譬之于火,谓星星之火有异于燎原,固不可;谓燎原之火不加于星星,亦不可。知是,知非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也,愚夫愚妇则星星也,圣人则燎原也。自星星以至燎原,其蕴积、郁煽、赓续、广大,必有次第,而顾持星星自足,措之于用可不可耶?”(17)罗洪先:《念庵文集·别宋阳山语》,《四库全书》第127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62页。表示常人与圣人致良知功夫的差异所在及由前者达致后者的方法。由“星星之火”而到“燎原”的态势,是由量变到质变、逐步壮大的过程。在这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显然具备一定的积极意义。
又如,清代学者李塨极为重视书籍印刷对于思想的传布作用,曾说道:“尧舜孔颜若无经书,今世并昧其姓氏,又焉传其道术?苟得摹本易成,散布人间,即付之无何有之手,或千百帙皆亡而一幸存。一遇有心人得之,星星之火,遂可燎原。《韩昌黎文集》掩抑百余年,欧阳文忠获于敝簏中,表章之,辄以行世,况圣道乎?”(18)李塨:《复恽皋闻书》,陈山榜、邓子平主编:《李塨文集》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57页。其意思是,记载有圣人思想的书籍虽然极少能保存,有如“星星之火”,但在遇到有心人时便会“星火燎原”,散布流传,蔚为大观。这种例子为数极少,且多偏重于对某种思想性事物的蔓延、扩大的描述,因而与近代多数以此话语来自勉自励、奋力反抗、改造社会现状相比,感情倾向有所不同。但其无疑都是在中性并且偏于积极意义上使用“星火燎原”一词了。
但该词偶见的积极意义仍是少数,近代国人对“星火燎原”的言说依旧以自我警示、防微杜渐为主。郑观应在警示清廷注意防范哥老会时说道:“语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粤匪之肇乱,可为殷鉴。当轴者犹蹈习故常,不思除其根本后患,尚可言哉。”(19)郑观应:《盛世危言·巡捕》,辛俊玲评注,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482页。1899年,袁世凯谈到官方办理民间教案的难处时说:“民间多一教案,即公家多一亏损,该夷又得一进步,是良民之欲报复乎教民者,反足以贻累于公家,而挑衅于强敌。星星之火,终至燎原,未始不由于办理不善有以酿而成之。”(20)袁世凯:《德夷构衅侵权亟宜防范折》(光绪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1899年7月4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4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26页。1907年,天津《大公报》提醒当局救护灾民,说道:“上游决口灾民甚多,而未尽之余孽时有纠合灾民抢劫情事,愿当道者设法严防,慎勿令星火燎原也。”(21)《山东·余孽未净》,(天津)《大公报》1907年12月25日。该词也作“一星之火,可以燎原”,用法并无不同。1914年,《大公报》有作者对当时的白朗起义评价道:“白狼起初不过一小丑耳,不过一星之火耳,今竟不可向迩,举国皆谈之色变,抑何不可思该如此之甚耶?”心森:《闲评二》,(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3日。这些言论都站在官方的立场上,提醒防微杜渐,扑灭隐患。医药广告也提示民众重视身体隐患,及时求医问药,免得“星火燎原”,致成大患。(22)《郑福兰堂神效火眼丸》,《申报》1924年11月4日。民国时期,报刊中以“星火燎原”来警示防微杜渐的话语连篇累牍,颇见该词的社会流行程度及其呈现出的总体负面色彩。
如前提示,辞典中的解释是时人形成的较为稳固的认识,或许可借其观察该词总体的社会容受情况。笔者查阅出版于1910年代至1940年代末的数本辞书,其中并不乏权威辞书,对“星火燎原”的解释都仅包含其消极意涵,如“因小事酿成大灾”“譬喻因小事酿成大灾”“比方小事不谨慎,容易酿成大祸”“就是小事酿成大灾的意思”“比方一件小事不留心,会闯出不可收拾的大祸来”“喻小事酿成大祸”(23)分别见方毅等编校:《辞源》(辰集),商务印书馆,1915年,第18页(此后,民国各版《辞源》皆完全遵循这种解释,并无实质改动);李康复等编纂:《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辰集,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7页;郭后觉编著:《国语成语大全》,中华书局,1930年,第110页;蔡丏因编:《大众实用辞林》,世界书局,1936年,第547页;张若虚主编:《火的成语故事》,儿童书局,1947年,第31页;《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国语辞典》第3册,商务印书馆,1948年,总第2448页。。英汉(汉英)辞典中的解释及文章写作中的英汉对译也是如此。如:“The rift in the lute-the small defect or breach which will gradually spoil the whole(P.),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不塞,流为江河。蚁穴堤溃,为虺弗推,为蛇将若何。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其所由来者渐矣。(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The small defect or breach which will gradually spoil the whole;(成)the rift in the lute.”“A little fire burns up a great deal of corn.”(24)James Main Dixon, M.A.:《英汉成语辞林》,陈荫明译,颜惠庆校,商务印书馆,1913年,第343页;张鹏云编辑:《汉英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20年,第399页;张则之编著:《英汉对照模范实用英文作文》,北新书局,1947年,第26-27页。这些辞典的解释代表着时人的认识,同时又进一步影响甚至决定着时人的认识。无论中英文解释,除了“小火星引起巨大火灾”的本义外,引申意义所突出的都是细微隐患对于全局的灾难性后果,丝毫没有提及由弱转强、逐渐壮大这种正面意义。这也大约证明了该词的积极意义可能流行程度有限,以至于不必被辞典收录。其传统的消极意义还是人们的主流认知。
四、近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正面意义的凸显
既然近代以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说法以负面色彩为主,那么毛泽东以此作为重要的革命话语是否合宜?须知,1927年国共分裂后,同年9月,毛泽东就曾提出“小石头大水缸”的说法:“我们现在力量很小,好比是一块小石头,蒋介石好比是一口大水缸,总有一天,我们这块小石头,要打破蒋介石那口大水缸。”(2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8页。毛泽东的这个比喻颇为简单明了,也不致引起歧义。相较之下,两年之后的他却为何引用了一个在当时颇为负面的“星火燎原”的说法?
笔者认为,除关注毛泽东个人因素(学养学识,如对该词积极、消极意义的了解;针锋相对的性格,如对压迫话语的改造利用)外,更要重视该话语在社会层面新的使用趋向,以提供更广阔的解释背景:一是该词的负面意义虽一直占据主流,但近代以来该话语中以弱胜强、积小成大、抗争奋进的正面意义却逐步凸显;二是1927年国共分裂后,执政的国民党一直将中共敌视为星火燎原的隐患,并将这种论调广为散布。这两种情况可能都对毛泽东起到了一定的影响。(26)颇具提示意义的是,1927年9月时,毛泽东所做的乃是“小石头大水缸”的比喻,而非“星火燎原”。与此对应,此时国民党对中共“星火燎原”的指斥也未出现。而1930年毛泽东提出该话语前后,正是国民党政权以此话语频频敌视和污蔑中共之时。前者是否受到后者的直接影响,以此话语“反客为主”,有待更细致的考察。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个人的语言特色,其颇有针锋相对、积极抗争的特点,与“星火燎原”所反映的反抗色彩颇为契合。如1927年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页)1939年毛泽东又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几千年来总是说,压迫有理,剥削有理,造反无理。自从马克思主义出来,就把这个旧案翻过来了。”(《毛泽东同志讲话》,《新中华报》1939年12月30日)从该词运用的结果来看,毛泽东顺承了“星火燎原”中阶级对抗的实质结构,而将上层的压迫视角转换为了底层的反抗视角。
近代中国危亡动荡的情势决定了国人虽力单势孤,渺若“星火”,但亦不断抗争,因而对“星火燎原”话语中原本隐而不彰的以弱敌强、奋发砥砺的色彩颇为重视。这赋予了该话语崭新的面貌,亦使其摆脱了单纯的防止隐患的上层视角,成为国人竞相号召、鼓舞奋进的重要话语。1904年,革命领袖孙中山就说:“中国现今正处在一次伟大的民族运动的前夕,只要星星之火就能在政治上造成燎原之势,将‘满洲鞑子’从我们的国土上驱逐出去。”(27)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向美国人民的呼吁》(1904年),《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第254-255页。该文是时人根据孙中山的英文原稿翻译而来。译者既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对译孙中山的原文,说明该词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正面意义。1911年《中华民国军政府讨满洲檄》历数清廷蠹国害民的行为,说道:“星星之火,乘风燎原,川湘鄂粤之间编户齐民奔走呼号,山谷响震,一夫奋臂,万姓影从。”(28)《中华民国军政府讨满洲檄》(1911年),《革命军文牍三集》,无出版信息,第3页。军政府以“星火燎原”为喻,对民众虽然势孤,但仍敢于抗争的精神给予充分的赞扬。从这种意义上讲,清末民初革命党就已经零星地提出“星火燎原”的话语了。1916年11月8日,护国运动的发起者蔡锷逝世。21日,在岑春煊、梁启超、陈炯明等人所书的《祭蔡松坡先生文》中,就称在袁世凯复辟称帝的危急时刻,蔡锷的首义是“一发至细,牵挽动乎千钧;星星之火,燎原何可扑灭者哉!”(29)梁启超:《祭蔡松坡先生文》(1916年11月21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7集《诗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04-305页。正如时人所言:“袁氏非不武也,而卒败于蔡松坡之孤单”(30)黄尊三:《黄尊三日记》(上),谭徐锋整理,凤凰出版社,2019年,第419页。。两者都颇为一致地道出了危难之际蔡氏虽势单力薄,但勇于担当、以弱胜强的“星火燎原”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被誉为“星火燎原”的蔡锷,其在1913年二次革命发生后,就曾主张对革命军“早日扑灭,以免星火燎原”(31)蔡锷:《蔡锷致北京政府篠电》,毛注青等编:《蔡锷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97页。。梁启超也熟谙该词的消极含义。清末,邹道南曾致信梁启超、汪康年,言及道咸年间,社会风气隳堕,“于是发、捻各逆蜂起作乱,遂至星火燎原”(32)《邹道南致汪康年、梁启超》,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27-2828页。。1906年,梁启超赞同日人松本君平的观点,认为列强瓜分中国之说虽以“日俄战争之结果而全失其势,然如燎原之火,虽猛威暂戢于一时,而一星之煽,或再爆发,谁能料之!”(33)梁启超:《暴动与外国干涉》(1906年7月6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论著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1页。1918年,梁氏在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时,认为:“近东问题以一星之火,酿成燎原,祸至此极矣。”(34)梁启超:《中国国际关系之改造》(1918年11月28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9集《论著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17页。由此观之,1916年前后,梁启超所用最频繁的还是该词的消极含义,甚至也是以此而拓展到该词的积极意义。这也体现出,在国家危亡情势之下,国人人为择取该话语的积极意义并极力突出的主动态度。
近代中国的危难时局使国人对该话语积极意义的运用贯穿各时期和各方面,也印证了顽强抗争、极力奋斗的意义所在。有人以此自勉自励,“星火燎原,滴水穿石。人们不肯动手用力,空有什么雄心大志!”(35)山女:《偶感》(五),天津《大公报》1929年7月19日。1925年,一个名为“火花剧社”的组织在其宣言中说:“我们不过是火花,是‘星星之火’,但是燥旱久了,枯草槁木,处处是引火的材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的成功是一定的。”(36)《火花剧社宣言》,《民国日报》1925年2月12日。1937年,有人说华北地区人民的抗日活动,“虽然是那么微弱的光辉,它将要燃遍河北平原,眼看这星星之火,要遍及广漠的原野。排在他们面前的是光明的前途,荆棘的道路。我们在遥远的南方,敬祝他们光荣的胜利!”(37)莫青:《平郊游击线上》,华之国编:《陷落后的平津》,时代史料保存社,1937年,第118页。
在近代中国奋发进取、努力奋斗的总体情势下,该词这种以弱胜强的“抗争性”甚至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统治者的立场,使其同样选取了这种弱势话语。如1864年湘军攻下南京后,曾国藩的好友兼幕僚李元度致信曾氏,赞其“自倡义讨贼以来,备阅险艰,精诚贯金石,如水之万折必东,如火之自星星以迄燎原而上烛霄汉”(38)李元度:《上曾爵相书》,《天岳山馆文钞·诗存》(二),王澧华点校,岳麓书社,2009年,第743页。。李氏对该话语表积极态度就是建立在曾国藩征讨太平军初起时的以弱胜强、坚持不懈,并最终获得胜利的基础之上的。这与之前官方因反抗力量极具优势,视后者为“燎原”之“星火”,进而以此指斥的做法明显不同。
因此,官方虽常以此话语指斥反抗势力,但在呼吁国人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努力奋斗的目的下,对于该话语同样颇为推崇。1930年,有国民党人士称一份报纸对于国民党革命的贡献是“星星之火,可以燃原。星星之光,照彻大千。燃起革命之火,放出三民主义之光。随着赤道的热流而西东,将光被四表而大同”(39)吕渭生:《题词》,《星洲日报周年纪念册》,1930年3月20日。。1938年,有国民党人士说道:“语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滔天之浪,始于涓涓之流’。同理,磅礴伟大的复兴民族的力量,亦起于全国人民自我能力的合理发展。”“这个人虽仅仅像一星之火,但它可以扩大,可以蔓延,可以成为全民族复兴的胚胎。”(40)力生章渊若:《自力主义民族复兴之基本原理》,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44页。1939年,郁达夫也曾为鼓吹民族复兴的《星焰旬刊》题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复兴巨业,不弃微言。”(《星焰旬刊》1939年第4期。)这显然是对民力虽然微薄,但能积小成大、积弱为强,最终实现民族复兴的赞扬。观诸具体情境,近代国人在奋斗、抗争时多处于弱小、劣势的地位,前途远大而道路曲折,因而常自比于“星星之火”,将战胜对手、实现光明前途的过程称为“星火燎原”,并寄予无限期待。
因该话语的实际运用与辞典上的解释并不完全一致,所以我们很难判断上述在积极意义上运用该话语的做法,是认定该词为褒义词而直接运用,还是明知其为贬义词而故意加以解释发挥。但它们无疑都是服务于呼吁近代国人抗争、奋斗、实现远大前途的主观诉求之下的,其呼吁越力则其积极意义越突出,对这种积极意义的传播也有一种社会总体推动的努力。
此外,以该词的消极意义为出发点,而对其作某种人为“曲解”的实例,更加鲜明地印证了该词在具体语境中的意义转向。1930年代初,有国民党军官在对下级士兵训话时,引用“蚁穴溃堤”“星火燎原”两个成语,并解释这“两个譬喻和二句成语,进一步的说,就是说一个人做事要注意小节,要事事预防,退一步说,可以证明,一个很小的部分,能够影响于全体,足见你们当班长的,自身所处的地位和责任之重大”(41)《对全体军士训话》(七月二十四日于邵阳团部),黄新编印:《训话摘存》,1933年,第26-27页。。毫无疑问,在该军官的理解中,“星火燎原”“蚁穴溃堤”本属绝对的贬义词,“进一步”的说法也使这种负面意义加深。但同时,经训话者“退一步”的语义延伸之后,两词便成了中性词,更加突出了“班长”一职的重要性。这正表明在特定的言说情境下,时人对于该词解释的人为拓展,其感情色彩亦随即变化。又如1948年有作者解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足见我们不可忽视了微细小事,而酿成滔天大祸;相反的也就说一件事业的成功,也并非是一会偶然的事。”紧接着便引出了要将自己“机械无聊和孤寂”的日常生活,“要将淡漠的光阴变成有意义的日子,要将有意义的日子累积成有为的事业”的决心。(42)寿伦良:《星火燎原》,《浙赣路讯》1948年第398期。作者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解以其负面意义为出发点,但同时又以“相反”之表述形式,根据主观目的而人为引申出了该词的积极含义。
这些例子都显示出,在近代中国,“星火燎原”一词所含的积小成大、转弱为强、砥砺奋进的正面意义不断加强,乃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人们的语用习惯。这种社会意义的凸显与毛泽东当时所坚持的革命精神不无契合,极有可能对毛泽东提出该话语及其流行提供了某种思想基础和社会氛围。虽然在正面意义上引用该话语时,毛泽东认为这是中国的一句老话,但实际上,该话语的“老”只是在形式上,其意义却是新的,尤其是针对整个社会层面而言。毛泽东熟读史书,既知该词的积极含义,则必知该词运用最广、用法最“老”的消极含义。(43)所以有学者认为,毛泽东最早对该词的语义做出了由消极到积极的刻意改造。曹春荣:《毛泽东巧用“星火燎原”》,《党史文苑》2021年第5期。传统负面的解释中多阐发星火燎原后果的可能性,以起到警示作用,但并不涉及实现该结果的时间长短。毛泽东却更进一步,更加突出该过程的必然性、即刻性。除科学分析的因素外,无疑也有他本人对革命事业的感情投入,以突出革命胜利为时不远,以鼓舞全党全军的革命斗志。
民国时期种种在积极意义上运用“星火燎原”话语的做法,体现出与辞典上的解释完全相反的一面。辞书将该词解释为完全负面的意义,尤其是在该词的正面用法逐渐增多的情况下,依旧如此坚持,实在难言妥帖。笔者认为,一种可供参考的思路是,辞典在客观描述星火燎原的意象时应将其视为一个中性词,而延伸的感情倾向应将其正面、负面语义同时列出。然后在具体的运用情境中分析该词是作积极、消极还是作中性的用法,正如现代辞书的解释一样。只不过,在民国时期,人们更习惯于、更倾向于应用其防微杜渐的消极意义。但其本身已有的某种积极意义,特别是近代国人基于某种目的而对其进行的积极阐发,同样应予收录。值得注意的是,民国时期该词的积极意义与新中国时期又有不同:前者是一种泛化的积极意义,后者则是在革命视野规整下的拓展延伸。
总之,上述事例确实说明了近代“星火燎原”的说法已具有相当程度的正面意义。但也必须看到,时人对“星火燎原”的运用,恐怕仍是以恐惧和预防祸患为主:报刊中对该词的运用连篇累牍地以消灭隐患为主;众多辞典对于“星火燎原”的释义依旧不包含其积极意义;尽管时人会在积极意义上使用该词,但在此种意义上,它却并未有一个固定、清楚的解释,运用也较为随意。由此可见,该词依然呈一种总体负面的色彩,其消极意义仍是时人认知、运用的主要方面。时人在阐释“星火燎原”中的积极意义时,应该也如笔者搜集这些史料一样,是基于某种主观目的的刻意突出。该词积极意义的极端突出乃至胜出,需要在对其倡导最力的中共革命的脉络中一探究竟。
五、国共两党对“星火燎原”语义的竞说
既然“星火燎原”话语难以摆脱防范隐患的视角,那么国民党将中共敌视为“星火燎原”的隐患便不足为奇了。(44)包括国民党在内的历代执政者,都将威胁统治的势力视作“星火燎原”的隐患。只不过国民党对中共的这种做法更加持久、突出,并因中共方面同样打出“星火燎原”的抗争旗号,而更显戏剧化。国民党不仅以此话语来诋毁中共,也以此来压迫一切反抗势力。比如阎锡山、张学良等要求国民党中央惩处改组派时,称后者是“星星之火,势将燎原。即此不图,则武汉惨祸,不数月而遍全国矣”(《阎锡山张学良等通电拥护中央消灭改组派》,《华北日报》1929年12月22日)。这种现象自1927年国共分裂后,因两党身份、地位各自升降而开始出现并迅速流行,且伴随着国民党对中共的敌视心态而持续存在。(45)这种倾向甚至延续至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后的很长时期,并由国民党的自警话语演变为总结中共如何壮大,最终夺取政权的过程描述及对国民党的“惨痛教训”。如有人总结抗战胜利后国共由“政治协商会议发展到军事三人小组,以及停战协定之执行”,给予中共喘息机会,“东北接收,一误再误,终至星星之火酿成燎原惨祸”,并表示“清夜回思,余痛在心!”(王大任:《东北六团体与马歇尔》,《东北文献》1971年第1期)具体来说,国民党成为执政党并坚持清共,在其眼中,中共则是以一个“反抗者”的身份,在野坚持武装暴动,威胁自身统治。如1935年王造时就说:“共产党自与国民党分家之后,失却活动的凭借,于是铤而走险,采取暴动政策。星星之火,成为燎原。”(46)王造时:《中国问题的分析》,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172页。该书初版于1935年5月。王造时作为一个民主人士尚有如此颇带偏见的言论,国民党对中共“星火燎原”的敌视便可想而知了。
国民党指斥中共为“星火燎原”的祸患,笔者所见最早的一例出现在1927年底。在国共分裂、中共组织广州起义后,浙江省党部临时执行委员会致电南京国民政府,要求出师广州进行镇压,并惊呼“庆父不除,鲁难未已;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而不除,后患何及”(47)《浙省党部驱汪讨共电》,《申报》1927年12月19日。。而1930年毛泽东提出“星火燎原”话语前后,正是国民党频繁借该话语敌视、镇压中共之时。
图1 灭此野火!毋使燎原
1928年3月,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六军军长方鼎英演讲时,认为中共相较于明末的张献忠、李自成、唐朝的黄巢不止厉害百倍,“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件事是极值得中央注意的”(48)《首都各界迎方大会志盛》,《申报》1928年3月21日。。同年,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电请国民政府及武汉政治分会施以军事、经济援助,称国民党的清乡进展迅速,但中共“本源未清,一旦卷土重来,势且星火燎原”(49)《湖南待赈急 湘政府代灾民呼吁》,(天津)《大公报》1928年11月4日。。1928年12月,白崇禧向国民政府条陈,要求在裁兵时妥善计划,“共党潜伏各地,为数颇多,一旦此等失业之丁壮为其所勾引,以图暴动,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50)《西北边防:白崇禧向国府条陈》(续),(天津)《大公报》1928年12月23日。。国民党已经强烈意识到中共革命对自身的威胁,并以反复言说“星火燎原”的方式予以确认。这种因忌惮中共势力发展而产生的对时局的恐慌,与毛泽东关于“星火燎原的话,正是时局发展的适当的描写”的判断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由于两者地位、阶级立场不同,因而感情色彩完全相反。
随着时间推移,国民党官方对中共“星火燎原”的担忧愈演愈烈,并不乏对于未能及早铲除中共的懊恼及要将其彻底铲除的决心。1931年6月15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通过了《为一致协力扑灭“赤匪”告全国同胞书》。其中称,对于中共,“政府未尽剿治之能,民间未尽自卫之力,以致星星之火,若将燎原”。并号召官民共同协力,铲除中共。(51)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编印:《中国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纪录》,1931年,第31页。1936年,蒋介石在对行政人员训话时,以“星火燎原”自警,号召彻底铲除中共。(52)《行政人员会议闭幕 蒋院长致训词》(续),《申报》1936年5月18日。到了国共两党需要精诚团结的全面抗战时期,国民党的此种思虑与“决心”仍然存在。1944年8月,新四军四师开始西进收复豫皖苏边。9月,国民党将领李明扬致电蒋介石,请求围剿该地区的中共部队,“否则星火燎原,将恐滋蔓难图矣”(53)《李明扬电蒋中正此次共军猛犯萧县刘瑞岐部足证其并吞豫皖边区之野心请迅令附近部队克期堵剿借与边区挺进堵截以免星火燎原等》,1944年9月15日,“蒋中正总统文物”,002-090300-00223-309,(台北)“国史馆”藏。。1948年,在国民党第十七绥靖区召开第一次绥靖会议时,依旧强调对中共“实有及时剿抚迅速歼灭之必要”,“否则星星之火,足以燎原”(54)第十七绥靖区司令部编印:《第十七绥靖区第一次绥靖会议纪录》,1948年,第65页。。在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其针对中共“星火燎原”的论调可谓一以贯之,其实质则是以“正统”自居的统治者对于革命力量的敌视与镇压。
就在国民党视中共为“星火燎原”的祸患拼命镇压时,“星火燎原”却成为中共重要的革命话语。这封原名“时局估量和红军行动问题”的信,写成后即在党内有所传播。到1940年代,该信更是屡次被收入中共的中央文件之内,以供全党高级干部学习,成为总结革命传统、凝聚党内共识、促进团结奋进的重要文件。(55)刘国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版本考辨、内容精析与当代启示》,《大连干部学刊》2021年第3期。1943年,陈伯达在参加中央党校的学习时,写下学习感受。他极度赞同毛泽东关于工农革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论断:“大革命失败后,对于当时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的复杂关系,第一个了如指掌,并在理论上给我们以最明确的行动方向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同志。”(56)陈伯达:《内战时期的反革命与革命》,无出版信息,1945年,第16页,第85页。陈伯达认为,大革命低潮时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革命活动“是极深刻的击中敌人要害的,并且又成为后来全国革命新高潮的大动力”。(57)陈伯达:《内战时期的反革命与革命》,无出版信息,1945年,第16页,第85页。1949年,在革命即将胜利之时,陈伯达重申:毛泽东、朱德在革命时期对国民党的武装反抗,“开始还是‘星星之火’,但后来就发展为‘燎原大火’了”(58)陈伯达:《人民公敌蒋介石》,新华书店,1949年,第48页。。陈伯达一再重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仅是在客观描述中共艰辛而光辉的革命历程,更是在鼓舞当下,对中国革命百折不挠终于要取得全面胜利的赞扬和期待。又如在1948年出版的《桑干河上》一书中,作者丁玲在描写群众经历动员后有所觉悟时,评价道:“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这虽然只是一点点火,却可以预见到前途的光明。”(59)丁玲:《桑干河上》,光华书店,1948年,第236页。该革命话语已开始出现在小说当中。可见,“星火燎原”乐观的革命斗志在党内已颇获认同。
如果说陈伯达、丁玲等人的表述还偏重于个人对革命前景的期待,那么中共官方更是以此话语公开号召将革命进行到底,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1947年11月,为纪念十月革命胜利30周年,《人民日报》刊发新华社社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纪念十月革命三十周年》。该文在赞扬苏俄以十月革命为开端,顽强发展社会主义的同时,也回顾了中共自身的革命历程,表示要彻底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蒋介石在中国的统治”,“直到打倒一切敌人,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认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已是燎原的时候了”(60)新华社社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纪念十月革命三十周年》,《人民日报》1947年11月9日。。1949年8月1日,为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22周年,《人民日报》刊发新华社社论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泽东同志这样观察了当时还处在极端艰苦而且还极其弱小的人民军队的前途。经过二十二年来的斗争,毛泽东同志的科学预见完全变成了现实,人民解放军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已经打出了一个即将在全国范围内胜利的人民民主的新中国。”(61)新华社社论:《我们是能够克服困难的——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二十二周年》,《人民日报》1949年8月1日。该文作者对中共革命“星火燎原”的精神,以及对在此精神鼓舞下将要建立的新中国寄予无限期许。该词的这种语用倾向一直延续,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为对中国革命长期的独占性解释。
六、结 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为防微杜渐的自警话语,其消极意义长期占据社会语用的主流。尽管自近代以来“星火燎原”的正面意义逐渐呈现,甚至乍看起来已十分突出,但如果没有毛泽东对该话语做出的标志性的积极阐释,没有中共革命胜利并建立起全国性政权的根本性影响,该词大约会一直遵循其主流的消极解释,难以越出常轨(民国时期以及1949年后我国台湾地区出版的诸多辞典的传统解释,似乎可以说明这一点)。一个词汇完整的学术意义竟是通过一场革命最终得以彰显。相应地,一场伟大革命也有了最为贴切的话语代表。在这种程度上讲,一部中国近代革命史同时也是社会文化的改造史,二者纵横交织,互相发明。
对于中共革命的发展,国共两党曾同时以“星火燎原”为喻,但却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取向:一种是国民党政权对革命势力极度恐慌、拼命镇压的立场;另一种则是革命力量对于自身虽然弱小,但乐观奋斗、努力造成光明远大前途的立场。正如毛泽东顺应时代潮流为该话语做出的乐观光明的改造一样,中共坚持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确方向,逐渐探索出适合中国国情的革命道路,并善于运用正确的革命策略,以“星星之火,终至燎原”。正因如此,“星火燎原”一词的社会意义也发生了强势逆转。